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故人

涼風從大敞的窗口吹進來,吹地剛剛點燃的燭火搖曳不定,整個房間也被籠罩在一片飄忽不定的暧昧火光中,将身處其中的人映照地時明時暗。

看到男人臉的那一瞬間,甄珠腦中的弦便繃緊了。

而聽到男人的話,那根弦便像是繃到了極致,“铮”地一聲,倏地斷裂。

雖然長得一模一樣,甚至名字讀音都相同,但甄珠沒忘記過,她如今的身體并不是她的,而是原本一個叫珍珠的姑娘的。

珍珠是花魁,花魁自然是有恩客的。

她想過會遇到原主恩客的情況,所以贖身後沒怎麽猶豫便決定離開京城,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

卻沒想到,竟然還是遇到了。

而這個恩客,身份卻全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對面男人那張臉,便是燭光再昏暗,她也不會認錯。

——計太師,計都。

計都看着坐在床上,身體像受驚的貓一樣緊緊繃起的女人。她用被子擋住了半邊身子,被子沒擋住的部分,絲綢的亵衣輕薄柔軟,往上露出一截雪白的頸子,而頸子之上,是一張沒有任何僞裝的臉。

桃花眼,櫻桃唇,芙蓉面,不胖不瘦,恰到好處,正是一張再美麗不過的臉。

洗去裏白日裏僞裝的脂粉,這張臉比之金谷園的最頂級的美人也毫不遜色。

距離他最後一次見她時微肥的模樣,竟然仿佛又回到年華最好時似的,且竟更多了一分少女時不曾有的風情。

此時,因為驚訝,她的紅唇微微張着,張成了誘人的形狀,仿佛在誘人輕啄,映着那張宜嗔宜喜的面容,端的叫人食指大動。

方才剛散的宴席間,計都喝了不少酒,但他酒量好,說是千杯不醉也不為過,方才便覺得酒意已散盡了,然而此時,那酒意似乎突然又湧上頭,燒地他雙眼一片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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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上前,喑啞着嗓子:“沒良心的小東西,這麽久不見爺,再一見居然敢裝不認識爺,膽子肥了,嗯?”

他突然一個大步踏過,一步就走到了床邊。

甄珠猛然向床裏縮。

然而卻哪裏躲得過男人高大地令這床鋪都顯得窄小的身軀。

大手一撈,甄珠便落進了他懷裏。

甄珠呼吸猛地一滞,秀眉蹙起。

一是為身體突然為人所制的不安全感,一是為男人身上濃重的酒味和脂粉味兒。顯然,男人是酒席剛散便來了這裏。

那濃重的味道熏地她惡心欲嘔,使她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推開男人。

然而男人的胸膛如鐵板一般,她加諸的力氣實在太小,小貓撓癢似的,根本不能推動男人半分,反倒叫男人以為她在玩兒什麽情趣,輕聲笑了起來。

“膽子真是肥了,一別三年,還叫爺刮目相看了。”

他陡然摟緊懷裏的女人,湧動的欲望教他再也忍不住,動作大了起來。

“原當你只會畫那些勞什子花鳥山水,沒想到居然還會畫春宮……”他低低笑着,聲音粗啞,“怎麽,當時伺候爺的時候怎麽還藏着掖着?”

靠近了,那濃重的味道愈發叫人難以忍受,再一想到這個男人的身份,甄珠閉了閉眼,再次伸出雙手,用盡全部力氣,猛地将男人推開。

因為憋着氣兒使勁,她的臉漲地通紅。

猝不及防之下,男人竟真的被推開了少許。

雖然只是少許,卻也足以叫男人驚訝。

他挑起眉,“啧”了一聲,看到甄珠緋紅的臉,卻又輕笑:“怎麽,還害羞了?你這全身上下,哪一處沒被爺看過?”

甄珠的心弦陡然一顫。

心思急轉着,片刻後,輕輕垂下了眼眸。

“太師大人……”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以前的事,我都忘了,還請您……莫要再提。”

計都皺起眉頭。

好半晌,才恍然大悟似地道:“是了,你從良了。”

他緊緊盯着她,眉頭卻又蹙起來,忽然,又輕笑一聲。

“從良了又怎樣?”他陡然又将甄珠摟在懷裏,漆黑的眼裏有濃重的欲念,更有勢在必得的霸道,“你跟了我十年,從良了就不是我計都的女人了?”

他仰起頭,輕笑突然變成哈哈的大笑,粗豪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竟顯得極為刺耳,笑的同時,他眼裏欲念又起,抓着甄珠的手陡然用力,魁梧的身子猛然壓下來。

甄珠心裏一驚,正要再說什麽,男人的臉卻依舊壓下來,帶着酒氣的嘴陡然咬住了她的唇,眼看便要用強。

甄珠大急,目光一閃,下定決心般,突然張開嘴,猛然咬了下去。

“嘶!”

伴随着呼痛聲的,是計都的身體陡然離開的動作。

他伸手摸向唇邊,毫不意外地摸到了血。

再看甄珠,她紅潤的唇和雪白的牙上,同樣沾染着血,那血,自然也是他嘴上流出來的。

甄珠握緊了拳,心念急轉,身子立時便趴伏了下來,做出一個楚楚可憐的姿勢。

“請太師大人饒恕……”她聲音顫抖,似是極為害怕,“但是……民女已經從良,只想斬斷前緣,過些安生日子,求大人……看在過去情誼的份兒上……”

計都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她身姿楚楚,作态更是楚楚,雖然剛剛膽大包天地咬了他,卻又立刻伏低做小地認錯,十分及時阻止了他心裏剛剛湧起的那些微怒火。

她這反應,似乎沒什麽錯,卻又奇異地讓他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張臉,這副身子,他再熟悉不過,從十幾歲還是個黃毛丫頭時她便跟着他,從跟了他後便再沒了別的男人,除了幾個出生入死的兄弟,她也算是跟他時間最久的人了,她熟悉他,他也熟悉她。

原本以為再見不着了,他幾乎都要忘記這個人了,誰想到竟然還能見着,而一見到,過往的那些記憶便瞬間又湧上來,哪怕她把臉塗成那樣子,他也一眼便認出來了。

只是,幾年後的再次相見,她似乎有些不同了。

不僅畫的畫兒不同了,連性格似乎都有些變化。

是時間才使得物是人非了麽?

不過,也挺有趣的。

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抹嘴角的血,笑了起來。“不願意就不願意,這麽害怕做什麽?”他挑着眉,一把将甄珠扶了起來,“還說那些見外的話。咱倆的關系,用得着這麽客套?”

甄珠深吸一口氣,擡頭,有些意外地看到男人眼裏竟真的沒有一絲愠怒,反倒像是寬容的長輩對待調皮的孩子似的,眼裏還帶着笑。

看來,原身跟男人的關系,比她想象中還要深一些。

她腦中快速地閃過這個念頭,來不及細思,面上也沒露出什麽,只依舊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微微低着頭道:“大人……如今你我身份,畢竟已不同往日,民女不敢僭越。”

計都“嗤”地一笑。

“不敢僭越,你倒是敢咬我啊?”他陡然伸出手,揉她頭頂,嘆了一口氣,“聽說你今兒去了金珠院子裏,我還當你終于忍不住了,這才來找你。”

“你既不願,我又怎麽會逼你?”他自信地笑了起來,眉眼間有絲霸氣,“你當爺是什麽人了?還用得着強迫女人?”

他又瞥了她一眼,又嗤笑一聲,“行了行了,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

“之前臉抹成那鬼樣子見我,還給那姓方的說話的底氣哪兒去了?”說着,他忽然眉頭一皺,“那姓方的……你跟他——”

甄珠屏着氣,聲音竭力平靜地道:“大人,我的畫能有如今的名聲,全賴方老板的手段,他雖有些私心,想藏着我不叫別人知道,好一人獨賺,但的确助我良多,還請大人不要怪罪他。”

計都揉揉眉。

“算了算了。”他揮揮手,臉上有些不耐煩。

“一說起他你又長篇大論地,爺是那麽小心眼兒的人麽?況且——”他嘴角勾起,“我留着他,可還有用呢……”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呷在喉嚨裏說出的,哪怕人就在跟前,甄珠也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卻又直覺那似乎很重要。

試探地輕問:“大人,您剛剛說什麽?我沒聽清楚。”

計都擺擺手:“沒什麽。”

說罷,又低頭看她,道:“以後別再做剛才那副樣子,之前那樣就挺好。你說得對,你如今不是妓子了,犯不着再跟以前似的,既然那方朝清給你炒出了個‘天下第一春宮畫師’的名頭,你就得拿出‘第一畫師’的架勢,再擺出以前那作态,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甄珠做出領教的樣子,認真點頭:“是,您說得對。”

這一下,态度雖還恭敬,那卑微的姿态卻依舊全然沒有了。

計都頓時笑了,一指頭按在她腦門兒:“你倒順杆爬地快!”

甄珠微笑:“是大人您教的。”

計都忽然皺起眉頭。

“別大人大人的了。”他揮揮手,“以後沒人的地方,還是叫我爺,或者大當家的,人前再叫我大人吧。”

“叫我大人的那麽多,不缺你一個。叫我爺跟大當家的,可是越來越少了。”他忽然感嘆似的說了一句。

甄珠從善如流:“是,爺。”

計都又摸了摸她腦袋:“哎,好姑娘……”

這聲“爺”似乎讓他心情大好,眉眼神情都柔和起來。

“你用不着怕。”他笑着道,“如今最主要的事兒就是進京給太後畫像,原本——”他頓了頓,想起原本的打算,再看看眼前的人,頓時便改了主意,許下承諾。

“不過,既然這‘風月庵主人’是你,我自然會護你周全。不過——”他忽然又皺起眉頭,看着甄珠的臉。

“以後,你還是照着之前那樣,把臉弄醜點兒,倒也不用太過,就弄得普通些就行,像第一次那鬼樣子,不顯眼是不顯眼了,有心人看不順眼了,還能治你一個面容不整、禦前失儀呢!”

說罷,又笑道:

“太後那女人,把她伺候好了,你的好處便大大的。”

——

說完話,也沒再多敘舊,計都酒意和困意上頭,終究還是離開自去睡了。

待聽着窗外的腳步聲消失至無,了無睡意的甄珠翻身起床,披上外衣後,坐在了書桌前,臉上沒有一絲方才的卑微和害怕,只是拿出紙和筆,将方才的情景和腦中的記憶一一梳理。

方才計都的話,以及初初穿越時的一些片段陸續從腦海中閃過

計太師,也即是計都,是原主甄珠姑娘的恩客,這是确定的了。

計都和原主相識許久,并非一般妓女嫖客的露水情緣,而很可能是長期嫖娼,甚至類似于包養的關系。

而在甄珠的記憶裏,原主珍珠姑娘似乎的确有一個這樣的客人,據妓院媽媽說,珍珠姑娘原本一直想贖身後嫁的,似乎便是這人。

而據妓院媽媽所說,那客人雖然長期包着珍珠,在她穿來之前的最後那兩年多,卻似乎完全沒來過。

可是,計都又說“一別三年”。

她贖身離開妓院已經兩年多,再加上妓院媽媽說的兩年多,加一起沒整五年也有四年多了,計都會口誤把起碼四年多的時間說成三年麽?

甄珠搖了搖頭。

或許,沒有出現的那兩年裏,計都曾經來看過珍珠姑娘,只是別人不知道。

但是,看過了又走了,且一走又是一年多,從後續看,也完全沒有找她的意思,可見就算有情誼,也算不得多深厚。

然而方才他那表現,卻又似乎對她——或者說對她的原身珍珠姑娘——很有感情的樣子。

甄珠不确定這份感情是對故人的懷念和友情多一些,還是男人對女人的感情多一些,目前看來,計都對原主的感情,應該是兩者皆有。

若是前者還好,但若是後者……

在對方長相身材順眼,也沒妻室的情況下,甄珠不在乎多一個炮友,哪怕面對強暴,為了保護自己,在明知無法反抗的情況下,她也會選擇暫時順從,就當被狗咬了一口,過後并不會對她的生活造成絲毫影響。

所以,今天那樣激烈地反抗計都,自然不是因為在古代待久了突然對貞潔看重起來了,也不是計都這個人多麽難以忍受。

而是,計都那樣的身份,可不是她想讓他做炮友就做炮友的……

跟身份低微的何山以及年紀小心思單純的阿圓不同,這個男人身居高位,性格看似豪爽,但以強盜起家,又在短短兩年內,從一個捐納的小官爬到太師之位,又怎麽可能是什麽良善易與之輩?

今兒若真從了他,恢複了肉體關系,那兩人的關系就不是甄珠想結束就能結束的了。

可就算今天躲過去了,以後都能躲過去麽?

甄珠嘆了一口氣,覺得有些麻煩。

不過,接受了別人身子帶來的好處,就得同樣接受它帶來的麻煩,這是無法避開的。

甄珠把寫滿了的紙卷起,撕得碎碎的,扔進紙簍,看着天邊有些朦朦胧胧的光亮,終究還是放下了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重新合衣卧倒在床。

起碼從他的态度來看,如今的情況還不算太糟。

那就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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