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阿飯番外

從有記憶起,他似乎一直就是一個人。沒有父母,沒有依靠,甚至沒有名字。

——“啊啊,真是可憐的孩子,一定被餓壞了吧”

他至今仍記得将自己從餓死的境地裏挽救回來的老婆婆望着自己的悲憫目光。

——“沒有名字的話,就叫阿飯如何?”

那雙撫着自己腦袋的粗糙雙手,第一次讓他感受到了名為溫暖的情緒。

但為什麽要露出那種悲傷的表情看着自己呢?

風卷殘雲般的消滅了手中的飯團之後,他迷茫地仰起頭,不解地望着那名老婆婆布滿了歲月刻下的風霜的臉上流露出的,幾乎可以稱之為悲憤的神情。

對于阿飯來說,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足夠了。

饑餓這些年來一直如死亡的陰影般常伴在他左右,但同樣的,饑餓也是他唯一的同伴。

喜悅、思念、悲傷、痛苦究竟為何物?

他曾經一直都不明白,直到後來遇上了悠奈姐和銀時前輩他們。他像其他的小孩子一樣有了可以撒嬌的對象,會有人溫暖地對他笑,會有人關心他吃沒吃飽,穿沒穿暖,會在他生病的時候徹夜守在他身邊,會有行動告訴他——阿飯,你對我很重要喔。

他曾經想過這是不是就是家的概念,然後然不住撲哧的一聲笑起來,被旁邊正在給銀時前輩包紮的悠奈姐寵溺而無奈地揉了揉揉頭發。他也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望着會因為自己說最近一直都在做噩夢、就一言不發地在晚上睡覺時将床鋪搬到自己身旁的悠奈姐,偷偷地祈求能夠一直這樣和大家一起——當然,第二天他又被銀時前輩黑着臉教訓了一頓,說什麽既然自己想成為偉大的攘夷志士的話,就應該克服噩夢帶來的恐懼,然後被憑空出現的悠奈姐冷着臉無情地駁回了。當時銀時前輩露出的瞬間蔫吧下去的委頓神情,和悠奈姐悄然揚起的嘴角,至今都歷歷在目。

但此時此刻,阿飯望着自己手裏被泥塵和鮮血濺染、已經看不出原本模樣的章魚丸子挂墜,忽然希望自己能夠回到最初孤身一人,雖然經常饑腸辘辘,但不知痛苦哀傷其他感情的時候。

大火早已停息,徒留一片焦黑的廢墟。他不顧身旁好心人的勸阻,發瘋般執意要回到那片他費勁千辛萬苦才逃出來的地獄之中。

嗓子因為嘶喊而變得火燒火燎般的疼痛,手指則在挖掘中變得鮮血淋漓,但都抵不上自己內心撕裂的大口子。明明四周而遺留着大火之後的高溫,胸口卻空洞洞地直刮着冷風,幾乎連靈魂都一起凍僵了。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那個總是對着自己露出淺淺微笑,用清澈的聲音喊着自己的名字,有着溫暖的雙手的人,不見了。

再也看不到了。

胸口似乎壓着磐石,氧氣達不到大腦,視線隐隐發黑,他力竭地癱坐在被燒得焦黑的泥土上,手裏緊緊攥着那個悠奈姐總是珍視地帶在身邊的挂飾。

他是記得那種餓得雙眼昏花、四肢綿軟、連思維都似乎凝固了的感覺的。但是,奇怪,心髒的部位怎麽會這麽痛呢?

怎麽會這麽痛呢?

阿飯茫然地望着頭上那片灰暗的天空,視野逐漸被黑暗一點一點地侵蝕。

當他醒過來時,自己正躺在幸存者們臨時搭建起的營帳裏,而吵醒他的,是帳外傳來的一陣騷動的聲音:“他們回來了。”

他似乎聽到了一些人和親朋好友抱在一起的聲音,壓抑着哭腔的笑聲,以及沒有那麽幸運的人們撕心裂肺的哭喊。然後響起的便是桂前輩熟悉的嗓音。

仿佛是按下了靜音鍵,其他的聲音全都一起消失了。

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心裏一緊,然後簾子便被撩起,下一秒以銀時前輩為首的三人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帳內的氣氛一時沉重得幾乎令人難以呼吸,他幾乎以為自己急促的心跳其他人都能夠聽得一清二楚。

那個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答案,在第一眼看到除他以外空無一人的營帳時便已昭然若揭,但一時間卻沒有人敢去點破。

一定,非要這樣不可麽?連一點幻想餘地都不能留麽?

他死死地攥着手裏的挂飾。

他猛地擡起頭來想要說些什麽,冒出來的卻是忽然間瘋狂翻湧上來的哽咽的抽噎。

他從眼角的餘光中看到那個熟悉的白色身影猛然間僵住了。

一片死寂之中,他在三人的注視下擡起手,松開緊握的拳頭,将那個髒兮兮的章魚丸子挂飾遞向前面的身影。

那個總是嘻嘻哈哈、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都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的銀時前輩這個時候卻一句話都沒說,甚至是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後上前一步默不作聲從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個挂飾,指尖抑制不住的顫抖連他都能感覺得到。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然後,對方彎下腰,伸出手掌,輕輕地放在他的頭頂,像是悠奈姐平常會做的一樣,安慰性地揉了揉他的頭發,用幾乎算得上是溫柔的聲音低低道:

“謝謝啊,阿飯”

語畢,便轉身頭也不回地出了營帳。

他在感受到了那個溫暖的手掌時,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

究竟要悲傷到什麽樣的地步,人才會露出那種眼神呢?

後來,軍中再也沒有人提起矢野悠奈這個名字。

銀時前輩又恢複了那種平時懶懶散散、沒心沒肺的樣子,和同伴插科打诨,上陣殺敵,好像之前那個露出仿佛連靈魂都被生生磨滅的脆弱眼神的人不是他一樣。

白夜叉之名從未像現在令敵軍聞風喪膽。

但銀時前輩再拼命,都挽不回攘夷軍每況愈下,逐漸走向失敗的境地。人心在渙散,同伴在一個接一個的死去,再這樣下去,遲早連糧草和兵器補給都會跟不上戰況。

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在他們這一邊。

在幕府的施壓下,無人敢對精疲力竭卻依然在孤身奮戰的攘夷軍伸出援手,更別提加入到已呈現衰敗之勢的攘夷運動中去了。

他們敗局已定。

這點光從桂前輩時刻緊縮的眉頭和高杉前輩一日比一日陰沉可怖的神情就可以看出了。

銀時前輩卻仿佛對軍中凝重消沉的氣氛一無所知,終日擺着那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但跟銀時搬到了同一個營帳的阿飯卻知道,他每一次從戰場上歸來後的傷勢一次比一次嚴重,常常是一頭栽進營帳裏頭,然後不顧身上血腥味沖天的傷口,倒頭就睡,弄得阿飯每次只能在他睡着時偷偷幫他處理傷口。

如果悠奈姐在的話,一定會把銀時前輩狠狠教訓一頓。以往每次銀時前輩試着打哈哈蒙混過關時總能被火眼金睛的悠奈姐一眼瞧出他的傷勢,然後毫不留情地鎮壓。次數之多,讓阿飯曾一度産生了銀時前輩其實很享受悠奈姐那種又氣又急、卻拿他無可奈何的表情,但對方時不時傳來的貨真價實的慘叫卻總能令他打消這種念頭。

後來的某一天,桂前輩曾一臉嚴肅地告訴他,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關系叫做打是親罵是愛,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人,叫做抖M。

當時高杉前輩曾不屑地在一旁嗤了一聲,桂前輩卻接着說高杉前輩這是典型嫉妒秀恩愛的銀時前輩和悠奈姐的表現,然後然後高杉前輩就和桂前輩切磋劍術去了。

當時被晾在一旁的阿飯,回頭望了一眼躺在病床上各種對板着臉的悠奈姐撒嬌打滾求順毛的銀時前輩,忽然間理解了桂前輩說的秀恩愛是什麽意思。

其實他也很喜歡往悠奈姐懷裏蹭,卻總是會被黑着臉的銀時前輩拎起衣領丢到一邊去。

但再也不會有人将他護在身後指責銀時前輩對小孩子不夠溫柔,也不會有人雖然冷着臉、手上動作卻異常輕柔地為銀時前輩包紮傷口了。不會有人在他問起“悠奈姐,什麽是喜歡?”時支支吾吾地緋紅了雙頰,然後在瞥到不遠處的銀時前輩時猛地一回頭撞到了旁邊的木頭廊柱,不會有人在銀時前輩喝醉時将他小心翼翼地扶回房,然後在細心照料了一晚之後早晨時又面無表情地将他從頭到腳批評個遍。

如果悠奈姐還在的話,是不是高杉前輩和桂前輩還有銀時前輩發生激烈争吵後帶着鬼兵隊離開大家前往京都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呢?

他其實一直都潛意識地畏懼着高杉前輩,但他從未見過高杉前輩和一向要好的兩人吵成那個樣子,幾乎就差沒動刀了。

對方僅存的碧綠色眼眸中露出的如嗜血野獸般的兇光,以及充滿着憎恨氣息的神情他至今難忘。

簡直就像是之前一直壓抑在他內心蠢蠢欲動的黑色野獸被釋放出來了一樣。

更重要的是,如果悠奈姐如果還在的話,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鬼兵隊在京都幾乎被全部剿滅的慘劇了呢?

根據軍中一些人的說法,被抓獲的鬼兵隊隊士全被斬首示衆,頭顱還被插在木樁上晾在街道旁,木樁上用黑色的大字清楚地列出了衆人的罪行。

桂前輩當時緊緊地攥着手中的日報,反複将死者們的名單看了五遍,确定高杉前輩的名字沒有在上面之後,才渾身脫力般坐了下來。

之後阿飯便再也沒有聽到高杉前輩的下落了。

而聽到軍中的前輩們描述的慘象的後果,就是他一連幾天晚上都做起了噩夢。

深夜,他一身冷汗地從地板上彈起,卻發現身旁的床褥是空着的。當他跑到外面來吹風時,卻赫然在林間的一片空地上發現了銀時前輩頹廢的背影。

即使隔着一段距離,他卻依舊能聞到對方身上傳來的酒味。

——啊啊,這樣子被悠奈姐看到了,銀時前輩肯定會被罵死的。

這是蹦到他腦海裏的第一個想法。

——有一些人不在了,但他們存在過的痕跡卻如影随形,不管到哪裏都擺脫不掉。

他原本想湊上前去提醒銀時前輩小心着涼,卻在走近了之後,看見對方手裏拿着什麽之後猛地停住腳步。

其實對方什麽也沒幹,只是偷偷地在這個無人的地方,掏出了之前一直貼身帶着的章魚丸子挂飾,然後望着它發呆。

阿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下意識地鼻子一酸,然後便識趣地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默默轉身回了帳篷。

——自從悠奈姐不在了以後,阿飯總覺得自己是一夜之間長大了。

第二天他看見了銀時前輩眼眶下濃濃的陰影,但他什麽都沒說。

上戰場之前,銀時前輩曾拍着桂前輩的肩膀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麽一句:

“喂,桂,可不要挂了啊。提前說好,我可不會去參加你這家夥的葬禮。”

“不是桂,是假發……”

桂前輩下意識地來了這麽一句然後猛然僵住:“不……我是說是桂,不是假發!”

“嘛,看你這家夥的樣子我是完全不需要擔心了。俗話說得好嘛,傻人有傻福。按照這說法,這世界上沒有人比你更有福相了。”銀時前輩和往常一樣開啓了嘲諷模式。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他已經很久沒看到桂前輩和銀時前輩之間這樣以往幾乎每天都會上演的互動了。

但後來想起來,這說不定其實就是征兆。

僅存的攘夷軍勢力被數目龐大的天人軍隊包圍,銀時前輩和桂前輩作為重點目标被敵軍分別引開進行逐個突破。

雪上加霜的是,處在後方的駐紮地也受到了敵襲。

他捂着染血的衣襟,但從肩膀延伸至腰部的嚴重刀傷根本就止不住血。他跪倒在地上,急促的呼吸斷斷續續地從口中吐出,被鮮血污染的視線中映出天人們嗜血猙獰的臉,他們染血的刀刃,以及猶如被收割的麥子一般在逃竄中被砍倒的人們。

驀然間,眼前劃過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接着傳來的就是刀刃劈開甲胄以及血肉的聲音以及天人們驚怒交加的哀嚎。

“阿飯——!!阿飯振作點!!!”

意識模糊間他聽見有人在焦慮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銀時……前輩。”

那是即使閉着雙眼也依舊能夠認出的、令人安心的熟悉聲音。

他被人小心翼翼地背到背上,然後對方便這樣在被敵人包圍的情況下,開始帶着他突出包圍圈。

——啊啊,果然是,銀時前輩呢。真厲害。

意識到兩人已經成功殺出了一條血路,并朝着密林的方向奔去的阿飯趴在銀時寬闊的背上不自覺地想到。

——其實,一直想成為像悠奈姐喜歡的銀時前輩那樣厲害又可靠的人呢。

當時自己對悠奈姐說出了自己的願望之後是怎樣的呢?

——“嘛,雖然對于阿飯為什麽會崇拜阿銀那樣的猥瑣卷毛感到有些摸不着頭腦,但既然阿飯這麽決定的話,那我也只能說——加油咯,阿飯。要努力追上對方哦。”

——他最喜歡的人這麽無奈地笑着揉了揉自己的頭發。

——那個漂亮的笑容他也一直記得啊。那是他的珍寶。

——但是,對不起了,對不起了啊,悠奈姐,我果然不行了呢。

——請不要讨厭我,阿飯一直都有努力的當一個乖孩子哦。

——偷偷的說一句,我,最喜歡大家了呢。

——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還有……

“……對不起……銀時前輩……”

眼前逐漸被黑暗覆蓋,他因為失血過多喪失了焦距的眼眸逐漸黯淡下去,身體也變得前所未有的冰冷。

“開開什麽玩笑啊混蛋!!!!! 給我振作起來——!!不許死聽見了沒有——!”

——啊咧,是錯覺嗎,那個銀時前輩的聲音竟然在微微顫抖。

——果然是,已經意識不清了嗎……

“算阿銀我求你行了吧……求求你不要也……不要也……阿悠一直都有拜托我好好照顧你……你的命可是她換來的啊……不要連你也……”

——啊啊,在這麽久之後,終于又聽到了悠奈姐的名字呢。

對方還在堅持不懈的喋喋不休,但他已經聽不清了。身體似乎都變得輕飄飄的呢。

——一點都感覺不到痛苦了呢。

在靈魂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似乎隐隐感到一雙熟悉的手溫柔地摟住了他的頭,然後一個輕輕的吻落在了他的發旋——就像每次晚安前的那樣。

眼眶一酸,他不受控制地彎起一個嘴角。

——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很想見你啊。

——悠奈姐。

作者有話要說: 連滾帶爬地回來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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