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故人來相迎
三月的京城春寒料峭,混雜着煙塵的濡濡小雨撲面而來,雨滴裏都夾雜着冷意,将屹立雨中的人吹打地瑟瑟發抖。
即便如此,城外的十裏長亭依然聚集了許多人,有穿着各色官服的京城官員們,有黑衣着甲的太師府護衛們,此時皆是不顧冷風冷雨,齊齊向着官道的方向眺望着。
待地面出現大量馬蹄達達踐踏着地面的震顫感後,人群陡然起了一小股騷動,随即,遠遠的官道上出現一個黑點,不一會兒,那黑點越變越大,最後便變成了一列長龍。
威風凜凜的黑衣騎士開道,浩浩蕩蕩的馬車車隊随行,飄揚的玄色旌旗上鐵畫銀鈎的“計”字迎風招展。
“來了來了!”
來迎接的京城官員們興奮地叫起來。
“來了來了!”
少八也高興地叫了起來。他身形消瘦了許多,臉上帶着大病初愈的蒼白。一邊的缺七安靜地侍立着,左手穩穩地為身邊的一個錦衣少年人撐着傘,右邊的衣袖卻空蕩蕩的,被風吹地飄來飄去。
“小七小八,你們去亭子裏等。”
忽然,那傘下的錦衣少年人說道。
少八轉頭,笑嘻嘻地:“公子,我們陪您一塊兒等。”
“不,你們身子還沒好,吹不得風的,我自個兒等就行了。”
少年人微笑着道。他軟綿又帶了點兒奶味兒的少年音總讓人覺得是小孩子,但此時,那聲音裏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持。
少八沒有再堅持。
他看了看缺七的斷臂,又看看同樣瘦了一圈兒的公子,忽然又窩心又有些酸楚。
“那公子,我們先去亭子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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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點點頭,接過缺七手中的傘,目送着兩人跑到亭子下面,才又轉身,繼續向着來處的隊伍看去。
烏泱泱的一條長隊,除了打頭騎馬的,其餘的任是怎麽看都看不到。
少年自然也沒有看到想看的人。
然而他依舊翹着腳,甚至左右瞅瞅,便找了塊兒高高的石頭,又站在石頭上往前望。
他個頭本來不算高,在迎接的人群中也不起眼,這一下卻立即鶴立雞群了。
待那條長龍緩緩接近并停下,最前頭的馬車裏,計太師下了車來,等待的官員們和太師府護衛們登時一擁而上。
身邊的人都擁上前了,少年卻依舊一動不動,只目光不停地在後面的馬車裏搜尋。
後面的馬車裏,也有不少大膽的人掀開了轎簾,露出一張張或嬌美或明豔的臉來。
然而卻沒有一張是他想要見到的。
他有些沮喪地垂下了肩膀,傘也打地歪歪斜斜,零星的春雨掃進來,打濕他的鬓發,像一只被雨打濕毛的小狗。
忽然,不停來回掃視的視線裏閃過一張臉。
仿佛落了一層灰塵,不如記憶裏美麗地驚人,然而五官輪廓卻毫無疑問是記憶中那張臉。
他陡然睜大了眼,急忙在無數輛馬車中尋找那一閃而過的面孔。
然後,就在第二輛馬車裏,看到那微微掀起了車簾,露出小半張臉,饒有興致地向外看的臉。
少年有些消瘦的臉上陡然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圓圓的貓眼如星辰般璀璨。
他忽然扔掉手中的傘,任春雨淋在身上,任春風吹進衣衫。
少年穿着一襲鮮豔嶄新的錦衣,鮮活如春日的一株小白楊,無論風吹雨打,都堅定地屹立在大石上,卻舉起雙手,瘋狂地、拼命地揮舞着手臂,頓時便引得許多人側目。
遠遠地,甄珠一手托腮,一手掀着轎簾,目光漫無目标地游弋着,卻忽然定格在遠處,那個風中狂舞的、傻子一樣的身影。
比之記憶裏消瘦了許多的臉頰,因為顯瘦而更顯地大的貓眼,還有那渾身漫溢的、絲毫不加掩飾的喜悅。
有些變化,但更多的還是熟悉。
甄珠笑了。
她伸出手,朝遠處的少年揮手。
——
被人群簇擁的正中心處,計太師自然也看到了那鮮衣耀目的少年,順着少年的目光,很容易便看到向少年揮舞着手臂的甄珠。
他濃黑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一番熱絡寒暄後,前來迎接的官員們紛紛讓開,車隊再度湧湧前行,甄珠依舊掀着車簾,看着外面的少年。
春雨中,少年一直揮舞着手臂,臉上帶着燦爛的笑容,直到車越行越遠,再也看不到少年的身影。
——
因為府邸主人的即将回歸,太師府從幾天前開始便熱鬧起來,今日一大清早,太師府的護衛隊便分列整齊地立在太師府門前。
身着全身铠甲,甚至連臉上都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太師府私衛,身形筆挺如标槍般站立着。
隊伍的末尾,阿朗筆直地站立着,一張清秀卻被猙獰刀疤破壞的臉大半被铠甲包裹着,只一雙露出的眼睛燦如繁星。
身旁的同伴因為長久地一動不動的站立,身姿還不顯,眼神卻大多已空洞麻木。
唯有他,自始至終,清亮漆黑的瞳眸都灼灼地望着來路。
等到馬蹄震地的震顫感傳來,街角顯出領頭的黑衣侍衛的身影,他清亮的瞳眸猛然綻放出無比熾熱的光芒。
胸口那顆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着,仿佛下一刻便要破胸而出。
車隊繼續前行,領頭的黑衣騎士紛紛下馬,恭敬地與他們一同列隊,然後後面第一輛馬車裏的人走了出來,雖未佩刀執劍,滿身的氣勢和魁梧的身形卻足以蓋過全場無數人。
他一下車,所有侍衛頓首稽禮,響亮整齊的喊聲震耳欲聾:“恭迎太師回府!”
看着那個給了他出路,治好他的腿的男人,阿朗同樣高聲喊着,且聲音比許多人都更嘹亮,擡頭後,看向男人的目光也閃閃發亮。
然而,他的目光并未在男人身上停留多久。
不過片刻之後,他的目光便移向男人身後,那數量龐大的馬車車隊。
一道道車簾遮蓋住車裏的景象,或許是被外面整齊的喊聲所懾,沒有人再掀起車簾。
然而阿朗依舊緊緊地盯着那些馬車。
太師的馬車率先進了府,随後,那長長的車隊便也向前而行。
阿朗的目光盯着第二輛馬車,不知為何,心髒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想捂一捂胸口,但手裏卻還拿着标槍。
只得用更熾熱的目光盯着那馬車。
或許真的是心誠所致,恰在此時,一陣風吹起了車簾。
那張雖然經過了僞裝,但無論如何,他都能一眼看出來的臉猝然落入他眼中。
一瞬間,他眼中仿佛倒映了億萬星河,璀璨地無法逼視。
胸口仿佛千萬朵心花一齊開放。
姐姐。
他在心裏吶喊着,眼裏再看不到其他,右腳下意識地往前擡,想要上前。
“你做什麽!”
猛然一聲壓抑的低喝在耳邊響起,他茫茫然扭頭,便見旁邊同伴眉毛緊皺地看着他。
“想死麽你?!”同伴又低聲喝道。
阿朗猛地呆立當場,擡起的右腳縮回原處。
見他如此,身邊同伴滿意了,以為他少年人被美色所惑,便不由再次告誡:“別亂動亂看!那是你能看能肖想的麽?”
阿朗怔住。
不,不是的。
什麽肖想,那本來就是他的姐姐,怎麽能用肖想這種詞?!
他好想要狂奔上去,抱住她,告訴她他有多想她,想告訴她這一年來分別的日子裏他所經歷的每一件事,也想問她所經歷的所有事,想用擁抱,縮短這一年時間所造成的兩人之間的距離。
可是,他不能動,一動都不能動。
如今他是太師府的護衛,唯一的職責便是像一杆槍一樣筆直地立着,不能動,不能說話,不能肆無忌憚地沖上去,喊她一聲姐姐。
就在他心思電轉間,那被風吹起的簾子又落了下來,那張面孔隐沒在簾子後消失不見。
消失之前,那張臉似乎朝他的方向望了過來,卻又似乎沒有。
眼睜睜地看着那輛馬車也進入太師府,然後被重重的門牆擋住,再也看不到蹤影,他眼裏的星河霎時間全部熄滅了。
便是原本筆挺的身姿,也陡然頹唐下來似的。
心髒忽然像被人揪扯一般地疼痛。
為什麽……反而感覺離她更遠了?
少年愣愣地站着,眼裏染上一絲迷茫。
馬車裏,甄珠疑惑地眨了眨眼。
剛才——似乎看到阿朗了?
等安頓下來,便去找他吧。
——
“姑娘,以後這便是姑娘的住處了。”美貌的侍女笑容可掬地為甄珠解說着,又自我介紹道,“婢子名喚芙蕖,姑娘有事喚婢子就行。”
進了太師府後,甄珠被安排住在一個美輪美奂,完全不輸于金谷園扶風院的小院,照舊又有一堆美貌的婢女服侍着。
甄珠也無心打量新環境,想起方才隐約看到的那雙疑似阿朗的眼睛,便問道:“芙蕖,我想找一個人。”
芙蕖笑容不改:“姑娘要找什麽人?”
“阿朗,一個叫阿朗的少年,應該是在太師府裏做侍衛。”
“侍衛?”芙蕖皺起了眉,看着甄珠的目光有些為難,“侍衛可不好進後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