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陸折予眼中的笑意頃刻間消失殆盡, 他臉色未變,表面看去還是冷冷淡淡的樣子:“他在何處?”
家仆道:“在城東主宅。”
陸家在數座城池都有自己的私宅,而且不止一處, 面積最大、裝扮最好的那處,也是陸家人住的最多的宅子, 便被稱做此城的“主宅”。
陸折予頓了頓, 不自覺地握了下林寒見的手指, 才道:“他可有說是為何事而來?”
“并未說具體事宜。”
家仆條理清晰地陳述, “沈閣主只說,是來找您有要事,其餘的一概沒提。”
他回憶了一下,補充道:“沈閣主的氣色看上去不太好, 身邊只帶了丁先生。”
陸折予:“我知道了。”
家仆事無巨細地轉告完畢, 轉身退下。
陸折予對身側的護衛道:“帶靈山弟子去望闕樓安置,若有什麽缺的便去找邱管事。”
“是。”
護衛分成兩撥,一半帶着靈山弟子離開,一半仍舊停留原地待命。
陸折予默然片刻,望着某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側首看了林寒見幾秒, 望見她好似全無所覺的表情,輕聲道:“你倒是一點不受影響。”
“嗯?”
林寒見裝傻, 不接這話。
陸折予微阖了下眼, 朝她走近了一點, 将她被風吹起的碎發捋到耳後,囑咐道:“我讓人帶你去游湖看戲, 沿途你看上什麽只管要了就是, 晚一些我再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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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寒見問:“你不想讓沈棄見到我?”
陸折予靜靜地反問:
“你想讓他見到你麽?”
“……”
林寒見自覺地在嘴上比了個拉拉鏈的動作, 同時幹脆地轉身,表達了自己對游湖活動的贊同。
沒走出兩步,林寒見整個人就被從後抱住了。
“陸折予?”
林寒見被完全地攏進他懷裏了。
“等我去接你。”
陸折予的聲音就在耳畔,氣息灼熱,扣在她腰間的手卻是涼的,“別亂跑。”
警告的話說得一點威懾力都沒有。
林寒見動了下腦袋,感覺到耳尖碰到了一點過分柔軟的東西,反應了兩秒,她才意識到那是什麽:“……我知道了。”
陸折予做到這個份兒上,已經超出了她原本的設想,他與沈棄是少年交情,兩邊還有各種生意人情往來,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城東主宅。
仆人安靜地奉茶上來。
忽然,客座上的人壓抑地咳了幾聲。
這仆人手一抖,竟将手中的茶水傾斜打翻。
丁元施閃身攔在沈棄跟前,另一手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茶壺,茶杯在地上摔碎,濺開了一片濕痕。
仆人連忙跪下請罪:“沈閣主恕罪!我不是故意的,請沈閣主原諒!請沈閣主原諒!”
無人應答。
丁元施回首看了眼沈棄,後者垂着眼不知道在看什麽,沒有說話的意思。
“好了。”
丁元施出聲制止,勸道,“趕緊把這裏收拾一下,退下吧。”
就算這裏不是翙閣,陸家家仆如此待客之道,免不了要被罰。
仆人如蒙大赦,以最快速度将碎片和水漬清理了,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他一跑出去,就忍不住拉着平日說話多的同僚,小聲地道:“你今日運氣好,把這奉茶的活兒讓給了我,倒讓我白受罪。”
友人不解,困惑道:“來的可是沈閣主,我這是有意給你送好處、拿賞銀,你怎麽說這樣的話?”
仆人又氣又怕,激動地反駁:
“還賞銀?沈閣主今日從頭到尾連一個字都沒說過,和你們素來說的平易近人壓根不是一個樣兒!”
友人得知他是打翻了茶水,無語至極,翻了個白眼:“奉茶這麽點事你都做不好,還險些傷了沈閣主,人家沒罰你或者是去告訴管家處理,已然很是好脾氣了。少說些話吧。”
仆人想要辯解,自己當時是被沈閣主周身那股沉沉的死氣吓到了,但這感覺玄之又玄,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他憤憤地道:“反正啊,今日是不太平了!”
屋內。
丁元施見沈棄恹恹的樣子,試探着找些話說:“到底不是陸家的重心城市,這城中主宅的仆人都松懈浮躁,難登臺面。”
沈棄的臉色因着方才的咳嗽多了幾分明媚的活氣,唇色卻更蒼白,他冷嘲道:“偏是這樣一個陸家平日不怎麽顧及的小城,陸折予還巴巴地帶人趕過來了。”
丁元施能聽出這話中隐含的鋒芒,只是驚訝于竟然是沖着陸折予陸公子去的。
自家閣主無甚好友,陸折予算是獨一位,這麽些年,閣主嘴上說着什麽“不是一路人”“陸折予過于死板規矩”,實則從未起與陸公子分道揚镳的心思。若陸公子那裏遇着了什麽陷阱、做事欠了火候,閣主還要專程寫信去同他說。
此次出行亦在丁元施的意料之外。
閣主在曜日峰住得好好的,前日夜裏閉門不出,天剛亮時發了幾道命令,看那憔悴的樣子大約是一夜沒睡。丁元施問他是否有什麽嚴重的事,他一言不發,直接來了臨城。
現在看來,此事不僅與陸公子有關,怕非尋常的事,而是……與陸公子之間生了沖突。
丁元施一時拿不準沈棄這話的落腳點在什麽地方,小心地斟酌半晌,才道:“陸公子想必……本是不知道閣主要過來的。”
“他當然不知道我會過來。”
沈棄眼底的厲色一閃而過,覆滿了陰霾,“只怕這會兒他正如臨大敵,想着怎麽來見我才能繼續将我蒙在鼓裏。”
丁元施心裏一沉:
陸公子有事欺瞞了閣主?
外間有人通報與說話的聲音,是陸折予回來了。
引路的人按照規矩,快步跟着陸折予走過來,到了廳中,再兩邊做出類似引薦的舉動:
“大公子,沈閣主來了。”
“沈閣主,我們大公子回來了。”
下人這個行業要做的好就得會看風向,引路的人一看兩邊都沒有主動開口,便知道自己賞錢無望,此處還可能有無妄之災,找了上茶的由頭迅速又退下去了。
丁元施打量着沈棄的表情,也退了下去。
廳中只剩陸折予和沈棄。
沈棄掀了掀眼皮,盯着陸折予,驀地笑了,笑意在蘊藏着病氣中,既蕭索又孱弱:“這幅表情是不歡迎我過來了?”
“……你怎麽會來這裏?”
陸折予攥了下霜淩劍,這是他緊張時不自覺的動作,臉上還維持着冷靜的神色,語氣尋常地問,“匆匆來找我,可是有什麽大事?”
沈棄搖首,示意他坐下:
“此事不急,我聽聞你在城中接了任務,已經結束了?”
表面看去還是好友再見,其樂融融。然而兩人的對話已經陷入了某種詭異的氛圍,剛見面的幾句對話,幾乎全都是在發問,沒有正經做答。
“還未。”
陸折予心中預感不好,覺得沈棄總不會無緣無故地趕過來,還拖着病體,竟然也沒人攔他一下,但他不能自亂陣腳,只能順着這話回答,“我本以為是普通的精怪作祟,卻牽扯到了城中的數個兇煞,現在已經能确定是有人有意為之,幕後黑手還沒有線索。”
沈棄慢慢地重複道:“兇煞……臨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能選在此處說明幕後之人有些頭腦,不那麽引人注目,又能得到最後的條件;可卻不顧及陸家在此的勢力,想來,你從自家落魄的旁系下手,會更快些得到答案。”
陸折予知道沈棄向來聰明,沈棄也不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這份敏銳的智慧。唯有這次,陸折予很清楚地感到了他話語中的那份輕描淡寫與居高臨下,就像是一種無聲的警告——我能夠看得出來。
太過驕傲的兩個人按理說不該成為朋友,但他們的外在表現并不一樣,表面看去還是好友再見,其樂融融;而沈棄向來喜歡玩弄人心,再微笑着觀賞,看人掙紮無助。
陸折予才發覺他一直沒有放下手中的霜淩劍,他後知後覺地将劍擱在桌上,道:“多謝提點。”
“何必這樣客氣。”
沈棄眉眼彎彎,笑起來時比畫上的神仙還好看,只用半張臉就能讓人忽略那張玉制的面具,含着啞意的嗓音驟然冷了,“還是說——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心虛至極,無法再心安理得地承我的情?”
“……”
死寂蔓延。
沈棄端起茶杯,姿态悠然閑适,仿佛方才那猝然點燃戰火的話語只是錯覺。
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道:“難喝。”
茶杯落回桌面,幹脆清晰的一聲脆響。
陸折予應聲擡眸,這猶如號令的一聲,令他從躊躇中徹底回神:“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什麽?”
沈棄不可思議地重複着這句話,荒謬到了極點反而笑了出來,擱在桌上的茶杯從內部崩裂碎開,“陸折予,你如今不僅背叛友人,還學會沒皮沒臉了。你的原則和堅持都被狗吃了?”
他猛地站起,臉色看去似乎随時都能倒下,動作卻快得令人反應不及,眨眼之間便到了陸折予跟前,手中的玉骨扇直指陸折予的脖頸,距離那根脆弱的大動脈不過寸許:“陸折予,你要什麽我何曾同你搶過?少時你深陷叔父舅家傾軋,我替你出謀劃策,幫你至今,自認沒有哪點對不起你。我沈棄不圖你對我心懷感激,未曾要求你做過什麽為難之事,但你千不該萬不該,背信棄義狼心狗肺到如此地步,在我眼皮子底下和我搶女人。”
“陸家大公子,世人稱贊的正義之士,你就是這樣來回報我的?”
沈棄往前一點,玉骨扇的邊緣抵上了陸折予的咽喉,語氣森然可怖,配上他白如水鬼的臉色和泛起殺意的眼眸,宛如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鬼:“我難道是不能殺你,還是不敢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