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錦繡灰(二)

妃筱回宮,直奔華錦的榮繡殿。榮繡殿前的幾株合歡花開得正好,搖曳生姿。煙雨朦胧裏,沾了雨滴的花朵灰白,換了色澤。

內監撐着紫竹傘,即使一邊衣裳打濕,也渾然不察,只關心着身旁男子的衣物可有沾上水漬,一雙敏銳的眼時刻注意着男子的織錦袍。而被他注視着的男子,卻是一心只在煙雨。

華錦一手執玉壺,一手閑閑地負于身後。凝望着自殿前流過的青綠溪河,極是落莫。手中的灑壺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嘴邊湊。冷天就着冷酒,驅散胸口灼熱的同時,煩悶卻又填滿了整個胸腔。

妃筱未執傘,亦未喚同行的宮女為其撐開一方幹燥的淨地。她來到華錦跟前的時候,發絲混雜着雨水,粘成一團。紅衣更是貼着身子,觸手一片冰涼。

她面朝着華錦跪下,彙聚的淺潭水花四濺。雨水沖刷着她潔白的鵝蛋臉,長長的睫毛留住了水珠,沉甸甸地壓着纖細的睫羽,搖搖欲墜。

她仰着頭,半眯眼眸:“妃筱懇請王上放過王後娘娘!”有一滴雨珠就這樣順着她的眼角,像一顆淚般滑下。

“王後娘娘?”扶她的手怔愣在雨傘外、她身前。

滂沱大雨,打濕了華錦的龍袍,他還是保持着彎腰之姿,面上瞬息萬變,許久,他收回擱在傘外的雙手,轉眼向碧波灰空:“妃筱,孤可以信你嗎?”

妃筱看着他遮在紫竹傘下俊美的容顏,抿唇一線。

華錦像是在回憶:“孤曾經的那位王後,是整個大君王朝的福音。孤很慶幸,此生能得她相伴相佐。”

“如今呢?”妃筱喃喃。

如今?華錦擡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烏雲搖搖欲墜,遠方雷影閃動,近處又兼雨聲滴嗒。眼眶泛紅,輕輕閉上眸子,泯滅在無邊的深思記憶。

暮春之初,皇家宮菀狩獵時節。為顯王朝威赫,如歷年一般,由華錦親領三千士甲,以及欽點的幾位封侯親王一同前往。

榮繡貴為國母,在華錦不在宮的這段時日裏,理應全權掌管宮中事宜,甚至朝廷大小上表奏章的批閱。但這次,榮繡與天子同乘而行。只因榮繡出身為将世家,更因她的夫君憐她過深。

華錦其實是知道的,榮繡打小愛舞槍弄劍。自入宮以來,她學宮廷禮儀,舉步皆按王後的标準來克制自己。在她剛進宮的那段日子,他常看到她獨自一人練到深夜。

有時候,腳磨出了泡,她也不吭聲,因為當時的王上很讨厭她,甚至不願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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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怨,見到他了,屈膝行禮。曾經舞得一手好劍的她,越發有王後的樣子了。只是,越像王後的同時,她的話也少了,人也陰郁了。

華錦記得,第一次見她時,她還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拘謹,不賢淑,只按自己的意願而活。要她向他行宮中妃嫔禮節,她愣是睜大眼睛,呆了許久,還是身側的老宮女強行按着她低下了頭。

她說,她要做好這個王後。而他,從一開始的不願接受有一個王後的事實,轉而愛上了這個倔強的小姑娘。殊知,高高牆壘築起的深宮最是容易削弱一個女人的情性。她也不例外,她變得滿心滿眼裏只有他,漸漸地,她都忘了自己的初衷。

狩獵是男兒們的事,若是幾年前的榮繡,定要彎弓搭箭,混在人群裏,縱馬翻山越嶺,尋射獵物,以享狩獵之樂。

但今天的榮繡,昔日堅毅的殼被磨掉,只餘端莊溫婉。纖纖十指,只捏針,只繡花,偶爾在王座前扶袖磨墨,或是遞上一碗已做好的羹。

華錦帶領衆人狩獵在外的那幾日,榮繡待在營地不曾外出,即便是繞着河道散步,亦有侍女相從。然,卻在回宮之際,榮繡憑空消失。

駐守營地的士衛嚴加防範,并未見有異動。事出突然,華錦提前折返,一張俊臉繃緊如弦,憤而不怒。任誰都瞧得出來,他是在擔心榮繡娘娘的安危。

榮繡的宮女哭倒一片,昏天黑地的嚎叫着:“王上,奴才真的不知道王後娘娘去了哪兒——王上饒命呀,奴才真的不知......”

守衛頭領亦是嚴辭相禀:“王上,屬下一直在營地周圍巡視,沒有.....”他擡眼看了看鐵青臉色的華錦,吞吞吐吐地将後面的話說完:“屬下沒有看到王後娘娘出去!”

華錦心焦如烤,下令所有将士同出尋找榮繡。

時夜,天邊挂着幾顆星子,慘淡地升起在夜空。遍野黑影幢幢,營外風號狼嚎混雜,着人聞之毛骨悚然。

文武大臣中不乏不依者,挺身而出:“臣以為,王上只需派一支軍隊即可。尋找王後娘娘無須大動幹戈!”

“臣附議,尋找王後娘娘縱然刻不容緩,但王上仍需考慮現時情況,着情處理。如果遣走了所有的衛士,誰來照管王上的安危?”

“王上,趙大人說得極對。尋找王後娘娘一事,就交由末将去辦!”

.........

華錦揉着額角,揮手屏退衆人。他們的言辭,讓他很是生厭。

陣營喧嘩聲起,幾盞微弱的油燈換作高舉的火把,将士們整待出發,由梁将軍領隊。

一夜尋求未果,華錦在營帳內焦急難安,驚惶神色可想而知——大君王朝不能一日無後!而他,一日不能無妻。

外頭稍有聲響,他第一個沖出營帳,反反複複,就一夜的工夫,都不知白跑了多少次。每一次的失望,還是換來下一次的匆匆。只要能在掀開營簾的那一剎那重見榮繡,他想,折騰多少回都沒關系。

天際擦亮,細微的交談聲被驚呼取代,接連幾個宮女哭喊出聲:“王後娘娘——”

支額一臉疲憊端坐于榻上的他,慢慢放下手,喜不自禁,本應像昨夜那樣,第一個沖到她的面前,看她是否安好。當這一刻來臨,他卻遲疑了,仿似不信。直經文武大臣提醒,他才如夢初醒,踏出營帳。

營帳外,她亭亭立着,鳳袍碧簪,薄施粉黛,依舊是昨日清晨送他上馬的樣子。今日的朝霞染紅半邊天空,施展在她身後,又兼清風輕舞衣帶,她莞爾微笑。

曾舞得七七四十九式紫纓槍的手,此時端莊賢淑地交疊在腹部。

周遭跪滿垂淚哭泣的宮女,聞得他腳步聲漸近,紛紛挪動膝蓋讓道。

“王後昨日去了哪兒?怎麽不跟孤說一聲。孤很擔心。”他到她的距離,不過十裏,他一步步走來,好像過了半世。每一步都是那般沉重,那般哽咽。

她悠悠轉動明眸,眼中一閃詭異青綠,瞳仁細縮,橢圓狹小地嵌在滿是翠綠色澤的眼眶內。

而在華錦握住她的手擡頭時,青綠消退,又是白底黑仁的杏眼,一汪秋水。

她就這般看進他的眸子,莞爾一笑:“營帳裏頭悶得慌,所以就一個人出去走了走。”她的笑,如盛放在豔陽下絕色的牡丹,明豔動人。獨獨多了一層讓人信服的魅力。他竟不由自主地信了,滿腹疑慮因她的笑靥煙消雲散。

攬過她的腰,欣喜着“失而複得”的幸福感,眼角濡濕,恐怕連這位王上自己都不知。

“真的只是這樣?”

“嗯......只是這樣。”

然事實卻不是這樣。

回宮數日,華錦時常看到一向寬和待人的榮繡會使各種殘酷刑法,但凡犯下小錯的宮女會哭得死去活來。

架在鼎裏的油燒得“咕咕”作響,油味蒸發在雲露殿雕龍畫鳳的殿頂,慘叫過後,遭鼎劐之刑的宮女只剩一堆酥軟的骨頭浮在油上。

華錦深吸濕意黏稠的空氣,仿佛聞到了從鼎裏散發出來的人肉味,面色發白,踉跄後退一步,經由內監相扶,才慢慢站直身子。

他艱難地移過眼,将視線拉扯到□□着背、跪得筆直的妃筱身上,“一向仁愛寬和的王後娘娘,居然也有喪心病狂的時候。孤從未想過,孤的王後會如此殘忍。”

真正致使他痛心疾首的,不是她樂此不疲地烹饪犯錯的宮女。而是她放火燒掉他的寝殿。

那場火,燒得很旺,燒紅了王宮的半邊天,也燒紅了他的眼。他驚魂未定地扭頭去看站在旁邊的她,只看到嘴角上翹、神色莫名的榮繡。她的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冷漠、陰毒、嗜血成性。

“孤不敢和她同寝。”華錦嘴唇發青,撐着內監的手肘,慘笑着低下了高傲的頭顱,“數夜醒來,孤的身邊都沒有她。整個雲露殿冷冰冰的,孤好像聽到了游魂的哭喊聲。真的,孤不騙人!孤每夜出去尋她,結果——孤所見到的,是何等的恐怖!”

玉石橋下幹枯的屍首,死不瞑目的侍女,睜着空洞無神的大眼,扭曲爬滿慘白的臉。還有,還有沾着血的嘴角,泛綠的瞳孔,長長的指甲。白如枯骨的指甲裏,殘留着人肉的碎屑。

“孤,孤親眼看着她吸幹了一個宮女的血,還,還看到她掏出那個宮女的心,吃——”華錦幹嘔一聲,眼角的淚花不知是因何導致。

“既然王上知道一切,為何不早點加以制止?”妃筱捂着嘴,削肩聳動,她哭了。

華錦凄涼一笑:“因為孤想着,興許孤能夠獨自一人制止她。孤不想将她交給蒼生。如果告知了天下,她,還能活多久?”

妃筱苦笑着接口:“所以王上就任由她在王宮興風作浪......王上可曾知道,你的放任只會讓她越陷越深?現在,誰也救不了她。”

妃筱從袖中顫巍着拿出一把匕首,呈給華錦:“妃筱翻看古籍,尋到一個法子。那就是由她心愛之人将這把刀刺進她的心口。毒由心生,心死了,占據她靈識的邪祟也就死了。”

華錦癡癡盯着那把龍紋鳳羽纏身的匕首,握拳抵唇,別開視線。端居九五之尊的他,最終還是淚流滿面。

他想過憑一己之力去制止她瘋狂的行為,但時隔半月有餘,他根本想不到一個好法子。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王宮裏血雨腥風,看着她吸食人血,像個怪物,晝出夜伏。

妃筱跪着向前,捧着匕首磕上青玉磚,“妃筱懇求王上放過王後娘娘。”

還是來時的那句話,但她說的“放過”,卻是殺了關在囚籠裏的女子,曾經大君王朝稱頌一時的榮繡王後。

華錦一雙保養得宜的手遲遲未肯探出龍袍,藏在袖子裏的手,幾番掙紮,才握住刀柄,“妃筱,孤真的可以信你嗎?”

妃筱朝他拜下:“王上已經封我為後,妃筱今後的所作所為,只為大君王朝的子民。王上如果信不過我,也應該相信萬千子民的心之所向吧。”

大君王朝不能一日無後。

榮繡幾條鐵索捆綁,從昔日最是繁華的雲露殿,套進狹窄黑暗的囚籠。榮繡被帶走的那日,華錦記憶猶新——榮繡恨他,或者是她體內的邪惡之識在怒視着他。

妃筱占星響應民意,民心所向,封妃筱為後的呼喊聲一聲高過一聲。便連他那口不能言的王弟——君王爺,提筆沾墨,白紙黑字,只五個字——“立妃筱為後”。

也許,妃筱會是一位好王後。身在大君王室,封後娶妻,要的不是平民百姓向往的夫妻和睦、錦瑟和鳴,而是以天下子民為重。

雨落,風起,雨斜傘偏。華錦指節泛白,古老的匕首靜谧扣在他掌心,“孤什麽時候去....看她?”

“王上可自行決定。”妃筱扶着宮女遞來的溫熱手掌,緩慢起身。銳利的視線擦着匕首之上的花紋悠悠轉過。

妃筱沒有回寝殿,而是沿着來時的路,朝關押着榮繡的天牢行去。衣物濕透,玲珑有致的身子貼合着寬大華貴的鳳袍,盡管彼時瑟瑟發抖,嘴唇凍得灰白,她亦是端莊嚴謹地邁着步子,背脊挺得筆直。

宮女瞧之不忍:“王後娘娘,您的衣服.....”

妃筱輕飄飄睨她一眼:“這算什麽?”比起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受盡百般折磨的苦楚要來得不知有多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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