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負心漢

有這麽一說,久雨瘴毒,病蟲害粟米。

喬倬言告誡游子意的話應驗了,不光發黴,病蟲,雜草也叢生了。

他病好了後就跟紀驚風上去監督修築之事,兩人一頭忙一頭,偶爾打個照面,說的都是關于治水的內容。

征丁的事情也有了着落,游子意知曉上游辛苦,擅自把工錢又加了八十文,籠統每個人有二百文,如此,勞力有了保障,幹活兒的人也認真了許多。

眼下喬倬言又挑揀了幹練的專司水利的官員,分給紀驚風使喚。而專責河務的官員,則被留在下頭繼續修建河堤。每日上山下山的人多了起來,一來二去,荷縣百姓全知道上游有兩位治水的大人,下游有位治耕田蟲害的大人。

只是又聽聞,因那治蟲害的大人生得好看,田裏勞作的婦人農夫都被他勾了魂兒一樣,一早就到田裏幹活等着他。

狹窄的田埂上,他時常叼着根狗尾巴草望着上游的方向。

寒耕熱耘,累了呢就倒地而歇。小吏來請了許多次,都叫不回他。

喬倬言聽了,差人去紀驚風哪兒說請他去下游尋一尋那個犟種。因為自己去,他一定耍賴不會起,只有紀驚風不一樣,他說什麽,游子意都會聽一聽。

因為,他殺熟不殺生。

紀驚風一到下游,就見他倒在地上,曠野上開着無名小黃花,游子意臉上蓋着《農書》,嘴裏銜着狗尾巴草。

遠處桃花亂落,飄飄啊,如紅雨。

紀驚風還沒坐下來,就聽見游子意哼哧一笑道:“紀大人特意跑一趟,也是來尋我回去的?”

紀驚風先沒接話,只跟着躺到他身邊,雙手合在身前,鼻頭嗅着桃花的香氣,輕輕道:“不,我是來與你一起賞這春日桃的。”

游子意挑笑:“紀大人好興致。”

“病蟲一事,有眉目了嗎?”紀驚風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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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眉目,與紀大人眉目傳情嗎?”他笑了笑,“這個我在行。”不正經的人,說的話沒一句正經,他就是那個不正經的王八蛋。

紀驚風阖上眼,任由微風拂臉擦過,青袍蓋住了腰間的白玉玉佩。

“春風不勝寒,喬大人的病剛好,你別随着他跟着病一場。”

“我身體比他好,吹兩三下的風,也不打緊。”

“子意。”紀驚風坐起來,伸手摘了蓋在他臉上的書道,“別作踐自己的身子,喬大人知道愛惜身體了,你別拿自己跟他賭氣。”

他是個明眼人,一瞧便知游子意在想什麽。

游子意漠然的眼眸露出一絲異樣,迅速扭頭過來對着他道:“紀大人做什麽?偷看我啊?”

紀驚風頓了頓,翻開《農書》的一頁道:“門沒關,不是要偷看的。”

游子意聞聲忽地收起表情,等了會又笑了起來,食指擋在唇前道:“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是這一套,“我知道你是光明正大的看。”

原本覺得沒什麽的,但紀驚風忽然覺得他認真了起來,不禁問道:“為什麽?不讓他知道?”

“他不喜歡,我這樣喂他喝藥。”游子意苦笑道,“換作是你,你喜歡嗎?”

紀驚風合上書道:“我也不喜歡。”

游子意搶過《農書》再次蓋在了臉上,時間緩緩過去,他好似睡着了般。

紀驚風盤腿坐在他身旁,望着那薄唇,慢慢靠了下去。片刻後,在離他還有一掌的距離前停下了。

日複一日,這日頭就這麽過了去。

上上游山川湖泊星羅棋布,紀驚風帶人開鑿了水渠,将水引致湖裏,工期趕至一半,又逢幾天暴雨。

每至下雨三個人都窩在驿站裏,游子意忙得暈頭轉向,前不日剛埋下的種子泡了水,又發黴了。眼見再這樣下去,今年秋天收成又沒了。

喬倬言寬慰他,說這雨一日不停,那種子就還是得發黴,治理不好的罪名也落不到他的頭上,天塌下來了,還有紀驚風在前頭頂着。

游子意原本僵硬的臉上忽地被逗笑了,紀驚風眼神落向他倆,驀地想起自己是此番治水的主理人。

後也跟着寬慰起游子意,游大人啊,天塌下來還有翰林學士紀問大人呢。

人家赴京第一件差事,就是治水,合着幹了工部水部的活兒,不在京都編纂典籍撰稿制诰,跑到這兒來監工。

游子意提笑,看着窗外那雨,落了筆,說溫幾壺酒吃,還說要巴結翰林學士,等治水的事情一解決就篡了他爹的官職,要做中書侍郎,請紀驚風草拟舉薦他。

喬倬言關了窗撿起地上的草紙,笑他是不是又想被他爹毒打一頓,三個人的關系相處得十分融洽。

這樣的日子沒過幾天,喬倬言又病了,燒得一會低一會高,游子意忙着照顧他,也沒怎麽出門。

殊不知紀驚風和徐楓在外頭為了喬倬言的病忙前忙後,好幾日都不敢睡下。

喬倬言燒得抽搐,眼見人已經糊塗了,游子意着人把這事告知了皇帝,要送他回京都治病。

後半夜一下子人就不行了,吓得游子意渾身癱軟,一夜未眠。

終于在第二日,他又奇跡般好了。

天清氣朗,清晨不見白雲,午後不見碧空。喬倬言說今日兆頭好,非要去上游把剩下的圖紙繪測好。讓游子意不要守着他,忙正事打緊。

仍是比他游子意還執拗。

他走後,紀驚風留了下來,喬倬言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亦如來時那樣。

喬倬言坐在院子裏頭,手裏抱着那本《農書》,笑了笑道:“其實我知道這荷縣是陛下指名道姓要我來的,為人臣子,為百姓父母官,我做得還是不夠啊。”

紀驚風手有些顫抖,頓了頓道:“你等他回來了再走。”

喬倬言眼中有些迷離了,望着紀驚風只提笑:“紀大人,溝渠和河堤的事情還得繼續勞煩你了。子意,也想請你好好幫我照顧他。”他半斂着眸子,清俊的容貌,雅致漂亮。“京都有人彈劾他的話,紀大人幫他擋擋,擋擋,再擋擋。”

院中的檐上有青苔覆蓋,幾株懸挂的蘭垂了下來,霞光晚照,垂蘭的影子在他臉上晃啊晃的。

“我總想起他以前的樣子,他一開始不是現在這樣的。”喬倬言雙手扣緊,躺在搖椅上望着天,“紀大人,如果你想他的話,一定要告訴他,親口給他說,別讓他猜。”

紀驚風垂下手:“這話你自己親口給他說。”

喬倬言抿笑道:“你不是也喜歡他嗎?”

紀驚風僵了片刻,等再回頭時,那人躺在搖椅裏已經睡過去了。

好似表情依舊淡淡地笑着。

游子意在下游又要在田間忙,顧不得旁的只想趕緊忙完了去把喬倬言尋回來。去年的稭稈燒了一半,他就聽見火堆裏有什麽燒得噼裏啪啦地響。

遂,預感不吉利。

他站在耕田裏,腳步沉重。果不其然,皇帝派遣來接喬倬言的官吏就在不遠處。身披白衣,撐着黑傘,後頭擡了一個大棺材。

游子意忘了是怎麽跑回去的,進了院子的第一眼是監察禦史,專司水利,專責河務的官員站在一側。

衆人紛紛面色凝重,神色哀傷,默默低頭看着那口大棺材。

紀驚風立在一旁,雙手揣在寬袖裏,盯着他。

魏萍拱手讓道,官吏們給他騰出了空間,地方不大,只要他挪一步便能看見躺在裏面的喬倬言。

游子意沒動,他側了身怵然,回頭站在院門口。

“起棺——!”魏萍喊道,等棺材出了院才又朝着游子意拱手道:“游大人,下官要先送喬大人回京都,皇上口谕,給您三日休沐,或是随我們一起歸京,要您自個兒決定。”

游子意靠着院牆籬笆,眼神始終沒落到那棺材上,笑了笑道:“你們先。”

魏萍頓了頓,想要再次開口說話又停了下來,回首一招手喊道:“回京!”

隊伍慢慢走遠,黃紙從前頭飄到了後頭,紀驚風慢步走了上來與他并肩。他雙手從袖口裏伸了出來,垂手道:“子意,你回頭看看他罷。”

游子意卻瞅了他半響,伸出手握住了紀驚風垂着的手道:“看罷,這就是報應,他是個負心漢。”

紀驚風眉頭微微一蹙,滞道:“游大人,回京去罷。”他收籠手指,握着游子意發涼的手,緊緊捏了下。

喬倬言回京時,喬府的人在城門迎他,到祠堂已經快要天亮,黎明将至,天氣異常的好。

他料定了自己什麽時候去,背地裏都安排好了,信是瞞着游子意寫的,這事兒誰也不知道,只有皇帝知道。

皇帝拿到密信的時候有些慌,連忙向身旁的太監打聽游子意如何了,太監只說,他一切如常。

喬倬言逝去的消息傳到京都時,皇帝又問起游子意,太監說,他跟着回來了,一切如常。

紀驚風還要繼續在荷縣處理水利工程的事情,偌大的驿站,每回回去都只剩下他一個人。

游不疾見他兒子回來了,立馬站在府門口迎他,手裏提了兩大框的蛐蛐兒籠子,裏面裝滿了一品蛐蛐兒。

游子意見他爹勾着脖子,從他下了馬車就一直盯着自己,等他靠近了才道:“回來啦?兒啊。”

“嗯!回來了。”游子意點點頭,一把抓起蛐蛐兒籠笑了起來:“爹你又給我撿回來了?”

游不疾支支吾吾半天,道:“怕你回來無聊,我和你娘去山後頭捉的。”

游子意捧了他爹的臉,依舊笑道:“爹啊爹啊,你可真心疼你兒呀!”驀地,他聽見身後有人喊他。

“子意!”江逐月終于在游府門口等到了他,“你,你回來了。”

游子意将蛐蛐兒遞回去,道:“爹,今晚我就不回來用膳了,我得先進宮把荷縣治水的情況給陛下呈報一下。”回頭就走向江逐月,眯起眼瞪着他,“江逐月你不生氣了?”

江逐月面色慘白,瞧着他呆呆地問:“你是不是要進宮?”

他擺擺袖子,淡淡地嗯了一聲:“別跟着我啊!”

聞聲,江逐月攥緊了拳頭,遲遲不肯離開游府。

當晚,游子意在皇宮裏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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