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醉酒
晨光熹微,外頭燕語莺啼,鳥兒叫,灑掃聲響起。
游子意這才從床頭爬了起來,換了身幹淨衣裳出了宮。等皇帝下朝回來時,他已經早就不見了蹤影。
他手裏把玩着從皇帝哪兒順走的鹦鹉,回府時忙喊道:“娘!娘啊!我給你抓了只鳥玩兒!”
拐進正廳他倏地頓住腳步,來人是喬府家的丫鬟,手裏捧着一盒木箱,雕花镂空,漆色似紅珊瑚。
那丫鬟見游子意立馬上前跪下磕頭,舉着木箱道:“游大人,這是我家公子留給你的東西,去荷縣前就已經備下了,說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就走了,怕你生氣,有話留給你。”
游子意把鹦鹉籠子挂在一旁,伸手接了盒子,頓了一下道:“什麽話?”
丫鬟道:“說在盒子裏。”她再次磕頭,“公子明兒個早就下葬了,家主問游大人,您去嗎?”
游不疾在門口伫立着,眼神瞟向他娘,倆人默不作聲,等着游子意開口。
這箱子沒上鎖,直接就打開了,游子意瞅了一眼,裏面躺了許多他編寫的全國屯田,官道建設,建築房屋,糧倉改造等等的書冊。在幾本書下,壓着一封未開封的信箋。
游子意開口道:“不去。”
丫鬟得了回複才回了喬府,走的時候,她還問游子意要不要帶什麽東西給喬倬言。
游子意只說,「早把朝朝暮暮當作天長地久,如今不思量,也自難忘。」
第二日,喬倬言下葬當晚,游不疾把他的房門鎖死了,守在他的門口直至後半夜。
外頭狂風暴雨電閃雷鳴,落雨時,風大得把樹都刮倒了。
游不疾被滾滾雷聲震醒,見屋裏的燭火還亮着才放下心,可又聽着聲兒不對,他急忙破門而入。
裏面空空如也,人空空,心也空空。
Advertisement
游子意不知從何時就跑了出去,他喝得酩酊大醉,在那個小山丘看見了新墳。
漆黑的夜裏,伸手不見五指,他撲在新墳上放聲大笑,仰頭吃了口酒,雨水沖刷着他的面容。
“你啊你——!給我寫什麽菜譜!你寫了你做給我吃啊?”話畢,他盤腿坐靠在墳邊,“我走了,回家了,今年重陽節我還去爬那座山,爬不上去,就不下山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下,轉身道:“我真的走了!”
墳頭無聲,暴雨卒風,雷電驚了魂。
游子意擡腳再次轉身道:“喬松年,我真的走了喔,你不留我一留嗎?”他嘆了口氣,哽咽兩聲。
“回了。”他喃喃道,走得踉踉跄跄。
沒走多遠,就聽見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江逐月是在半路上尋到他的,他趴在泥濘裏,面朝下方,把人從地上拖起來急忙給他擦臉。好在他個子比游子意高出一頭,體魄強健,背一個醉鬼還算輕松。
他拍了拍游子意的臉,喊道:“子意!子意!你醒醒!”
游子意迷糊着擡手圈他的脖頸:“喬松年。”
江逐月一手撐着傘,一手還要扶住他不讓人掉下去,吃醉了酒後顯得十分重。
但,游子意很輕。
原來這日,他竟然一口飯也沒吃。
空腹灌了酒,醉得就越快。
“我是誰?”江逐月扭頭大聲道,“你看清楚我是誰!”
游子意頓了聲,收緊手臂,念叨着:“喬啊,喬松松。”
江逐月腦門兒往他臉上一貼,頓時被他燙得厲害,于是趕緊把人背回了京都。城門駐守的将士認出是大理寺少卿江逐月,立馬打開了門。
他把人颠了颠,想着這會子醫館關了門,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要上哪裏去尋郎中,心裏十分焦躁不安。就知道他要大病一場,這雨淋着,是傷透了心的。又吃了酒,也不敢給他亂用藥。
正當猶豫着是送回游府還是自己府上時,游子意好像醒了。
醉意朦胧中,他被江逐月放到了街邊兒的一處檐下,雨雖然沒淋着他,但他身上早就已經濕透了。
不知是燒糊塗了還是出現了幻覺,他瞧着遠處雨中有個人影,趁江逐月在忙着尋醫館的空隙奔了出去。
游子意跑向那人,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什麽話也沒講,仰頭親了上去。
江逐月見人跑了,跟在後頭追,等到了跟前,神色詫異地怔住了:“紀…大人?”
紀驚風的傘被他掀了去,三個人都淋成了個落湯雞,游子意抱着他喊「喬松年」。紀驚風滞道:“你,叫我什麽?”他把人摻扶着,游子意靠在他的肩上又沒了聲。
江逐月急忙道:“紀大人什麽時候回來的?”他擔心地看向游子意,撿了地上的傘給他撐着,“子意吃醉了,現在正燒着呢,我找了好幾家醫館都沒有人,眼下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紀驚風把人橫抱起來:“去我家,我爹懂些醫術。”說着,倆人急忙朝着紀府趕了去。
衣裳是紀驚風給他親自換的,江逐月去了隔壁廂房也換了身幹淨衣裳。回來時,紀驚風他爹已經診完脈去熬藥了。此刻倆人守在游子意跟前,一人床頭,一人床尾。
氣氛異常尴尬,誰也沒吭聲,直到江逐月喝了口姜茶才緩緩道:“紀大人是為了子意才回來的?”若不是為了游子意,三更半夜的,外頭還下着暴雨,他獨自一人出來做什麽。
紀驚風拍了拍衣袖,伸手去摸游子意的額頭:“游大人傷心的時候,不讓旁人看見。我猜他一定偷偷跑去見喬大人了,有些擔心,然後正好遇上了你們。”
江逐月颔首:“他把你認成了喬松年,紀大人別怪子意,子意往常就算是喝醉,一般也是不會認錯人的。只是今日情況特殊,燒糊塗了。”
紀驚風瞧着他沉默了會,又沒話了。
紀丞儀從外頭進來,端了三碗藥進來,紀驚風立馬上前接住道:“爹,我來。”
江逐月拱手道:“紀先生。”
紀丞儀瞟了一眼床上的游子意道:“想辦法把藥喂給他,這藥得趁熱。”又瞟去江逐月臉上,“你喂,還是他喂?”這喂藥也得講究,人是醉的,意識迷糊就算了,沒法自己喝。就只能靠旁人幫忙,給他倒進嘴裏去。
江逐月立馬道:“我來!”
紀丞儀把勺子遞給他:“三碗藥,第一碗解酒,兩個時辰後,熱了第二碗藥,再喂一次,最後一碗的時候,他應該自己就醒了。”
剛說完這話,紀驚風顯然有些坐不住了,知子莫若父,紀丞儀頓了聲又道:“不如一起喂?你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他準得吐出來。”
聞言,江逐月把人扶起來,托住游子意的下巴對着紀驚風道:“紀大人,我掰開他的嘴,你來喂罷。”
紀丞儀挑眉,朝紀驚風眨眼。
紀驚風立即端上藥,将勺子送到他的嘴邊。眼見雙唇緊閉,江逐月又怕捏疼了他,沒敢使勁兒,如何也掰不開。
三人沉默,看着他那張發燙紅彤彤的臉蛋兒蹙眉。
這可如何是好。
紀丞儀又道:“捏住他的鼻子,讓他用嘴呼吸,驚風你見勢給他灌下去。”
于是江逐月又捏了游子意的鼻子,捏了一會兒,連脖子都紅了,他還是不張嘴,他瞬間收回手趕緊給他順氣。法子都試過了,怎麽都喂不進去,這可把三個人難住了,跟個木頭樁子似的,一動不動地盯着游子意。
棗紅色的臉,額間還有細汗,身上滾燙,游子意連呼出來的氣都是熱的。
紀丞儀輕咳一聲:“人命關天,你們看誰能用嘴給他渡藥,趕緊讓他解酒罷。”
倆人頓時怔住,同時擡起臉看向對方,眼神交換,又迅速避開視線。
紀驚風扭頭看向他爹,江逐月也跟着看他,紀丞儀驟然瞪大眼睛,慌張道:“你們看老夫做甚?自己想辦法!”說罷,他拂袖離去。
剩下倆人各自心懷鬼胎,滞了半響。
江逐月這才緩緩開口道:“那,那要不我來罷。”
紀驚風捏緊碗沿,回絕道:“不,我來!”
江逐月一聽,猛然想起剛才雨中游子意親吻紀驚風的場景,堵了一口氣似的:“不!還是不勞煩紀大人了,我來!”他伸手去抓碗。
紀驚風手一縮,咬唇道:“江大人剛才也淋雨了,要是把病氣傳給子意,這病怕是好不了,還是我來罷。”
“紀大人,你不也一樣淋雨了嗎?我和游大人從小青梅竹馬玩到大,他的性子我知道,是絕不會與外人有親密接觸的,如果他醒來要發脾氣,我也受得起。”
此話一出,輪到紀驚風沉默了。
那話太重,說他是個外人,想想也是,忽然就沒了理由反駁他。紀驚風情緒低落起來,看着手中的碗,緩緩擡起送了出去。
那碗剛落到江逐月手中,就聽見一聲病怏怏柔弱的聲音響起:“要不,你們倆一起來?再争幾個來回,還要不要我活啊?”說着,他撐起手臂坐了起來,悻悻一笑,“等你們給我喂藥,怕是我已經去了還未等到。”游子意擡手拿了藥仰頭一飲而盡,咳嗽起來。
江逐月趕忙幫他拍背,見他醒了臉上挂不住的笑:“子意,你覺得如何?頭疼嗎?喉嚨呢?”
紀驚風攥緊袖口,最終沒能問出聲。
游子意強笑道:“托你們倆的福,死不了。”他愣是給吵醒的,第一次見有人吃醉了發着高熱還能被吵醒,真是撞鬼了。
他瞥了眼紀驚風,見他板着臉冷冷地注視着自己,知道他是為什麽才這樣,于是扭頭對着江逐月又道:“你爹知道你在這兒嗎?明日早朝你還得去罷?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江逐月道:“醜時過一點。”
游子意道:“那你還在這兒,寅時就早朝了,趕緊回去罷。”再過兩個時辰,他就要進宮了,萬一被他爹發現不在府中,肯定吃不了兜着走。“逐月,回罷。”
江逐月想開口,想着萬一被發現,免不了一頓數落,江家家風嚴,江逐月回府還有門禁。他大哥是輔國大将軍,官居正二品,從小訓他就跟訓邊營裏的士兵一樣。他爹更是嚴苛,其實是不喜江逐月跟游子意瞎混的。
一是游子意名聲不好,在京都得了個狐媚浪蕩公子哥兒的稱號,加之那張臉,又有傳言他被皇帝寵幸,都覺得是他靠着美色成為如今的戶部侍郎。
戶部侍郎之上本應還有個尚書大人,可皇帝沒叫人填上這個空位,也沒給游子意升官。不管戶部有沒有那個空缺的位置,現在只有游子意一人,他也就相當于是個尚書。
許多人在背地裏說皇帝偏心眼,被游子意迷得神魂颠倒,食不知味。當着人的面,卻又不敢說了。一個個跟個長舌婦似的,只會嚼舌根。
所謂青梅竹馬,在外人看來,倆家很親,實際上,江崇峰和游不疾看誰也不順眼。
“可是…”江逐月猶豫道,“你還燒着,我等你退燒了再走。”
游子意拉住被子蓋在自己身上,背着他倆躺了下去。
一字未說,就已經表明了态度。
江逐月不得不站起來,深深嘆了口氣,對着紀驚風拱手道:“勞煩紀大人了。”
紀驚風看着他離去後,臉上的表情才好了些,方才臭着一張臉,連游子意都吓了一跳。
雨聲滴滴答答,夜色籠罩下,整座宅子陷入一片靜谧之中。
游子意沒翻身,把自己裹成個粽子,縮在被窩裏。紀驚風搬了凳子坐在床邊,手裏拿了一本書讀了起來。
落針可聞,無聲也無響。
過了片刻,游子意的聲音從被窩裏響起:“讀的什麽書?”帶着鼻音,他吸了吸鼻子。
紀驚風道:“論語。”
游子意默然,等了又一會問道:“怎麽聽不見你翻書?”
紀驚風坐直,這才翻了一頁道:“翻了。”
那頭無話,卻在一刻後輕輕笑了起來:“紀問,紀驚風,你爹為何給你取這樣的字?”
取的問字,問,就是有很多話要問。
紀驚風道:“大概,是我小時候話比較多,一直問他們為什麽,所以才取「問」罷。”
游子意淡淡嗯了聲:“那你現在呢?有什麽話想問我嗎?”
自是有話,但他躊躇了,于是道:“沒有。”
“哦,是嗎。”游子意頓了聲,“紀大人早些去歇息罷,我睡一覺便好。”
紀驚風合上了書,聽他言語間有些不對,問道:“你不高興了?”
游子意道:“沒。”他應該是不高興了。
紀驚風看着他的耳朵輪廓依舊很紅,露出的那點後脖頸也發紅,不由想伸手去摸。他站起身,丢下論語朝他靠近了些:“你方才在雨中親了我。”
他忽地把人翻過來:“子意,你燒糊塗了。”
游子意愣地擡眸,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