第61章 好姑娘
采菱的事叫甄珠難過了一晚,但也只是一晚而已,第二日,她便又恢複了精神。
用過早飯,女孩子們又陸陸續續地來了,昨日跟金珠嗆聲的女孩子,叫做雙雙的,也高高興興地等着甄珠為她畫像。
等滿院子莺聲燕語叽叽喳喳時,甄珠瞥了一眼,仍沒見金珠來,只得支起畫板,調了顏料,開始為雙雙畫像。
一直到下午日光偏斜才畫完,送走了女孩子們,甄珠擡頭看看天色,約摸着才三四點鐘的意思,便收起畫板和顏料紙筆,裝到畫匣裏,扭頭問山茶和蘭芝。
“金珠住在哪裏,你們知道麽?”
山茶蘭芝俱愣了一下,稍頃,山茶才回到:“金珠姑娘住在金珠院,最受寵的美人都是有自己的院子的。”
甄珠點點頭,抱起畫匣,擡步往前走:“那山茶你引路吧。”
山茶驚訝:“姑娘,您……要去找金珠姑娘?”
甄珠笑着點點頭:“是啊。”
山茶結結巴巴地:“可、可昨兒——”
甄珠笑:“不管昨日如何,我欠着她一幅畫呢。”
聞言,山茶不由癟了癟嘴:“姑娘,那怎麽能算您欠的呢?她自個兒都說不稀罕了。”
甄珠笑着搖搖頭,催促她趕緊帶路,也沒再多解釋。
當然算欠,既答應了,便要做到,更何況昨日是她的緣故,才沒給金珠畫完像。
雖然對金珠有些不滿,山茶還是老老實實帶路,又聽甄珠的話,避開人來人往的主幹道,挑人少的小徑走,一路沒碰到什麽人,安安穩穩地到了金珠院。
到了金珠院門口,甄珠只在外面打眼一瞥,從這院子,便看出金珠的受寵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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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小院子雖還算精致,但只金珠院一比,便是雲泥之別了。
“……如今她是太師跟前最得寵的了,以前還有個玉珠姑娘能跟她争一争,玉珠姑娘走了,她便成了太師跟前第一人,性子也愈發讨人厭了。”山茶有些悻悻地道。
甄珠沒接話。
沒問那玉珠姑娘是誰,也沒問“走了”是什麽意思,因為左不過被送人或是死了兩個結果。
山茶還要再說,甄珠打斷了她的話:“好了,山茶,去敲門吧。”
通報後,甄珠很快便見到了金珠。
她懶懶地側躺在繡榻上,身穿繡着大朵牡丹的真絲白底亵衣,發髻松松挽着,面上畫着淡妝,神情不若昨日那般清冷,倒有些慵懶嬌憨的意味,渾然一幅海棠春睡圖。
比之昨日給她畫像時正襟危坐的模樣,現在這模樣要動人許多,也鮮活許多。
見甄珠進來,她淡淡地掃過來一眼,手扶着繡榻正要起身。
甫一見她模樣,甄珠便眼前一亮,此時見她要起身,忙道:“不用起來,這樣便好。”
說罷便打開畫匣,拿出顏料紙筆,支起畫架,當即便要畫起來。
金珠被她這一系列動作弄愣了,旋即反應過來,美目便是一瞪:“誰要你畫了?”
甄珠正低頭仔細調着顏料,聞言擡起頭,笑道:“你要我畫的啊,我也答應了要畫的,總不能言而無信。”
金珠冷嗤:“我這般冷心冷肺的,你也不嫌跟我待一塊兒污了自個兒的眼,被人說跟我一樣冷心冷肺。”
又挑了挑眉:“還是看我受寵,你這大畫師也想讨好我,借着我順杆爬?”
甄珠失笑,搖搖頭,也不理她,只繼續調着色,調好色,又仔細瞧了眼金珠,然後便在畫紙上落下了第一筆。
沒得到回應,金珠氣得又要說話,甄珠的目光便掃過來,那雙妝容拙劣的臉上唯一漂亮的眸子,平靜無波的目光小刷子一樣在她全身掃過。
她忽然便緘口了。
半晌才哼哼着道:“哼,你要畫便畫吧……”
說罷,便斜斜地側躺着,正是甄珠進來時的姿勢。
甄珠笑笑,依舊不理她,低頭下筆如飛。
過了一會兒,見甄珠真的專心畫畫,金珠下意識地伸着脖子,往畫板看過去。然畫板是背着她的,自然是什麽都看不到,她只伸了一下,旋即又醒悟似的,急忙縮回了脖子。
只是悄悄整了整因為午睡而被壓皺的衣角。
側躺的姿勢維持久了也很累的,尤其金珠又一動不動地,她躺了一會兒,便覺得難受,想換個姿勢,只是想着甄珠方才吩咐她不要動,因此又不敢動,只得開口道:“喂,你要畫多久?我身子都快躺麻了。”
甄珠眼都沒擡,手腕翻飛舞動,筆下無比流暢,道:“不用很久,天黑前肯定給你畫好。”
金珠卻眼一瞪。
“畫這麽快,莫不是偷工減料糊弄我吧?”
她可是知道的,甄珠給人畫畫,便是快也通常要畫一上午,一直畫到下午也是常事——怎麽輪到她就只用半個下午了?
被她用憤怒的美目瞪着,甄珠不得不擡頭,有些無奈地道:“有感覺和沒感覺,是不一樣的啊。”
畫畫也是要感覺和狀态的。有時候沒感覺,不想畫,那便是再簡單的東西,也會磨蹭許久,但若感覺來了,手癢,心裏有沖動,恨不得立刻把所見的畫下來,那畫地自然也就快一些。
甄珠伸手指了指自己:“現在比較有感覺。”
金珠一愣,終于不再說話了,只是輕輕地又哼了一聲。
之後便一直老老實實,一動不動地維持着姿勢讓甄珠畫。
只是這張圖終究還是沒能在今天畫完。
才堪堪接近日暮,金谷園四處便懸挂起通明的燈火,絲竹管弦聲靡靡而起,陸陸續續賓客盈門。金珠院裏,甄珠和金珠兩人正一個畫一個躺着,便有下人急匆匆又喜洋洋地來報,說計太師正與客人在大廳飲酒,讓金珠前去服侍。
“少了誰都少不了金珠姑娘您哪,太師對姑娘這份情誼,滿園子裏頭都是獨一份兒的!”來報的人讨好地道。
金珠揮揮手,叫丫鬟取了賞錢把人打發了,轉頭對甄珠道:“你先回去吧,改日我有空了再畫。”
甄珠早已收了畫筆,聞言便道:“也不用等你有空。”
她指了指自己腦袋,笑着:“我都記在這兒了,剩下的一半,不看着也能畫出來。我把畫帶回去,連夜畫好,明日就能給你送來。”
金珠卻又哼了一聲。
“我不信你,不看着我畫,萬一你把我畫醜了怎麽辦?把畫留下,等我有空了自會叫你。”
說罷便起身,徑自從畫板上取下畫紙,快速又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畫上的美人,只見畫上美人雖才只畫了一半,但卻已經可見其豔麗妩媚,鮮活如生,比之昨天畫壞了的那張圖,更添了一分靈氣。
她小心地收起紙,像怕甄珠反悔似的,揮手便趕人:“你快走快走。”
甄珠搖頭輕笑,也沒對她趕人的舉動生氣,利索地收拾起家夥事兒,全都裝進畫匣裏,背在身後便要走。
都轉身了,卻忽然又聽背後傳來帶着一絲遲疑的聲音。
“你……到底為什麽要給我畫像?別拿那什麽言而有信的話來糊弄我。”
甄珠轉身,便見金珠臉頰緋紅地看着她。
甄珠笑:“因為——你是個好姑娘啊。”
金珠驀地瞪大眼。
甄珠搖頭笑笑,不再說話,背起畫匣往外走。
說話難聽不代表品性壞,不沉湎于他人的悲慘,不把同情放在臉上,也不代表就冷心冷肺。
金珠若是冷心冷肺,又怎麽會關注兩個比她等級低了那麽多的小丫頭的生死和去向。
若是自視甚高,自認為高人一等,又怎麽會頂着太師第一寵妾的名頭,卻跟其他小丫頭一樣,“纡尊降貴”老老實實地排隊等她畫像。
若是仗勢欺人,其他小丫頭們又怎麽敢那麽肆無忌憚地當着她的面嗆聲,而她明明聽到了,卻也不過是回嗆一聲而已。
評價一個人,不要看他說了什麽,而要看做了什麽,造成了什麽結果。
甄珠懂得這個道理。
回去的路上,哪怕已經避開了熱鬧的道路,耳邊仍舊聽到綿綿不絕如縷的絲竹歌吹,傍晚的金谷園被淺淺的暮色和明瑩瑩的燈火籠罩着,燈光與目光交織成粘稠的暖色,滿目的熱鬧繁華。
而金珠,還有許多女孩子,此時應該都正在那最熱鬧的地方吧。
只是希望,今晚不會再有一個采菱。
沿途燈火流轉,人造的假山流水影影幢幢,奢華不似人間,甄珠只走馬觀花地看着,并未駐足,一路回了自己的小院。
用過晚飯又梳洗過,再看了一會兒書,看着天色黑透了,便照着平日的作息,合衣卧在床上,只是外面笙歌不休,吵鬧噪耳,她皺着眉,好一會兒才睡着。
夜色漸深,笙歌也漸漸地歇了,牆角的促織終于得以放開嗓子鳴唱,睡夢中,甄珠的眉頭漸漸展開,睡地更深。
突然,嘹亮的促織聲齊齊銷聲。
黑暗中,甄珠猛然睜開眼,陣陣心悸從胸口傳來,下意識抓住臨睡前放在床頭的銅鏡,向着窗口處喝道:“誰!”
今夜無星無月,窗口處也沒一絲光亮,甄珠卻依舊緊緊盯着那裏。
空氣中,有酒味兒從窗口處飄來。
她悄悄地坐起身,握緊手中的銅鏡,估算着山茶和蘭芝聽到聲音後來到這裏需要的時間。
“呵……”
極靜的夜裏突然響起一聲輕笑。
旋即黑暗裏亮光一閃,在空中劃過一道明滅的弧線,頃刻,滿室都被燭光盈滿。
甄珠瞪大了眼睛。
燭光一亮,便照出窗口下,梳妝臺邊,那個正彎腰點燃燭火,魁梧如山岳的身影。
見燭火亮起,他站起身,吹滅手裏的火折子,扭過頭來。
“啪!”
銅鏡猛然落地,發出一聲脆響。
甄珠睜大了眼看着面前那張臉。
昏黃的燭火中,那張臉刀削斧鑿般棱角分明,鷹眼勾鼻,眉間帶煞。
“怎麽,還要裝作不認識我?”
他嘴角輕輕勾起,朝着她微笑,白日裏粗豪的嗓音壓低了,竟顯出一絲溫柔。
“我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