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錦繡灰(一)
囚籠不大,卻是伸手不見五指。潮濕的空氣黏附着單薄的身子,脫下繡鳳廣袖長袍後的白衫,已經有數日未曾換洗。腐爛黴味充斥鼻尖,嗅覺也在時光的流逝中開始減退。
烏發滾了汗滴、污水,雜亂而又肮髒地疊在腦後,也曾挽鳳釵,簪碧玉,綴明珠。明眸曳風情,顧盼即生姿。
可此刻的她,除了勝雪肌膚慘白的暴露在渾濁的牢籠裏,以前種種,無跡追尋。便是那白衫,亦是污跡斑斑,血淚混雜,難辯初時顏色。
昏暗中,鐵鏈的拉扯聲“嘩啦啦”作響,失去光明後,周遭安靜得駭人。偶爾的毒打,鞭笞之刑,她咬着牙,愣是不吭一聲。好像真的成了死物,那些傷疤,留下了,又裂開了,俱與她無關。
明明那是自己的身體,卻真如他們所言,這只是具屍體!而自己存在的殘缺神思,成了占據着王後之軀的邪惡之靈!
她的纖纖十指,上頭針孔密集。根根粗細不一的銀針,揉捏着□□血肉。都說十指連心,果真不假,僅此兩針,她便疼得昏将過去。待到醒轉,十指粉嫩的指甲蓋被強行掀開,露出白翻着的皮肉。
而她幹裂的臉上,又是一陣疼至心扉的劇痛!摻雜了辛辣的髒水沿着她的發,一直流到下鄂。有些流到了嘴裏,滲進裂開的唇角,即是抽骨剝皮之痛。
她死死咬牙,門牙在下唇壓出鮮血,腥味瞬間在口腔漫延,喉嚨裏翻起嘔吐。
獄卒粗着嗓音向來人:“你是什麽人!沒有王上的口谕,任你是誰,也不準進!”鋒利的短刀出鞘,割破混沌,晃痛了她的雙眼。那是獄卒在阻止來人前行。
她本能地擡手蒙眼,擋住這突來的亮光,光一瞬即逝,她看到自己的雙手布滿血絲,有幹涸的暗紅,也有湧動着的新鮮血液。而她睜大雙眼瞪着的那一片漆黑天頂,又恢複了最初的顏色。
溫熱的液體,一點一滴落在她的唇上,唇裂,血滾入,突然沒有了一絲刺痛感——興許是被方才的辛辣水刺激過了頭。
她呵呵一笑,原來真的成了一具行屍走肉——無知無覺。咧嘴苦笑,引得幹枯在唇上的死皮又裂開幾層,白花花地布滿了她優美的唇形。
她的手腕,套了鐵環,鐵索很長,長到看不到盡頭,只知道連着牢籠的某一個角落。這是為了防止她發狂殺人所制,即使她手無縛雞之力,就是靠近囚籠,也無從發力。
每每當她拖着沉重的鐵鏈從監獄的一頭,艱難地走到另一頭時,打瞌睡的獄卒會立即變得精神抖擻,招手喚來其他幾位看守,警惕地将她瞧着,密切關注她的進一步動作。
因為他們将她看作怪物,處處要提防她的狂性。在他們的眼裏,只有對她的恐懼和恨意。
他們惶恐地望着她,在她擡起昏沉的頭顱對視他們時,他們連滾帶爬,恨不得離了囚籠,逃到一個看不到她的地方。僅因為她的雙眼,是貓眼在黑夜中的色彩——青綠。
Advertisement
他們害怕她、不信她,但身為英明的王上,他怎麽也不信呢?她的手,伸向黑暗,虛空一握,苦澀彌漫。
囚籠的獄卒用盡了刑法,而她,亦是飽受折磨。囚禁了這麽多日,說長不長,可他卻是一天未來。
來人泠泠一把好嗓子,美不可言的音色從她半張的紅唇裏說出來:“我來看看王後娘娘。”
來人的唇色,有着水澤,即使是在暗黑的境地,同樣美得驚人。以前的她,塗胭脂,施粉黛,跟來人不分伯仲。
她背靠着牆壁,靜靜坐着,縱使不見來者相貌衣着,卻是識得那人聲音。擁有着絕美歌喉,一字一語,仿若天籁,舉國上下,唯有她。
獄卒自鼻中發出一音,短促而不屑,“王後娘娘?這裏沒有王後娘娘,有的只是一個怪物!”
衣物緩緩摩挲,來人止步,良久,平靜無波卻耐聽的音調又隔着黑沉沉的囚籠傳來:“我只想看看她。”
驀地裏,鳳鈴佩環一陣悅耳響動。
便是一瞬,獄卒下跪,誠惶誠恐:“王後娘娘——” 短刀擊地,發出刺耳的铿锵交接之聲。
側耳靜聽的她望向更深的角落,淚流滿面。待囚籠歸于寧靜,才顫抖着失控的喉嚨,忍着哽咽:“恭喜你。”
妃筱甩着寬大的袖袍,廣袖上繡金鳳、描彩雲,雍容高貴,芳華絕代。佩帶在她身上的鳳鈴随着她的動作,叮叮铛铛地作響:它們在叫嚣着主人的得勢。
她高傲地擡起下巴,睥睨着囚籠中像死物一般依着的榮繡,滿意地自眉梢到嘴角生起一抹媚笑,“我來這裏,不是想聽王後娘娘說一句‘恭喜’。而是想看看昨日風光無限的王後娘娘會以何種姿态死在這種鬼地方!”
媚眼不放過牢籠裏的每一個角落,即便是對着一個行将至死之人,亦是眸光流連。
“大君王朝的王後娘娘可以有很多個!但榮繡王後卻只一個,死了,就再也沒有了。王後娘娘,妃筱只想問你一句,你就真的願意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你背負着的,是妖後之名!即使是死了,世人如何看你,你的族人又當如何?你的死,只會坐實你是個怪物,一個被邪靈占據了軀體的怪物!”朱唇一開一合,皓齒若隐若現。而她的言語,不虛不渺,只顯得愈發真實。
閉眼靜聽的榮繡猛然一顫,只覺生生蟄疼了一雙耳膜。
當初一夜之間被押入囚籠,她未曾想過重見天顏,也未曾替本家華氏九族着想。
她是大君王朝的王後,她是可以給蒼生帶來福澤的福音。若有一天,她不是了,她的處境縱然難堪,她的族人亦是飽受牽連。
身為大君王朝的王後,唯有德才賢良,庇佑蒼生。可是,她含淚看向自己平放膝蓋的雙手,痛苦地閉上眼睛——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是大君王朝那個引以為傲的王後了。
她的雙手,沾滿血腥,不知殘害了多少條無辜生命。這樣的她,早已不配為一國之後,母儀天下!
她笑着笑着,一行清淚流下:“你覺得,我到了這般境地,還有挽還的餘地麽?”
妃筱蹲下身子,一雙蔥白纖手探出鳳袖,穿過囚籠的鐵柱,輕輕地撫上榮繡瘦削的肩頭,觸及深淺不一的傷疤。散落的發被她繞在指尖,黑與白,高貴和卑微,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勾着唇,笑得媚态叢生:“我的王後娘娘,如果真正被邪靈占據身子的人,不是你,而是王上呢?這件事的回還之地,空間大着呢。”
榮繡驚怔,藏在囚衣中的髒手握緊,松開,又捏住。呼吸陡然變得急促——如果真正被邪靈占據身子的人,不是你,而是王上呢。
狩獵回宮,華錦一改平日溫和秉性,仿似換了個人,時而暴戾,時而陰沉。
雲露殿幾番輾轉難眠,深夜醒來,他睡着的地方空蕩蕩的,只伴着冰冷的被衾,讓她發抖。
她終是在跑遍了所有宮殿後,在蓮業池旁發現他全身濕透躺在蓮花瓣鋪灑一地的白玉磚上。
光潔的額頭,不知何時起開始升騰袅袅黑煙。墨黑的濃眉緊皺,似乎在竭力忍受着無法承擔的痛苦。鼻息紊亂,嘴唇哆嗦,幾乎聽得磨牙聲。
死握的拳頭,十指硬是在手心留下一串串紅印子,有的地方滲出了鮮紅的血,汩汩往外流,流到了白玉磚鑄成的地面,蜿蜒淌了一地,像掉落的紅蓮花瓣。
榮繡輕聲喚他:“華錦?”
大君王朝君主的名諱,含在她的嘴裏,泅了甜意。但那時,她的咽喉像被什麽東西扼制了,連喊一聲都覺心疼。
這地上躺的,可是她的夫君啊,如今卻似換了一人。有着原先的皮囊,但無以前的性情。
他睜開眸子,迷蒙一片:“王後?”
扶着頭,他在她的搭手間緩緩坐起,擡眼四下,“孤怎麽會在這裏?”滿池的蓮花毀得所剩無幾,只有幾朵殘缺的搖曳生姿,暗沉了月光。
天上的圓月到了蓮池,如碎了的銀,随水波蕩漾。
榮繡勉力一笑:“你的衣服濕了,我們回去換衣服。”說着,提力攙他起身。
華錦執意不肯,只看着她,仍是那句:“孤怎麽會在這裏?”
更深露重,月華似水,他二人一站一坐。榮繡的白衫輕輕蕩起,擦着他的身子,像蝶翩跹起舞。
他的癫狂之症,爾後又陸續發生過數次。間隔的時日也越來越短,她焦急、害怕,卻不敢向外人道一字半句。
華錦還很年輕,繼承大統不過寥寥一段歲月,心藏大志的他,勢必要為大君王朝建功立業,創下盛世之景。而不是這般——發狂而殺戮無常。大君王朝絕不能斷送在他手裏。
他不願,她更不願。她理解她的夫君,即便不能承父業,但也不可毀了祖輩們積累了已逾百年的天下。
這個時候,妃筱出現了。她是大君王朝以占蔔之名選下的司星大人,有着崇高的榮譽,也有着非凡的占星之術。
未拜入朝中時,她是大君王朝名滿天下的歌姬,雀臺一曲,引莺燕無數,聞者醉,徘徊不去。就連向來清高自居的君王爺,也願久等傾聽天籁。
妃筱盈盈參拜,動人的嗓音徐徐傳遞到鳳座上端坐的榮繡耳中:“妃筱拜見王後娘娘。”然後在擡首間怔住。
四目相對,糾纏,驚愕,誰也說不清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感。悄然而生的情愫,如潛伏的慢性□□,從相見的第一眼,便根深在彼此心間。
榮繡行到妃筱身前,微微颔首。鳳袍曳了一地,上頭涅槃重生的鳳凰欲展翅飛翔,卻因困于錦緞,空有一雙絕美之翼,也難翺翔空闊的天際。
妃筱斂了明眸,兀自退開幾步,謙卑嬌媚之态,一覽無遺。
榮繡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可願留在王上的身邊,成為王上的妃子?”
給華錦選妃,實屬無奈之舉。妃筱既是司星大人,想必天生帶有制邪靈慧。不管華錦是否入邪,留一個使衆人信服的人在華錦身側,即便有一天真的發現他邪識侵體,他的王位也終将得以保全——司星大人總會有法子。
況且,不用等到那天,她很快就會替他攬下這罪責。而于天下人來言,誰入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個可以相信的寄托,妃筱無疑最是能使衆人信服的那人。
“如果我不願意呢?王後娘娘。”妃筱正視她。
榮繡幽幽望着大殿琉璃燈火燃燒,趨近殆燼:“你是王上的臣子,王上現在需要你。”
“大君王朝只需一位王後!妃筱不才,只想做王上的臣子。”妃筱躬身告退。
榮繡看着她離去的方向,心中盤桓着的,只是“王後”二字。她提的是王妃,而妃筱言的是王後。那麽,妃筱真正要的,是王後之位?
雲露殿的玉階前,妃筱一身紅衣流瀉,覆蓋了月華的風姿。雲露殿的空室內,榮繡鳳袍加身,愈顯孤寂。
華錦最後一次狂性大發,殺死了他宮裏擔當守衛之職的所有宮女內監。血流成河,腥味撲鼻。
榮繡拉着殺紅了眼的華錦跑出他的寝殿,并顫抖着雙手,将燃燒得正旺的火把扔進血液遍地的宮殿。火光沖到她眼前時,她看到兩串血腳印淹沒在火海。
一場大火,燒紅了半邊天。燒盡了死人的屍首,也燒滅了堂皇富麗的寝殿。
榮繡抱着雙臂,後背發涼,妃筱游離在她背部的手指讓她想換個姿勢。冰涼的指尖點在她的脖頸,慢慢滑下,觸碰到套在她頸項上的鐵環,那只手才停止。
然而妃筱的下一個動作,更讓她心悸。妃筱的指尖摩挲着她的頸,像在憐惜着一件物什,個中情意,不知。
“做這個獨攬大局的王後,你可開心?”妃筱問她。語氣卻是止不住地顫栗,隐有哭音。
榮繡仰着頭,眼角處有滾燙的淚珠掉落,滴在妃筱的手背,黑暗裏猶似開滿紫黑蓮花,業火般點燃。
妃筱伸出舌尖舔舐着泛着鹹味的手背,唇角綻開一個弧度,似笑非笑。擡手撫過榮繡的面龐,那張臉,雖是自己日夜所思所想,但當真正觸碰,她有些微的緊張。
低頭,輕輕吻上她的唇。過唇處,立起的硬皮紮疼了主動親吻的那人的唇瓣。
“王後娘娘,世人都說我只在雀臺高歌,其實我在等一個人。那個人,年少時英姿飒爽,就那樣縱馬平原。我還以為是哪家的少年郎呢。那時候,我就對我的族人言稱——今生要嫁,就嫁給他!”妃筱溫柔地理順着榮繡的青絲。額頭抵着額頭,彼此間呼吸可聞。
“果然,我是見過你的。難為你記着我這麽久。”
榮繡略微掙紮,企圖改變她們之間別扭的姿勢。但捱不過妃筱,只能任由她隔着鐵柱抱在懷裏,妃筱的下巴擱在她的肩膀,肩膀上過枷鎖,紅痕猙獰。
妃筱憐惜着為她舔舐傷口,起初想過要躲開,反應到自身早已無知覺,也便傾身靠将在妃筱身上——相依相偎,汲取活人親近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