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芙蓉玉(二)
榮牧像來時一樣,整頓大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只是,領頭的将軍,換成了他的部将。他只挑了幾個随從,私下而往。
王上已經開始猜忌,他亦做好此生不再回都之備,思及往後再也不能見到故都的一山一水,心裏難免酸澀。
頭一次,高居駿馬之上的他,流下一滴清淚,風很大,又是策馬急馳,那滴本就不明顯的清淚就這樣消失在了面頰。
此次一別,日後怕是不得相見。而他住在深宮裏的那位姐姐,仍需要他以卓越之功來換得太平。若非戰死,定會死于非命!王上絕不會輕易放過他。
果真,在途經王都城外的一座孤山——芙蓉亭時,路遇劫匪,随從接連戰死。這些蒙面的刺客,并不為錢財,對他們攜帶的錢兩,分文不取。反倒是揮刀耍劍,直朝榮牧面門,好幾次劍下脫險,亦是難以招架死拼刺客的招式。
你來我往之間,榮牧也隐約猜到了這群劫匪來為何事——取他首級。王宮裏那位看似懦弱無能的王上,果然不可小觑!
只是,他榮牧豈是不死沙場卻死無名山之輩?随從死後,十來個武功高強的黑衣人對他窮追不舍,黑燈瞎火間,林中霧障漸起,不消一刻,他已體力不支。
紫纓槍頭插地一尺,扶着槍身,目光所及之處,白霧袅袅,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麽地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肌膚。
腳步聲臨近,劍氣從他頭後方揮來,他低旋回身,竭盡全力,舉槍撩倒幾人。敵方人數衆多,整齊的步伐踏過,他就被他們團團圍在了正中心,每人高舉明晃晃的刀,步步朝他逼近。
混戰中,溫熱的液體濺得他滿臉都是,身上劃開的口子不計其數。在他以死相鬥的同時,他們亦是拿命相博。雙方堅持不下。
一□□殺掉最後一個人,他也全身無力地倒在血泊裏。想他榮牧此生,從未如此狼狽。需要他浴血奮戰的,居然是大君王朝的劫匪!
王上既然想他死,何須百費周折,不過一道旨意,就可輕易置他于死地。他亦無懼無悔,甘願從容赴死,只求保王後一世平安,快樂無憂。
黑衣人的身上,發現不了任何線索,他們是經過訓練的死士,任務完成與否,都得死!即便是死了,也是無名無姓,枯骨葬深山,連一塊墓碑都不會有。
榮牧随手扯掉其中一人的面紗,踉跄着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回走。林間霧氣升騰,雜草叢生,絆腳的藤蔓遍地生長。邁出去的步子也變得越發沉重,捂着胸口吐出一口悶血,在一個下坡處,倒地滾下山頭。
在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不敗的英雄。
他是大君王朝所有閨閣女子的夢中情人,亦是她們心目中景仰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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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城裏,目光随着他行過的地方,一路逶迤,直至他消失在她的視野,戀戀不舍的流連,仿佛還是昨日。驚豔、思念、鐘情、暗許。
她不曾想過,第三次見到他會是何種情形!她設想過無數次再遇,但也萬萬不是現下這種情形——他滿臉血污地躺在荒草叢堆,英俊的面容上可見一道赫目的血痕,衣裳褴褛,不省人事。駭見白骨的五指緊握紫纓槍。
那個打馬街前、意氣風發的将軍,此刻生死難定。
第三次相見,來得驟然,就像第二次那般來得偶然。
撥弄他額前碎發的纖指,禁不住一陣輕抖,指尖的顫栗,延伸到肩胛骨,那裏一陣惡寒抽痛,當年的一箭穿透,至今盤旋腦海。
一旦瞌上雙目,拉滿的弓弦搭了玄黑的鐵箭,襯着血染的夕陽,拉弓的俊美将軍站在城樓,瞄準了目标,是城樓下的她。
在高壯駿馬上的她,做了和他一樣的動作,弦在弓上,不得不發,而她的目标,正是她仰頭看到的他——敵國的将軍。很早以前,她就聽說過他的諸多傳聞,她那刻面對的将軍,戰無不克、年少成名。
很不幸的是,他射過來的那支箭,雪亮的箭頭喂足了毒,那一箭未能使得她透心涼,立即死在那一場比試,卻是射透過整個肩胛骨,将端坐于馬上的她震懾下馬,貼着塵土飛揚的地面,滾出幾裏,痛得幾乎暈厥。
喂下的毒雖不致命,卻教她再也不能舉槍拿劍,冰冷的毒氣游走經脈,整整折磨了她無數個寒冷天氣,幸得近來豔陽回歸,才覺溫暖如春。
而她當初給出的那一箭,卻循着私心的不忍,擦着他的右肩急馳劃過。他只受了皮肉傷,那一役,她敗了。
不僅是她的國家敗了,她石打不動的那顆冰塊心也敗了。她愛上了敵國的英雄。盡管那位英雄在箭頭上淬了毒,意圖用卑鄙的手段要了她的命。
但凡頂天立地的英雄,總有落魄的時候。她想,他落魄的時候遇到了她,一定是老天對他的擡愛。因為,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殺他的。她只會愈發愛慕他。
從前,她背負着殺他的責任,為故國的子民,現在,她依舊有着殺他的任務,只為自己當初的那一箭。
那一箭,丢掉城池,從萬民敬仰的大英雄,淪為殘廢,她心裏怎能不恨?她舞槍拉弓的右手,再也不能耍就四十八般槍法,百步穿楊,令人生畏的箭法随着長弓的落滿塵灰,飄然遠去。
便是那日複一日發作的寒毒,也在時刻提醒着她,一箭之仇,非報不可。
穿梭沙場寥寥數載,她深谙“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那般的硬道理,她輸在了那場戰役,只能說她輕敵自負,錯估了将才之間的惺惺相惜。她本以為她有一時的心軟,而他同樣會有和她一樣的情懷。事實證明,人不能太自以為是,否則會輸得很慘。
前日去王都,那家藥廬的老先生還跟她提起這位聲名遠播的将軍,他說榮将軍要回大漠了。是啊,他是大漠孤鷹,一座繁華如囚籠的小城豈能困住他?
她了解這人,這人灑脫不羁,過慣了閑雲野鶴、征戰四方的日子,他不會安逸度過餘生。除非他成了她這般的廢人,被國家抛棄,被自己摒棄。
緣生得容易,也滅得容易。他和她,本該是無緣的。但終究逃不開命運的魔掌,兵臨城下的比試,注定了她與他糾纏不休。
她檢查了黑衣人的屍首,有的一刀致命,有的卻是被他淩亂耍出的槍法弄得傷痕累累,死于失血過多。再如何強大的将軍,孤身一人作戰時,還不是只能以死相博?
若她猜想的沒錯,這些人,來自大君王朝的王宮。
他,也被他的王上抛棄了。作三軍之首,真是不易。既不可功高蓋主,也不能資質平庸。前者會死于自己人之手,而後者,會死于別國刀下。
她将他帶回深山林的小木屋,清新雅致的山間小屋,掩在黛青林中,偶有飛鳥驚飛,蟬鳴蟲啾。
屋門外圍了一圈籬笆,上頭爬滿了青蔓,是她閑暇時種下的。她一直在等着同他的再見,青蔓多長,相思便有多長。
因為想見到他,她不能待在遠他千裏的故國,也不能隐姓埋名離他過近,唯有住在他的故國,等着下一次的遇見。
泉水凝窪處,開了半池水芙蓉,芙蓉出水,亭亭玉立。
她是兩年前來到芙蓉亭的,她失去了做将軍的資格。國君念她功勳卓著,慰以千金,供她享用一生。
然,心高氣傲的她,面對國君的給予,卻是感到莫大的屈辱。她縱然不能死在戰場,也不可碌碌而活。
她堅信,她會遇到那個賜她一生疾苦的人,也堅信終有一日會親手取回她施舍于他的性命。現下,他又欠了她一條命。
榮牧昏迷不醒,爾後又間或高燒纏綿。身上縱橫的傷痕惡化,除了敷上對症的草藥,還需輔以內服良藥。她雖以賣藥為生,卻不懂藥理,即使是知道一些,也是皮毛。對付他的刀劍傷,她束手無策。
以前在軍營的時候,她大大小小也受過不少傷,但都是軍醫在一手料理。身為将軍,理應懂得一點歧黃之術,時值今日,她方覺悔意。不管之前在別的将帥跟前受過怎樣的嘲笑,她從不在乎。只有這一刻,她很希望她可以憑她的一已之力去救他,她不想委手于他人。
那幾日,她不斷往來于山下山上。藥廬的老先生詫異地望着她,心裏疑惑,但也不問出口。這姑娘心涼,指不定以什麽還擊他的一片好心。
這般,她也省事很多。她本不是愛凡事都向旁人言明的性子。別人不問,她便不說。
足足等了四日又一刻,他才睜開古潭深井般好看的眸子。
那雙剔透的眸子掃将過來,她亦是被攝住,端着藥碗的手一抖,幾滴濃黑帶綠的藥汁便浸在了洗得潔淨的布衣裳裏頭,暈開着星星點點的小骨朵。
暫緩疼痛的肩胛骨似乎憶起了往昔,又似複原的傷口處插了一柄冰冷的短刃,猛然生起寒意。
他先是打量屋子,而後才将視線沉甸甸地落到她身上,他說:“謝謝姑娘搭救。”說這番話時,他既是謹慎,又是疏離,甚至疑心于她。艱難平舉在胸前的手,警惕地防向她。
她視若無睹,只矮身坐在他面前,将藥呈上。她說:“将軍若想早點好起來,還需把這藥一滴不剩的喝下去。”頓了頓,又冷着嗓子補充道:“這藥,後面熬了幾鍋。”說完,似覺得還未表達徹底,她又用手比了比,纖長白皙的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極大的圓圈。
她刻意掩蓋了原有的音色,掐着嗓子,嬌媚入骨的聲音便這樣淌進榮牧耳內。
而他卻皺了一雙眉頭——從來沒聽過這麽難聽的聲音!即便是游街花樓前時,花娘們嬌滴滴的嗓子也比這個來得動聽。
如此一來,榮牧的注意力全壓在了她獨特的音色上,對她表達的“鍋”有多大,并未引起太多興趣。
榮牧撐起半個身子,定定地望着眼前盛滿烏黑藥汁的瓷碗,對她遞到嘴邊的那勺藥,遲遲不肯張嘴喝藥。就如他從來沒聽過這般難聽的聲音一樣,他從未被人親昵地喂過藥。
在軍營裏,不管是将軍還是士兵,受了傷就得吃藥,而那藥,可想而知是什麽樣的,它并不會因為你是将軍而高人一籌。軍營不比安逸的王宮,即使是小小的風寒,為了早日康複,不受疾病所累,只要是藥,來者不拒。
雖然身在王宮的姐姐會每月按時送來家書一封,問他是否安好,以及一起托人送到他手上的那些縫補好的衣裳和傷藥,但真真切切在身邊關心着他的人,從來沒有!更遑論生病到意識模糊,起床便能有人體貼地用勺盛了藥,先擱在唇邊吹得溫度适宜,再遞給他。
“怎麽,将軍怕我在藥裏下毒?”女子冷笑。榮牧不會記得當年在箭頭淬毒的事,但她記得,而且會記一輩子!她這一笑,實則是暗諷。
榮牧果真不記得了。他虛弱地靠着她悉心墊在他身後的軟襦,一張俊臉白如未染墨的宣紙,眼神微眨:“姑娘既然肯出手相救,就不會害在下。”說着,湊過來淺嘗一口。
女子心內微酸,眸裏亦是亮晶晶一片。一碗苦藥,在她掌心,漸漸變空。而壓在心底的重量,卻是相反,慢慢變得沉重。
雖說她救了他,他卻未将她看成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真要許一個承諾來報答這片恩情,他想,等他回到王都,抑或是大漠,散些錢財即可。
而她,卻是要一份滿意的報答。她從未欠別人什麽,別人也休想從她這裏得到什麽。何況她因此人,變得一無所有,包括積攢了半生的富貴名利。因為他,傾盡了一切。
華燈初上的王宮院內,形只影單的帝王端坐于案前,“孤聽說,你擅自主張,着人偷襲了離都的榮将軍。”年輕的帝王嘴角上揚,眸光卻是怨毒。
空落落的大殿內,一人匍匐在地,戰戰兢兢地擡起半顆頭顱:“王上,榮将軍雖為大君屢建戰功,保民一方,但他擁兵百萬,手握兵符,臣擔心他會對王上不利。榮将軍恃才傲物,臣恐他造反啊。”一把老骨頭的楊佐楊大人說得嘶聲力竭,聲淚俱下。
華錦瞥他一眼,自顧自地拿起案前的奏折,漫不經心:“那也要等到把他這只老虎養得成了患,再做打算。楊大人太過心急了。歷來臣子造反的例子多得數不勝數,但楊大人有沒有仔細研究過,這些臣子謀反多半是因君主先起疑心,首治叛逆之罪?”
楊佐瘦骨嶙峋的身板,瑟縮在寬大的官袍裏,連道兩聲“臣知。”
華錦扔了奏折,案前起身:“既然知道,那這擅自謀殺朝中大将軍之罪,又該當何處?”
楊佐深深伏地,咬着老牙:“王上——”
“孤命你一月之內将他尋回。孤要活見人,死見屍。”華錦甩袖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