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錦繡灰(三)
天牢的地下,粗如胳膊的鐵索從壁的這端牽至那頭,曾經高貴優雅的王後娘娘,彼時像一條惡貫滿盈、被捉起來關在籠裏的瘋狗,死氣沉沉,狼狽不堪。即使王上不下令處死她,她也活不了多久。
榮繡聽到聲響,歪着頭,連眼皮都不眨一下,保持着原先的姿勢,冷靜地陳述着:“你今日來看了我兩次。”
妃筱撩開鳳袍,挨坐在榮繡枕着頭的鐵欄旁,和她一樣,輕輕将頭靠上去。
兩人之間,同樣粗細的鐵柱不留縫隙地連着頂、鑽進地。不管是以前、現在,還是未來,她們之間的鐵柱橫亘,不增不減。
妃筱撈起榮繡垂至身旁的那雙傷疤累累、軟弱無力的手,小心擱放進掌心:“以後,我不會再來了。”溫熱的液體滴進榮繡的傷口,喚醒幹涸的血水,從她的手背流向她的手心。
榮繡任由她握着,空洞枯老的雙眼木讷地看着正前方:“妃筱,告訴我,我還能活多久?”
“王後娘娘不想待在這種鬼地方,妃筱也不想。你放心,很快,很快了。”妃筱依着榮繡,蹭着她身上的冰冷。
“很快是多快?”榮繡固執地望了許久,最後發覺什麽也看不清,堪堪地閉上雙眸。其中不甘、憤恨交替往複,及至後來,卻也如水上煙,清晨霧,須臾消散。
妃筱坐直身子,在濕漉漉的廣袖裏摸出一把色澤古樸的短刀,細看之下,龍紋鳳羽纏身,她愛憐着一一撫遍:“王後娘娘,妃筱固執。妃筱還是當初那句話,如果真正被邪靈占據身子的人,不是你,而是王上呢。”
如果真正被邪靈占據身子的人,不是你,而是王上呢。榮繡猛然又是一陣抽搐——如果真是那樣,她還能甘心囚禁于此,茍延殘喘,代替他本應承受的罪業嗎?
以前可以做到絕不後悔,但如今呢。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他從未來看過自己,哪怕是托一個宮人來問候自己。那麽,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又究竟值不值?
妃筱攬過榮繡的肩膀,扼制她止不住的顫栗,俯首在她耳邊輕吐:“王後娘娘,你若是死了,真正的怪物就會存活下來。你當真願意看到大君王朝的如畫帝業付之一炬?王宮裏的殺戮還在繼續,而大君王朝的血脈會斷送在此。你信麽?”
榮繡想起華錦殺紅了眼的眸子,還有那停不下來的血水彙河,一樁樁,一案案。剖腹挖心,她看着他滿嘴血腥地吃着他人的內髒。胃裏一陣翻騰,彎身捂嘴幹吐起來。
吐得累了,她歪倒在妃筱肩頭,悄無聲息地流着淚,肆意湧出的淚水打濕面頰。細小的血水一線線纏滿她的臉,猙獰恐怖。
妃筱掰開她握成拳的指,将短刀強硬地塞進她的掌心,又合攏她的手指。“這是我在古籍上看到的一個法子,你将它□□王上的胸口,王上就會清醒,而那飄渺的邪靈,也會死去。過不了多久,王上會來看你,而你要做的,就是替王上趕走寄居在他身體裏的邪識。這個世上,只有你能幫到王上。”誰叫王上最愛的那個人是你呢。
妃筱扶正榮繡的身子,四目相對:“王後娘娘,請為大君王朝數萬子民着想!”宛轉如莺啼的嗓音,乍聽之下,竟嘶啞異常,像灑了一把滾燙的沙。她對她磕頭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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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繡怔怔望着手心緊握着的短刀,忽覺釋然許多。與此同時,空落落的胸腔裏,全是悲極的凄涼。
妃筱一去數日毫無音訊。而榮繡枯坐囚籠,感覺自己随時都會這樣死去——無人問津。
妃筱說,過不了多久,王上會來看你。她将這話存在心間,反複念着,念着能在她死之前和他作最後的告別。
再無知無覺的軀體,也是會死的。她這樣告訴自己,同樣也想将這話說與華錦聽。
人世間停留的最後一日,華錦并着妃筱終是遲遲來了。原來,他們在舉行封後大典。
華錦想給新王後一個隆重的儀式,讓新王後名正言順,享萬人頂禮膜拜,由他牽着手,走過萬民的視野,向大君王朝宣布——妃筱是大君王朝的王後,而成為階下囚的榮繡王後,早已成為過去。
一對璧人即使是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也掩不住他們身上的光華之氣。榮繡靜靜地看着他們慢慢朝自己走來,殊不知自眼角淌下一行血淚,滑過臉頰。
隔着牢籠,她亦能看到他臉上毫不掩飾的害怕和厭惡。是啊,這樣的自己,焉能同他身側那位高貴優雅的王後娘娘相提并論?
因榮繡間接性發作的狂燥之症近幾日來愈發嚴重,獄卒鎖了她的手,将她一左一右勒在石壁上,又在她身前捆下數條鐵索。牆由鐵鑄,偶爾他們會燒紅鐵壁,以此來折磨拉得鐵鏈嘩嘩作響的她。
她時常一個人想,究竟她是邪祟,還是被他們逼成了怪物!
只有三人在場的氣氛很是詭異。華錦抿着全無血色的唇不發一言,妃筱悲憫地靜靜觀望。唯榮繡睜着空洞的雙眼“咯咯”發笑,她的視線無法聚焦,穿過眼前的人影,她癡癡地盯向了他處。
“榮繡,你還有什麽話想對孤說?”華錦瞧之不忍,縱然囚籠昏暗,但從她慘白臉頰流下的血淚,仍是觸目心驚。
時至今日,他還是心疼。然她所犯下的罪業,他無法與之共擔,唯有眼看着她瘋癫成狂。而他要做的,便是為她結束這一切。
他藏在袖袍裏的右手,又一次捏緊,指節泛白,鈍而不傷皮肉的刀鞘仿佛放出了刀刃,割得他滿手是血。
榮繡擡頭看他,止住了苦笑,“榮繡自知罪業深重,萬死不足抵罪。榮繡只求王上能善待我的族人,尤其是我那唯一的弟弟。他為王上年少征戰,我已有很多年不曾見他。等他凱旋歸來,王上定要叫他去我墳上拜祭。呵,我忘了,我死了,恐怕連一捧黃土都沒有。”
“你放心,你若是死了。孤會以王後之禮厚葬。而你的弟弟,孤會給他封侯進爵。絕不會有半點虧待。”華錦眼角微紅,連眨數眼,想止住奪眶而出的淚,但越是不想它流,它卻流得更兇。
榮繡呵呵一笑:“如此,甚好。”
她拿眼去瞧套着手腕的鐵鏈,“我約摸是快要死了。可否容我好好看看王上?”
察覺華錦瞥眼向妃筱,榮繡暗自苦笑,“王上盡管放心。我不會傷害你。”
然,華錦擔心的不是榮繡是否會傷及他,而是妃筱給他的那把匕首。榮繡主動提出讓他近身,也就意味着他必須要将這把匕首□□她的胸腔,結束她行屍走肉的生命。
獄卒聽命,鐵環打開,榮繡就勢滑倒在潮濕的囚牢地面,依着散有餘熱的鐵牆,輕輕喘息,藏在袖子裏的短刀硌得她手腕生疼,她下意識地護住手腕。
看着他穿過鐵柱,走近她。她仰起頭,勉強微笑,像無數個曾經,即使是不想做這個規規矩矩的王後,她也不表露一分。
她從将門之後的愛舞槍弄劍,逐漸蛻變成心系天下的一國之母,其間付出多少,他不會懂。即使是懂了,也只會覺着這是身為一國之母的她應該做的。他不會因為她的努力而對她另眼相待。她和他之間,依舊橫亘着最初相見的綿延山脈。
還有三步之遙,華錦沒有停步,依舊按着原先的步調朝她走。神思模糊一片,唯有握在手心的匕首刺激着自己清醒——離他最近的女人是個怪物,會食人血、吃人肉。
榮繡歪歪斜斜地立起身子,因傷痕遍身,她不得不佝偻着,手指慢慢摸到短刀柄。
一步之距,華錦止步。漆黑的瞳孔對上綠幽幽的青眸。他的手亦是摸上匕首的頂端。
相顧無言。綠幽幽的眸子淌下紅淚,靜寂的牢籠裏,聽得一聲悶哼,有血肉刺破。
華錦伸出手,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
立在牢籠外等候的妃筱匆匆踏進,卻看到榮繡反手将匕首紮進了胸腔,剛才的悶哼聲來自她抿唇一線緊閉的牙關。污血沿着她的嘴角流下,如開在豔陽裏招搖的紅梅。
“王上......”榮繡癡癡地笑,越笑越涼,“我說過,我不會成為王上的累贅。”
初入王宮的她,因不懂宮中禮儀,這位年輕的王上沒少給她擺過臭臉色。她知道,王上需要一位賢內助的王後,而不是她這樣的黃毛丫頭。她也想和他舉案齊眉啊,但他連看她一眼都嫌煩。她性子最是要強,她堅信,總有那麽一天,王上是會與她伉俪情深的。
果真,後來的他牽起她的手,一同走過大君王朝最尊祟的歲月。
只是,這般的日子太少,少到她都想要更多。
思緒飄到雀臺,婉若莺啭的歌聲穿過繁華街市、寂莫宮廷,抵達她的身邊。
華錦藏在袖中的匕首應聲落地,刀身雪亮,一晃而過,卻晃得她心疼。
“原來,王上早就做好了殺我的準備。呵呵.....”一口鮮血噴出,濺了他滿身,她虛弱地擡眼,“王上可知這把刀本應插在哪裏?”她指了指自己胸口的短刀。
“榮繡.....”華錦屈下身子,想擁她入懷,卻被她狠狠躲開。她擺明了不讓他近身。他只能看着自己臂彎空無一物。
榮繡終是死了。
死的時候,她背靠着鐵壁,嘴裏血流不止,污跡斑斑的白衫俱是染得紅透。而妃筱華錦靜默在牢籠裏,誰也沒有出聲。
對榮繡來說,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妃筱蹲坐在榮繡身前,伸手緊緊抱住她尚有餘溫的身體,紅絕了一雙眸子,她說:“王上想不想王後娘娘活過來?妃筱可以還您一個以前的王後。”
華錦神情莫辯,音色沉了又沉,“那麽,孤的司星大人,可否告訴孤,到底誰才是那個被邪念操控的人,是孤還是王後?”
妃筱笑:“王上,這些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後娘娘是真的愛着王上。”
“能看到冷漠的宮廷裏有這樣一段愛戀,妃筱足矣。古書上記載了一種令人起死回生的法子,妃筱想用它來複活王後娘娘。”司星家族的古籍裏載有無數種起死回生的方法,但真正可以實行的,只有一個。
妃筱咬破手指,撫着榮繡的唇,仿若灌了魔力,血從她的身體流進榮繡幹涸的軀體。随着血液的湧動,榮繡開始複蘇,慘遭折磨的肌膚一寸寸變好,似初生嬰兒般嶄露光亮的膚色,漸漸冰冷的身子也在回溫。
妃筱裂嘴一笑,擁着榮繡的身子一同倒下。華錦欲扶,卻被妃筱擋開:“王上,待妃筱死後,挫骨揚灰于雀臺,妃筱想永遠看着王後娘娘。”
雀臺隔着街市煙火正對王宮雲露殿。
“好。”華錦颔首。妃筱對榮繡的情感,時值此刻,他終也明白。只是未曾想到——到頭來,艱固的情誼不是他對榮繡的,也不是榮繡之于他的,而是妃筱給予榮繡的。
妃筱畫着身側人的眉目,“我會抹掉她的一些記憶,以後還望王上不要提起。我怕王後娘娘活得不開心。”
“孤答應你。”華錦哽咽。
最後一筆畫完,生命亦是到了盡頭,她緩緩與榮繡相對躺下。
描摹着現下最新的花燈式樣,臨窗一身鳳袍的女子執筆失神,不由自主望向雀臺方向,那裏唱晚的清曲隐匿,幾番張望,也瞧不到立在臺樓之上的人兒。
她這一局,究竟是嬴了,還是輸了?她賭她用情至深,亦是利用了那份情感。她不曾想過死,卻以“死”來誘她就範。終歸是機關算盡太聰明,不想被她算計了一遭。
“你只管放心,我會替你好生活着。”鳳袍加身的女子放下筆,迎下朝的王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