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舉杯遙相送
甄珠一點也不想要這“獨寵”的名頭,但這并不是她能夠掌控的。
好在,這個困擾很快便不存在了。
在洛城停留了将近兩月之久,計太師終于為小皇帝“遴選”夠了美人,要返京了。
甄珠自然要同行。
出發那日,金谷園外面排起了浩浩蕩蕩數條長龍,除了騎馬的計太師的護衛,便是坐在馬車裏的、無數金谷園的美人們。
金谷園的美人幾乎為之一空,甄珠熟悉的金珠、雙雙等幾個女孩子也都在進京随行之列,還有更多她不認識的,或是以太師府丫鬟姬妾的身份,或是作為被送入宮的美人,這一去,前途未蔔。
女孩子們大多是好幾人擠一輛馬車,而甄珠作為畫師,獲得了一人一輛馬車的待遇,且她的馬車緊跟在計都的馬車之後。
隊伍出城後,在城外的十裏亭處便被迫停了下來。
十裏亭是洛城外官道旁的送別之處。
這兩個月,無數女孩兒自入了金谷園,父母親長便再也不能得見,此時得知太師的隊伍要帶着遴選的美人出城入京,便紛紛聚集在十裏亭,期望着能在此最後看女兒一眼。
這長亭相送的情節顯然不在隊伍的計劃之內,隊伍因為洶湧的人潮而暫時停頓了一下,但旋即隊伍最前方便傳來一陣厲聲呵斥。
“速速讓開,誤了太師大人的行程,豈是你們擔當得了的!”
“大人,求求您讓我再看女兒一眼吧!”
甄珠掀開簾子,便看到隊伍最前方領頭的黑衣侍衛首領正大聲與身前的人交涉着,而他的前面,是烏泱泱一堆身着各異,但從衣衫看來普遍較為窮困的中老年男女。
他們面帶懇求和哀戚之色,有人在求那首領,有人在急切地探頭向後面的馬車上望。
甄珠又往後看,便看到後面馬車裏許多女孩子也掀開簾子,把頭探出來,甚至還有的已經跳出馬車,然後便立即被黑衣侍衛們制住,被威吓着不許亂動,卻還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往前沖,口中不停地喚着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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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那送行的人群中也立即傳來“阿女”、“幺妹”以及各種女孩子的小名。
最前方,那黑衣侍衛首領聲音更大地厲聲喝了一聲,然而身前送別的人群卻依舊紋絲不動,甚至因為有人看到了自己的女兒,開始激動地拼命想要沖進來。
甄珠馬車的前方,忽然傳出一道粗豪而響亮的聲音,哪怕此時人喊馬嘶,也清楚地傳遍隊伍的前半段。
“計玄,還不開路。”
是計太師的聲音。
這聲音冷冷的,還帶着一絲不耐煩。
而他這聲音剛起,隊伍最前方那黑衣侍衛首領,被叫做計玄的,便急忙回頭望。
計太師話聲一落,那計玄的面上便一冷,腰間挎刀倏然拔出,雪亮的刀刃在日光下陡然放出刺眼的反光。
前方送別的人群還未反應過來,計玄的刀便已經揚起。
“且慢!!!”
甄珠急聲叫道,聲音有些尖利,不複平日的柔和。
前方,計玄揚起的刀陡然一頓,回頭望過來。
見那刀停下,甄珠松了一口氣,知道誰才是主事的,因此也不再看那侍衛頭領,只下了車,走到前面計太師的馬車旁。
而計太師,赫然也正掀了簾子,往外看來,正對上甄珠的目光。
甄珠沉了沉氣,微微屈身福了一禮,喚道:“大人。”
計太師面上沒有笑也沒有怒,只是似乎有些意外:“剛才,是你喊的?”他問道。
甄珠點頭,“是,大人。”
“理由?”
甄珠深吸一口氣,理了理思緒,才擺出一副擔憂的模樣道:“大人,遠路出行,還是不要見血光為好,我娘曾告訴我,出門見血,是不祥的兆頭。”
計太師陡然笑了,不過卻是嗤笑。
“還當你長膽子了,沒想到卻還淨是些婦人的愚見。”他突然一把扯開胸前松松垮垮的衣裳,露出整個精壯的上身,以及那遍布胸前背後,層層疊疊的大小傷疤。
“爺是會信那些玩意兒的人?”他嗤笑着反問。
“爺要是信,這會兒還不知道窩在哪個犄角旮旯的地兒,鼠狗一般地過日子呢!”
甄珠被他身上的傷疤震了一下,但很快便又回過神,鎮定地道。
“大人,見血不吉利,這只是其一。”
“更重要的是,這些美人是要送去皇宮的,說不準會出什麽貴人,她們是大人替陛下遴選的,将來若是成了貴人,甚至……登了後位,也會念及大人的恩情,這本是美事一樁,又何苦為了區區送別的小事,傷了大家的和氣?”
說完這段,甄珠頓了頓,頭顱微低,又道:
“畢竟……父母親情,乃人之常情,是割舍不斷的。”
雖然她有些不能理解,既然這些來送別的父母深愛女兒,又怎麽會忍心将女兒送入深宮。但就像采菱的事一樣,在采菱之前她也沒想過會有女孩子自願進入深宮,世間諸多苦,身不由己的事太多,她不了解,便無權過多置喙。
起碼眼前所見的,不過是一群普通的為女兒送別的父母,和渴望再見父母一面的女兒。
雙親尚在,且還有機會相見,這是多幸福的事。
她已經無法實現的夢,卻也希望別人能夠實現。
她話聲落下,便聽計太師又輕笑了一聲。
這笑聲似乎不再是嘲笑她的迷信愚昧,卻有種滿不在乎、睥睨一切的感覺。
“貴人?且不說能不能成,便是成了貴人、成了皇後——又如何?”他不屑地道,聲音不大,幾乎只有甄珠和馬車裏的人能夠聽到,然而語氣卻異常堅定自信。
甄珠愣了下,心下嘆了一口氣。
還是說不動麽。
“不過,你說得也對。”計太師卻忽然又道。
“父母親情……确是割舍不斷啊。”他望着前方那些面容悲戚的女孩子們的父母,話聲裏有些感慨。
“既如此,今兒爺也做次好人。”
甄珠一愣,卻已聽他朗聲朝前面道:“玄兒,原地修整一刻鐘!”
這次,他叫出的稱呼赫然從“計玄”變成“玄兒”。
而甄珠也是這時才發覺,那侍衛頭領竟然也是姓計的。平日裏沒聽說計太師有兒子啊,難道是侄兒之類?
似乎是發現了她疑惑的目光,計太師竟解釋了一句:
“你沒見過玄兒吧?玄兒是爺的義子,爺還有七個義子,個個都是鐵铮铮的漢子,改日我喊來讓你一塊兒見見。”
他輕松地道,那語氣,竟讓甄珠恍然覺得他像是在把兒子們介紹給他們的後娘似的。
不,我并不想見。
因為這詭異的感覺,甄珠在心裏默默吐槽了一句。
而前方,計太師話聲一落,那計玄便身形一顫,旋即立刻将原地修整的命令下達,并且心領神會這命令的言外之意,讓黑衣侍衛們不再阻攔送別的人群。
人群中陡然爆發出一陣歡呼,交雜着對計太師的感恩戴德聲,以及壓抑之後陡然爆發的哭泣聲。
甄珠又向計太師福了一禮,在這吵雜的聲浪中,慢慢走回到自己的馬車前。
她的面前,也即是隊伍的後方許多馬車裏,許多女孩子急急忙忙、臉帶淚痕和笑容地跑出來,卻也有許多馬車,車簾紋風不動。
有人有父母相送,自然也有人無人相送。
她身後的一輛馬車裏,車簾掀起,車裏的人卻一動不動。豔麗的臉,清冷的神情,正是好些天未見的金珠。
看到她走過來,金珠目光漂浮似的落在她臉上,聲音又輕又飄。
“我還從未見過,大人為誰的話更改主意。”她豔麗的臉上笑容也有些飄忽。“你在大人的心中,果然是不一樣的啊……”
她似陳述似嘆息地說,然後未等甄珠回話,簾子便落了下來,那張豔麗又清冷的面容倏忽隐沒不見。
甄珠愣了下,無奈地搖搖頭。
她走到自己的馬車前,卻沒有急着上車。
明知不可能,卻又好像心有期待似的,她的目光在那來送行的人中漫無目的似地掃過。
目所見處,自然是沒有一個熟悉的面孔。
這許多人,沒有一人為她送行。
她笑笑,也不再看,擡腳屈身上了馬車。
一刻鐘後,任離別的人再如何不舍,隊伍依舊一刻不停地開拔啓程,漫天的離別哭聲中,甄珠掀開轎簾,最後望了一眼洛城。
兩年前她來時,這座城市無一人相迎。
兩年後她走時,依舊無一人相送。
雖然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但,還是有些失落啊。
——
悅心堂。
方朝清在倒酒。
八年前那件事後,他便幾乎再也沒有喝過酒,唯一的一次,便是成親時的交杯酒。
如今是第二次。
雛鴨色的新酒緩緩倒入酒杯,未幾便斟滿,酒香在內室滿溢出來,還未入喉,便覺得嗆口燒喉。
他舉起酒杯,在空中停了一瞬,然後——一口飲盡。
酒液入喉,果然如預想般辛辣,那睽違已久的嗆口味道,叫他瞬間辣出淚來。
他閉上眼,不叫那淚水流出來,卻舉起手中的空杯。
正對着城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