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芙蓉玉(一)

五月石榴花開時節。

推開沉悶的雨水長綿,終于迎來碧空如洗的豔陽天氣。金烏懸頂,清風撲面,闊別已久的一抹麗陽一路逶迤,布衣女子一手挎籃,一手扶正挂在面上擋了半張臉的面紗,面紗素白,輕輕浮動之下,翦瞳若水,煙眉淡掃。

集市裏人流不息,叫賣吆喝聲此起彼伏,随處散發着撲面而來的煙塵氣息,這是久居深山很難見到的情形,聞着熱鬧,卻又時刻心悸。一張張來往的笑臉背後,包藏禍心。

凡世裏的人們,遠不像看上去的那般簡單。每人有每人不為人知的密辛。

隔家茶樓新開張,說書先生口幹舌燥,此時正端了青瓷盅就飲。

“宮裏的事,咱們平民百姓又哪裏知道得內情?不過瞧個表面,尋幾分猜想罷了!”說書人捋着山羊須,一派高深莫測。

聽者上心,立時七嘴八舌,各相議論。

“李家人前些日子去宮裏探了一回親,據說是王上中了邪。大家夥也瞧見了,王上上月初十立司星大人為後,我看這事,八成是真的!”

旁人搖頭笑:“仁兄錯了!上月初十,妃筱王後甍!”

說書人敲着杯蓋,好整以暇:“呵呵,妃筱王後約摸是自紀事以來最為短命的王後了!紅顏薄命不假啊——”

他摸着胡須,若有所思,“說起這位妃筱王後,當年我偶借道雀臺,倒是見過一面。這妃筱王後,真乃當今無愧的傾國絕世美人!若非要在這世上找一個與她相配,我看也只有君王爺了。”

有人嘻哈打斷他飄遠的神思,笑得嘲諷:“你說的,怕是他二人可以互補吧。普天之下,誰人不知君王爺是個啞巴。”

說書人淡然看他一眼,緘口不言。

底下人又議論開來。“你說,這王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王上雖廢了榮繡王後,立了司星大人,但也不過一天工夫,榮繡王後又榮登後座了。這宮裏頭的事,還真讓人琢磨不透!”

“誰知道呢。”鬓角花斑老者顯然對此類事嗤之以鼻,不甚上心,雙手攏了袖,搖首嘆息着,擡腳邁出了茶樓。茶錢甩在桌上,沾了綠黃的茶汁,發出沉悶的聲響。

而說書人,只是嘲諷地瞥了一眼,轉眼又同其餘人等談笑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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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街角,垂首發悶的老者甫一擡頭,便見自家藥鋪門口立了一名女子,粗布衣裳,卻幹淨整齊。發挽木釵,一截白紗猶為醒目。她挎着一只竹籃,微向前傾了身子,估計是想查探裏頭是否有人。

女子身材纖細,楊柳腰盈盈一握,孤身而立時,更添幾分柔美。只是這位背影曼妙的女子,肩不似削,反而有些異于女子,顯得寬肩窄腰。

雖存疑惑,但見貴客來臨。老者一掃方才的愁雲慘淡,立即綻了笑臉相迎,這女子他是認得的。藥廬裏諸多的珍貴藥材皆托這位女子采來,低價賣入。說起來,這女子還是他的常客呢。

只是,除了稱她一聲“唐姑娘”,還不知名諱。想她孤身一人,隐名只字不提家世,也是提防壞人吧。老者褶皺叢生的笑臉下,微微又是輕聲一嘆——讨生活不容易啊。

女子見他拱手作揖,亦是屈膝回禮,盈盈一拜,只是出奇地生硬。引着女子進到藥間,有跑腿識眼的小厮急忙端茶倒水,一通忙活。

老者請她入座,女子躊躇一會,方才盈盈在他對面坐下。面紗恍動,依晰能瞧見女子好看的唇形,一抹水紅色。

“老朽正缺了唐姑娘送來的那幾味藥材,姑娘送得及時。三年來如一月,從未間斷過。老朽先謝過姑娘了。”老者再度恭敬拱手。

女子秋波明媚,淡淡的語氣自輕紗下傳來:“我和先生不過是各取所需,互相扶持罷了。”女子的嗓音很是嬌媚,但細聽之下,便會發現她在極力克制着發音,捏住了一把好嗓子。

笑容可掬的老者登時難堪,牽強扯着老臉笑得極是僵硬。女子寥寥幾語,擺明了和他劃清一切幹系。

藥廬裏人來人往,取藥的人絡繹不絕,三兩作群,低聲交談,談的依舊是四月初的那樁宮廷秘聞。

到得五月中旬,滿街滿巷奔走告知的,換成了“榮牧将軍邊關告捷,不日返都”。喜事蓋過白事,自此,王都再無人重提四月暮春的舊事。

事已翻篇,化作塵埃,多言無益。

榮牧将軍的旌旗,大氣磅礴,蔽空揚起半面塵土,一路潇潇灑灑行過高山,渡過急湍,展翅飛翔于大漠的雄鷹終是回到闊別十年的故土。

還是孩提時的榮牧,生于權貴,卻長在軍旅,十幾年如一日,同行的姐姐嫁入王宮,彼此不得相見已碾過八年。

年少征戰的将軍,英雄氣概刻在俊臉,雖久居沙場,經大漠的日起日落,面有滄桑,卻也阻擋不了夾道歡呼的閨中少女們争先恐後揮帕贈物。絲帕繡空谷幽蘭,攜帶着的是一片片熾熱真情。無疑,他是她們心目中的英雄,是大君王朝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一把紫纓槍反手拿握,锃亮的刃口貼着高大的駿馬,馬蹄聲雄渾的“嗒嗒”聲,在人群裏依舊有節奏地踩踏着。

當時的楊芙亭,乘坐八擡大轎,殊路同行。驟然聽得後街驚呼一片,瞞着騎馬探路在前的護衛将領,悄悄掀開轎簾一角,舉眼怯生生朝他那方望過去——黑壓壓的人群,整齊劃一的腳踏聲,還有英姿勃發高居馬背上的他。

驚豔他剛毅的側面,鐘情他舒心露出的極輕微笑。那抹笑,像極了她踏入五月初的那片麗陽,繞着她的周身而轉,一路伴她走過高高宮牆,進到雲露殿。迎接她的王後,和她見到的那位将軍,有七分相似。

只緣感君馬上一回顧,從此思君朝與暮。

而立在藥廬二樓,居高臨下看着榮牧将軍打馬街前、從長街的那頭走到盡頭的她,聽得老者無比自豪地告訴她:“榮牧将軍年少征戰,守關殺敵,早已有很多年不曾回都了。他這次回來,是為結親。”

結親?哪家的姑娘這般幸運呢。她低垂了螓首,不禁又朝他駕馬離去的方向怔怔望着,兀自失神。

榮繡召楊佐大人之女楊芙亭入宮是數日前定下的,不巧楊芙亭竟是趕在了榮牧回都的同一日。楊芙亭自幼飽讀詩書,一本《烈女傳》,修得猶為精通。

算起來,她還是榮牧咿咿學語時的玩伴,青梅談不上,竹馬亦是少了一分。時隔多年,若無街前得緣相見下的不經意一窺,也便沒了楊小姐後來的芳心暗許,私托終身。

榮繡有意為榮牧張羅這門婚事,楊芙亭亦是滿心歡喜,含羞帶怯地點了螓首。榮牧一回都,姐弟二人見過面,寒喧一陣,榮繡便叫人将這位養在閨中十幾載的千金小姐請了出來。

楊芙亭柳煙眉,秋水眸,身段袅娜,是大君王朝當仁不讓的大美人,澤享盛譽。素簡藍衫,烏發銀釵,很普通的樣式,穿在她身上,卻是令人觀之心曠神怡。

前有榮繡王後豔麗動人,後有妃筱王後傾國傾城,及至當今,舞湘坊非傾衣冷豔無雙,楊芙亭與其齊名并稱,取的是溫婉端莊。

在外人眼裏,楊芙亭舉止言談甚是靜若處子,然則內心,卻是截然相反。說到底,楊芙亭就是一位嫉妒心極強的女子,亦是極其争強好勝,不肯落下他人一分。

她掩飾得太好,使人很難察覺。所以,見過她的人,只将她特意留在外表的那一份溫婉可人牢記在了心中。這也是為何榮繡在為榮牧擇妻方面,獨獨看上了楊芙亭的原因。

在心上人跟前,楊芙亭時刻流露在表的嬌柔更勝往常。

榮牧神色漠然,一張英氣逼人的臉,直攝得楊芙亭擡不起頭,“姐姐何意?”

榮繡但笑不語,倒是靜坐一旁的華錦發了話:“給你說了門親事。你也老大不小了,孤做主,幫你把這事辦了。”華錦拂袖斟酒,一派閑淡。

榮牧不語,只靜看着榮繡,古潭眸子深不見底。榮繡卻知他有話想單獨說。

只有姐弟倆的大殿,榮繡拔鳳釵,就着鳳釵的末端,挑出縮進燈盤的米白色燈芯。

大殿重明,他才幽幽言說:“姐姐經得起磨合,但我不是姐姐。”

榮繡怔住,好一會,才攢起笑:“人生來不由己,惶論天命。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媒約之言。也沒有什麽經不經得住磨合的,當年父親替我尋的這門親事,現下,我喜歡得緊。”話頭一轉,“我看那楊小姐就很不錯,又是你小時候的玩伴,你二人結為夫婦,很是般配。你——”

榮牧冷冷甩袖起身,“我的事,不勞姐姐費心了。”言下之意,他是不可能同意這門婚事的。

退至裏間靜候音訊的楊芙亭,一把揪住掩住身形浮動的紗缦,咬碎一口銀牙:“我就知道,他不會喜歡我!”

侍女忙相勸慰:“榮牧将軍潇灑慣了,一時不從難免。小姐多花點心思,不怕華将軍不施愛于小姐您。”

榮牧看不上楊芙亭,與相貌無關。正如榮牧說的,婚姻一事不勞榮繡費心。爾後,但凡榮繡有意無意提起,他也不擺好臉色,直接起身送人。

榮繡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悻悻而歸。兼之華錦近日事務繁忙,早有多時不在雲露殿走動,身邊沒了一個可以商讨對策,又可以震懾住榮牧的人,即便是對着楊芙亭郁郁寡歡的臉孔,榮繡也生不出諸多相憐的感觸,只能說緣份不可強求。

榮牧回都留住時日不長,華錦卻肯為他花費巨資修建豪宅,以供他娶妻兒之用。

榮牧望着偌大派氣的定國侯府,瞠目結舌。華錦更是金口言,與他言說——吃穿用度,一律使用最好的。

閑來無事時,他敲着杯沿,同底下的人說:“王上真是看得起我。這又是封侯,又是進爵的,到底是好呢,還是不好呢。”

他也不過是随便說說,這裏頭的面子,關系着的可不是表面上看去的那般簡單。

底下的人不敢吭聲,華錦肯為他這般,約摸也是看在了他是一朝國舅爺的份上。只是,榮牧狂妄自恃,他認定的功勳只能是征戰沙場,而不是沾了家姐的光,享了他人的福。

“邊關安穩,北方太平,敵軍已不敢再犯我朝國境。”晉見的使者如實彙報着那方的情況。榮牧卻皺了一雙英眉。在大漠待的時間久了,回到故土反而想念那方。

在那方的日子雖然過得艱苦,卻也快活。他本就是一個過慣了風餐露宿的人,一旦在安逸舒适的環境做起高官,受萬民敬仰,相當的不自在。伴君如伴虎,何況是華錦這頭喜怒無常的老虎。

六月初,蓮業池荷葉連連,亭亭其上的花骨朵含苞待放,榮牧向榮繡辭行。緣由倒也誠實,不過是在都城住得久了,有些悶,想要回大漠。

榮繡深谙其中乏悶,當年嫁入王宮,她何嘗不也是這般一天天熬着過來的?只是,榮牧不小了,打父親戰死沙場,母親殉情而去,姐弟倆八年不見,她思念這唯一的親人,亦是也想榮牧早些成家。這樣,華氏的血脈才能得以延續。

在宮裏頭住的年頭大了,她也學會了普通婦人的那些個小心思。

榮繡一番勸說哽在喉嚨,還不及開口,榮牧倒是相逼而來:“姐姐只想着榮氏的血脈,怎麽就不替王上想想大君王朝的血脈?”

榮繡幾次張口,啞然無聲。嫁給王上已近三年,然仍無子嗣。王上遲早要封妃,綿延子嗣,以繼承大君王朝百年基業,而她遲早會面臨地位危機。

榮牧又說道:“姐姐的事,我也聽說了。回都一月,姐姐卻只字不提,想來是不願同我說。看着姐姐現如今過得很好,我也可以安心地回大漠了。以前,這兒是我的家,現在,那兒才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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