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傍晚時分,風動簾,窗臺滴瀝細雨聲。屋內清戚戚,唯有淡淡藥香缭繞。

麗妃蓮步輕挪,從內室施施然走了出來,剛走到前殿,就看到嬴靈一個人靠在窗邊出神,注意到他身上還穿着剛才的缟服,猝然皺起了柳眉,取過狐裘披風,快步走到他身邊,将披風嚴嚴實實的攏在他身上,溫柔的語氣中帶着淡淡的呵斥,“方才在安壽宮祭奠時才淋了雨,穿的這麽薄,還在這裏吹冷風,身體不想要了?”

嬴靈看着自己身上的狐裘,失笑道:“母親,你這也太誇張了吧。”

麗妃一聲輕嘆,目光戚戚,望着窗外漸漸積成的水窪,“太後去了,連老天爺也會悲傷吧?”

嬴靈聞言,蒼白的俊臉上也露出了一抹傷痛的神情,寬慰道:“太後這個年紀也算是壽終正寝,母親不必太過憂傷。”

“娘娘、三殿下,陛下身邊的李公公來了。”一個宮女突然禀報道。

麗妃微微一愣,有些不解,“李公公這個時候來做什麽?”讓宮女将李忠賢請了進來。

李忠賢還是一身缟服,一見到麗妃和嬴靈便行了一禮,畢恭畢敬地說道:“陛下派奴才來給三殿下送補品,陛下早就問過禦醫了,這些補品與殿下服用的藥并不相沖。”

“補品?”麗妃心中微微有些驚訝,随即又滿是欣喜,沒想到陛下在這種日子還時時記挂着自己兒子的身體,又笑道:“那勞煩李公公跑一趟了。”

“娘娘莫要客氣。”李忠賢又對身後的小太監吩咐道:“鹿恪,快把東西拿上來。”

那名喚鹿恪的小太監立即将盒子裏裝的東西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案上。麗妃與李忠賢一番寒暄後,李忠賢便告退了。

嬴靈看着案上擺放的珍貴補品默不作聲,眼底劃過一絲嘲諷,又來了!

麗妃并未注意到嬴靈的神色,自顧自地說道:“你也真是的,你父皇時刻惦記你,可你剛才卻一言不發,連個謝字都沒有,你父皇真是白疼你了。”

嬴靈無所謂的笑笑,“反正父皇也從不在意我。”

麗妃聞言,連忙環顧四周,看到四下無人,心中松了一口氣,呵斥道:“你父皇那麽疼你!你怎可說這種話?你是知道的,若不是他袒護着你,我們母子早就……”

“袒護?”嬴靈反問道。似是聽到了一個笑話一般,輕輕笑了幾聲,“別人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我一直都明白,他袒護的從來不是我,我還是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的。”嬴靈自小敏銳異常,怎會分不清父親對自己是真的喜愛,還是另有打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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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妃當然明白他話裏的意思,還是開口說道:“不管如何,雷霆雨露,皆為君恩。此話萬萬不可再講。”

麗妃目光又飄向了窗外,憂思難解,雨聲依舊淅瀝,喃喃道:“不知這場傾盆大雨之後,可會看見彩虹?”

“會的!”嬴靈肯定說道,目光誠懇而堅定,“母親,您相信孩兒,一定會看見的!”

麗妃含笑的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散發着母性的溫暖,柔聲說道:“母親當然信你,所以不管你如何抉擇,母親都會支持你的。”

太後的葬禮終是在一片淅淅瀝瀝的雨聲中結束了,嬴政身着玄色朝衣,撐開紫竹傘,行于雨中,方才嬴博派鹿恪來傳話,讓嬴政立刻進宮說是有要事相商。至于是什麽樣的要事,嬴政并不感興趣。

不過,讓他更好奇的是,太後整個葬禮期間,韓非從頭到尾都沒出現過。太後仙逝,天下缟素,舉國哀悼,身為臣子,居然敢在家裏閉門不出!

皇帝竟真的縱容你至如此地步?嬴政微微眯着眼,遮住了眼底的戰意,嘴角卻暗暗勾起一絲弧度。還是說……你是在躲我?就這麽不想面對我嗎?我的好先生!

轉眼間,嬴政便已行至紫宸宮了。将手中的紫竹傘交給宮女,聽到嬴博的傳召後,嬴政徑直走進了書房。

嬴政一點點地走近,隔着紗幔,一抹紫色似是突如其來般,闖入了他的視線。瞳孔猛地一縮,心跳不可抑制地驟然加快,幾乎沖撞着他整個胸腔,咚咚作響。

不受控制般的,嬴政突然停下了腳步,掩在袖袍中的手緊握成拳,指尖用力到發白,目光卻愈發犀利的看向那抹紫色。

他幻想過無數次相見的場面,可萬萬沒想到,這一相見,卻是在嬴博的書房,他的父皇面前!司寇大人,果然好手段!怪不得短短時間內,就能得到嬴博的信任!

嬴博目帶不解地看着停在了輕紗幔後的嬴政,問道:“政兒怎麽了?快進來!”

君主的呼喚,讓嬴政立刻回過神來,掩去了自己方才的失态,換上了平日不驕不躁的模樣,步伐從容,“兒臣參見父皇。”

“平身吧。”

等到嬴政站起來,韓非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臉。嬴政也适時望了他一眼,紫衣佳公子風華依舊,當日的容顏,猶是驚鴻照影來。

只一眼,善于隐藏心性的兩人都選擇不再看對方。

嬴政收回目光,剎那間,愛、恨、怨、惱……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齊湧上了心頭,百感交集。再次相見之前,嬴政原以為自己對他只有恨了。但這時,嬴政才明白,韓非之于他,從來不是可以靠愛或恨來區分的對象。

韓非不動聲色地微微垂下了眼眸,思緒不受控制般的游離,剛才那一瞬,自己仿佛忘了呼吸一般,為什麽他會露出那樣的眼神,可那眼神,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他從前只是聽說過七王爺,從未真正見過他,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這種,危險的感覺。

心尖仿佛被蟄了一口,微微有些痛,可為什麽自己又會痛呢?

向來沉靜的心,不由多了一絲慌亂,纖細的指尖用力拽緊垂下的衣袖,微顫。

逃!

韓非心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了這個念頭!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震驚了!為什麽又會有這種念頭?

霎時間,無數的疑問鋪天蓋地而來。

嬴博端坐于案後,僅僅是一瞬間的事,他并未注意到面前兩人心頭的風起雲湧。猶自開口說道:“今日叫你來,是為了一件大事。”

嬴政有些疑惑,恭敬地問道:“敢問父皇,是為何事?”

嬴博朗聲一笑,道:“北鹘公主現已抵京,朕打算将她許配給你。”

什麽?!韓非不由一愣,北鹘公主不是要許給悅兒嗎?陛下究竟想做什麽?

嬴政聞言,心中也吃了一驚,自己的父皇可真是夠直白!随即微微一笑,雖然笑着,向來富有磁性的聲音卻帶着壓抑的深沉,“既已痛失愛妻,兒臣不想另娶他人。”似是不經意一般,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韓非。嬴政面上不露半分顏色,心中卻又燃起怒火了。毫無反應!他竟毫無反應!何其冷情!

嬴博凝視着嬴政,垂下眼眸,遮住了有幾分悲戚的眼,咀嚼着他剛剛的話,痛失愛妻!這種痛,自己也懂。那個給自己做蓮花酥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自她去後,後位一直空懸,可除卻她,除卻自己唯一的妻,還有誰能坐得呢?

嬴博在心中一嘆,罷了!擡眸看了嬴政一眼,過了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朕便另擇他人吧。”

“多謝父皇。”嬴政朝嬴博颔首道。

“你告退吧。”嬴博微微将身子向後靠去,揉了揉自己的腦袋。

“諾。”嬴政起身告退了,走至門口時,不動聲色地再次望了一眼,那抹令自己失神的紫色。

韓非和嬴博議完事都是下午,北鹘公主終究還是指給了嬴悅。韓非擡眸看向天空,所幸雨已經停了。韓非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又想伸伸懶腰,可行走于宮中,斷不能像平日那般肆意了,無奈笑了笑,穿過沉重的宮門,徑直往外走去,譚魯站在馬車旁,已經在等他了。

“公子,”譚魯見他走近,連忙喚了一聲,溫和地笑了笑,又道:“我們快回府吃飯吧,這幾天公子進食有些寡淡呢。”

“好啊。”韓非随口一答。推開車門,正準備上車呢,可是卻韓非震驚得睜大了一雙桃花眼,一抹玄衣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了自己馬車裏!

“七王爺?”韓非疑惑的看向他,似乎在問,為什麽他會在自己馬車裏。

譚魯也是同樣震驚,震驚的同時還有一股由骨到皮的倉皇和心虛。躲來躲去,怎麽還是躲不開!背上冒出了無數冷汗,以自己功力竟絲毫沒有察覺到馬車裏還坐了個人!嬴政功力何其可怖!還真是深藏不露啊!

嬴政敏銳地捕捉到了譚魯眼中的一絲心虛,心底也劃過一絲疑惑,卻依舊面色如常。為何允儀不在?這個譚魯又是何許人也?為什麽方才他會心虛?他在心虛什麽?

嬴政微微眯眼,面前的韓非看見自己竟然是滿目疑惑!不該是這種神色!可是為什麽?還是說,他在騙自己?

“王爺?”韓非見他不答,又喊了一遍。

“本王的馬夫鬧肚子了,現下無法駕馭馬車,司寇大人可否送本王一程?”嬴政說得煞有其事,目光真摯而誠懇。

韓非雖然覺得此舉略有不妥,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左右不過是送他一程。

“公子,您忘了嗎?我們與王爺不同路啊。”譚魯說了一個無比蹩腳的理由,剛說出口,就想抽自己一個大耳刮子。心中無比希望韓非能拒絕他,可韓非居然答應了!好吧,先不說人家都已經坐上來了,就算沒有,誰有膽子拒絕一個王爺啊!

“多繞一段路也不礙事。”韓非笑道。

韓非和譚魯的反應,嬴政自然是盡收眼底了。可萦繞在心中的疑問卻更多了,這個叫譚魯的人,他究竟在慌亂什麽?他好像并不希望看見本王。而韓非,對自己簡直……簡直就像是個陌生人一般!

對于敵人,嬴政一向是雷厲風行,出手果斷的。可韓非不同,情人不比敵人,有些事他還是願意當面确認的。給他,也給自己,最後一個機會。

韓非自認一向能言善辯,只要他願意,他和任何人都能結交,只是,眼前這個嬴政,卻讓他無所适從,甚至如坐針氈!

因此,一路上兩人都相顧無言。譚魯一邊駕車,一邊聚精會神地聽着車裏的動靜,所幸車裏并沒有任何交流的聲音,這也讓他松了一口氣。在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全力加速,只盼能早點到達王府,送走嬴政這座瘟神!

疾馳了一會兒,譚魯勒馬停在了王府門口,為他們打開了車門,道:“王爺,到王府了。”譚魯心想道:瘟神終于走了。

嬴政聞言,對着一旁的韓非微微一笑,客套道:“有勞司寇大人了。”

韓非報以一笑,“王爺不必客氣。”

“只是天色已晚,終究是本王耽誤了大人的晚膳時間,心中實在過意不去。”嬴政微微別過了頭,一副愧疚之像。

韓非笑了笑,“哈哈哈哈哈,王爺不必如此,不礙事的。”

嬴政又對韓非笑得溫和無比,道:“王府內已備好了酒菜,還請大人務必賞光!”

話音剛剛落下,嬴政飛身向前,一腳踢向了譚魯,動作太快,譚魯甚至來不及反應,更來不及防禦,胸口傳來了一陣疼痛,頓時倒地不起。

韓非見這陣仗,也是一頭霧水,也不知是哪裏得罪他了,“王爺,您到底——”

踹倒譚魯後,嬴政的嘴角得意地勾起了一絲極淡的弧度,攬住尚在困惑中的韓非,直接飛身而起,直直越過了王府大門,絲毫不理會倒地的譚魯,朝府內飛去。

譚魯見韓非被擄走,連忙掙紮起身,正想進府找嬴政要人,可正要靠近大門,極有眼力見兒的侍衛卻将他死死攔住。

譚魯見狀,簡直想死的心都有了!這不是典型的羊入虎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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