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芙蓉玉(三)

榮牧的身子恢複得極快,不日就能下榻活絡筋骨。女子不在屋內,平常時候,女子很少出去,他可以坐在榻上透過木雕的窗戶格子看到她在院內養花,或者是在烈陽下曬上一盤盤褐色的藥材。他喜歡看她手輕拂過芙蓉花瓣的恬然,仿佛在對待一件珍寶。

而他不知道的是,素白的指尖往往在觸摸花瓣後,沾染紅色的汁水。她總是心不在焉地想起一些往事,然後失控。

繼那日之後,他和女子幾乎沒有交談。女子雖高昂着頭,卻因為戴着遮了半張臉的面紗,除了看到她露在面紗外的淡煙眉、秋水眸。她的整張臉瞧不全。但他想,她應該是個極美的女子。至于蒙着面紗,一定是面容上還存在着些許瑕疵。

他本以為,等他傷好,離開了此地,也不會和女子有太多交集。但飄浮在兩人間的沉默,終歸還是在冥冥中被打破。

那是一個月夜,參天向上生長的樹枝割裂冰輪,樹影婆娑,泉水叮咚映了滿天月色。她抱着雙膝,坐在屋外長廊的木板上,墨發泛着銀波,半仰了頭,青絲拖地。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她身後,直到驚着了她,他才反應他的不當之舉,慌忙躬身行禮道歉。

女子依舊是淡淡的,煙眉不皺,眼波不眨,良久,面紗輕拂:“将軍欠我一條命,将軍可想好了報答的法子?”

他抿了薄唇,在她身邊屈膝坐下,黑錦袍濃進夜色。而她一身粗布衣裳,素釵白紗,襯着山岚升起的明月,竹影搖曳生姿。他說:“若姑娘不嫌棄,我願娶姑娘為妻。”

擡頭望冰蟾,青黛繞盤走。

女子轉過頭,盛了一汪秋水的眸子癡癡定在他的側顏,榮牧英挺剛毅的五官,渡了月色,俊美柔和。

她只問:“将軍這一生,可曾做過不恥之事?”

榮牧答得不假思索:“不曾。”

女子又不說話了,似深思,又似在忍着一腔怨恨。

臨近子夜,明月為烏雲遮擋,天降驟雨,嘩啦啦地打在屋頂,作勢要滴破本就不堅硬的茅草屋頂。

院中的半池芙蓉也不得幸免,凋零一片,綠肥紅瘦,在暗夜裏瞧着,多了別樣的美感。

雷聲轟隆,幾乎是同一刻,他聽到隔有一院距離的女子房內傳來一聲驚呼,慘極,凄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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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誤以為是自己聽岔,待到雷聲大減,女子強忍的吸氣聲卷來,他顧不得滂沱大雨,徑直穿過雷光閃動的院落小道,朝她房間飛身掠去。

打開房門,透過雨水模糊的雙眼,他看到女子死死握着右肩疲憊地倚着榻腳,有着垂死邊緣的虛弱。

聽到他進來的聲響,女子只是無力地擡了擡眼皮。即使此刻瞧不全女子發白的面色,但從她額前豆大的汗滴,也能判斷出女子在極力忍耐着某種痛苦。

“姑娘——”他快速走到她身前蹲下,想伸手查看她的右肩,卻被女子一把推開,退開幾步。

“誰要你進來的!”女子嚴辭厲喝。方才的疼痛削去九分銳利,脫口的話倒成了嬌嗔,只有音色依舊保留着恰如其分的柔媚。

榮牧不由分說,上前幾步,再次蹲下身子,直接拉開她捂在右肩胛的手,探到她的衣襟,扯開一個弧度。精致的鎖骨,白皙的肌膚,敞開在褪下肩頭的衣裳下。

女子偏頭,面紗垂直滑向一邊,現出玉頸。

榮牧愣住。

而女子鋒利的眼刀射将過來,嘲諷道:“怎麽,将軍沒見過胸小的女人?”

榮牧喉結上下滾動,半晌喃喃道:“你是男子?!”

女子,準确地來說,是男子,若無其事地攏起被榮牧慌亂中脫下的衣裳,正襟危坐,一改掐着的音色,冷然道:“不錯,我是男子。”

男子明眸流轉,看向榮牧:“将軍不會忘記陽渡之戰的勝利,我也一直記着将軍給出的那一箭。他們都說你是英雄,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在我看來,也不過爾爾。使用卑鄙的手段嬴來的戰果,有什麽值得昭告天下的。”

男子呵呵大笑兩聲,一把扯下遮臉的面紗,但見一張比女子還要美豔九分的容貌在榮牧眸內盛開,玉頸微微仰起,突出喉結。

男子又說道:“就在幾個時辰之前,我還曾問過将軍,這一生可有做過不恥之事。但将軍答得極為幹脆。”

他咬着毫無血色的薄唇,左手指向右肩胛處:“我這裏的傷口,正是拜将軍所賜!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傷,只是将軍塗抹了寒毒。一到這陰冷天氣,就會生不如死。将軍真應該在當時一箭結果我的性命。為将者,只能死在戰場,而不是茍延殘喘。”他恨的,不是那殘忍的一箭,而是箭頭上淬了寒毒。恰恰是冰欺入骨的寒毒,才會永無止境地折磨着他。

向來沉默寡言的他,今夜尤其的多話。而面對這般的他,榮牧啞口無言,只能怔怔地将他看着——榮牧是見過這人的,而且,當初城樓上與他的久久對視,曾觸動過內心某一個柔軟部位,及至今日想起來,恍若昨日。

誠如他所言,榮牧不僅見過他,兩人還曾交過手,妄圖以将帥一箭定雙軍輸贏。然,勝負即分,但二人的糾葛遠不止于此。

日暮西山,數萬鐵騎卷起半城煙沙,混合着灰土連天的光線,天地倏然陰暗。

刺探軍情的哨兵匆匆落馬,大步跨上九尺高臺,跪地據情而報:“将軍,敵軍來戰,主将挂帥親臨。”

城牆上的他極目遠眺,果不其然,雄渾的軍隊如潮水般湧來,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金鱗向日開。

揚起在風中的“扶”字旗,遮天蔽日,将士的吶喊聲,炸響耳內。馬蹄踏地,塵土朦胧。

旁邊有謀士相告:“将軍,據說汝凡國這次的主帥是名震四海的儒将,因長相俊美得名于天下。傳聞,凡是他率領的軍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此人,極擅布陣用兵。将軍要小心。”

榮牧點點頭,目光卻始終盯着那片汝凡國将軍即将行來的空地。謀士接着說道:“這位将軍雖久征戰場,殺戮無數,卻是極其陰柔,因他那張臉威懾不住敵人,他幾乎每一場戰役都面罩黑紗。至今無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或許有人見過,只是死在了他的劍下。”

榮牧終是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将軍。和他一樣,劍眉星目,英姿飒爽,一身銀灰铠甲,搭紅披風。只是那位将軍多了嬌柔的女子之态,若非早先知曉他是戰無不克、聲名遠播的一代名将,榮牧幾乎判定他就是女子——一個久馳沙場的巾帼女英雄。

汝凡國的這位将軍今次沒罩黑紗,俊顏浮起一絲嘲諷,半擡了頭,眸光直直往城樓上注視着他的榮牧掃将過來。銀槍背負在身後,英姿勃發。駿馬嘶鳴,在原地載着他轉動。他卻是半刻不移盯着榮牧的雙目。

這時,靜默片晌的謀士又發話了:“将軍,吾曾聞,汝凡國的這位将軍,喜與人一決高下。将軍不妨試之一試。”

于是,榮牧站高樓喊話高傲自負的城下将軍。一場以一箭定勝負的比試就此拉開序幕。

挽弓,搭箭,如行雲流水。

榮牧馳騁沙場多年,原不在乎一次的勝敗。兵家有雲:勝負乃兵家常事。他這一箭,本可以對準男子的胸膛,将男子一箭射死于馬下,最後一刻,他卻是遲疑,從男子的胸口移至肩胛骨。

而男子,亦是拉足了弓的弧度,只是在瞄向的目标上,同樣犯了難,輕輕巧巧,就這樣避過了榮牧的要害。

嗖嗖兩箭,同時齊發。一個被刺穿铠甲,連退數步;一個被射透下馬,倒地不起。

榮牧輕瞌眼眸,良久,沙啞的喉嚨哽咽吐出三字——對不起。他亦不曾想到,那箭頭是有毒的。還是喂足了寒毒,這遠遠比嬴一場戰役來得更絕、更狠。這樣,甚至可以做到以絕後患!

但對方必須是像男子這般要強的将軍,否則大白于天下,身敗名裂的那個會是他——榮牧!

男子背過身子,捂着肩胛骨處的傷口,跌跌撞撞站起身,榮牧欲扶,卻被他不動聲色地拂開。

他慘白着薄唇:“榮将軍,此地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明日就跟着你們大君的楊大人回朝去吧。”

榮牧想做一些事來彌補,不待他開口。男子盡數拒絕,似乎料到他會說什麽,男子總是搶在他之前打斷他。

第二天,金烏又升,林間還殘留着昨夜暴雨過後的水汽,黛山繞着層層疊疊的霧氣,經久不散。

像是在驗證男子的話,又或者是男子迫不及待地趕他離開。楊佐親率五千鐵騎齊刷刷地降臨。男子居住的小院外圍滿了肅穆以待的士甲。

随着楊佐的一聲高喊“恭迎榮将軍”,其餘人等紛紛扯開嗓子附和,彼時,渾厚的呼聲驚起飛鳥,搖落樹幹上的水滴。

楊佐見到榮牧踱出院子,忙躬身相迎:“老夫來遲,望将軍恕罪。”

榮牧瞥他一眼,颔首表意,似不想和楊佐言語,大步走到一匹良駿前,翻身上馬,眸光有意無意地緊閉的房門望去,徒勞無功,只好調轉馬頭,緩緩行到隊伍的最前方,準備起程。

楊佐從随從手裏牽過一良騎,駕馬與榮牧并行,捋着白花花的胡須:“老夫能尋到榮将軍,還多虧了收留将軍的那位姑娘,如果沒有她,老夫恐怕又要拖延一些時日了。屆時,王上怪罪下來,老夫這一把老骨頭,約摸是不保。”

榮牧充耳不聞,坐在馬背上,整個人神情恍惚。

養傷的那段日子,冗長而乏味,其間又發生了什麽,這一刻,他竟忘乎所以,記憶不切。認真思考起來,頭會止不住地疼痛,猶如萬箭穿心,又若一劍透腔。

腦海裏只重複着一句“将軍記住了,我叫楊芙亭”,若隐若現的笑顏,透着嘲諷,含滿了怨毒。他已記不清,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不錯,他被那個救他的人下了藥。

一路颠簸,終是回到了闊別幾日的定國侯府。立在打磨光滑的那人,尊容嚴肅,一襲白袍,已至花甲之年。

來者見到翻身下馬的他,第一句話卻是:“榮将軍,功高蓋主者,下場極為凄慘,請辭吧!”

他屈膝跪下,麻木已久的姿态。

老者望着他跪得筆直的身子,輕聲一嘆:“為師當年教過你什麽,除了一身精湛的武藝,這些為将、為官之道,想必也是說過不少。住在這王都裏頭,即便活得安逸,也要思危,何須等到為師千裏迢迢來告誡你!”

“弟子謹遵師命。”許久,他才慢悠悠地給出答複。而他的師父,心驚肉跳地等了足足一刻。

接下來的事,便是留在将軍府,沒日沒夜地商讨着下一步計劃。現下,已不是查明暗殺一事的時候。只要命在,就應該想着如何求生。這是遠道而來的師父教他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可以忤逆任何人,獨獨不能背逆師父。

然,三日過後。請辭一事還未得到進展,王宮那邊傳來了消息。華錦欲成全一樁姻緣,将楊大人之女嫁與定國侯爺為妻。

榮繡探望榮牧是在一日前,沒有人禀告,榮繡在問了侍女榮牧何處後,便輕車熟路地直奔書房。

盛裝緩步而行的王後在洞開的書房門外見到的是這樣一副景象——筆杆是用了多年的陳舊,将軍搭在上頭的指腹白皙溫軟,依稀能見到細小繁複的紋路,這樣一襯,更顯筆尖墨黑。

而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安靜躺在他筆下的一行黑字,也尤為醒目。寫的是“楊芙亭”三字,蒼遒有勁,力透紙背。

那時候的王後,想的是自家的小弟終于開竅了。當晚回到宮中,立即将此事報與了華錦。

一向能看穿榮牧心思的師父撫須說:“你姐姐其實也是有所顧慮的。你和楊小姐結親,既可保全你,同樣,也可以穩固她在宮中的地位。”

師父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若是你同那楊家小姐結了親,不但你在遭人彈劾時,有一個權臣可以在王上跟前幫你美言,甚至文武并重,王上再如何猜忌你,在事實未發之前,也不會生出殺你的心思。你姐姐亦是可以高枕無憂。”

言到這個份上,便是傻子,也能聽出其中重要信息。他師父是想他同意了這門姻緣。

隔日有故交好友前來道賀,一個心直口快的友人張口使勁大贊楊芙亭,甚至連名帶姓,前後呼了不下十次。這般,加深了他心中模糊的印記。楊芙亭,楊芙亭,楊芙亭。

他鬼使神差地答應了這門親事。黃道吉日,一頂紅轎便熱熱鬧鬧地擡進了定國侯府,鞭炮鑼鼓聲,不絕于耳。他卻沒有意想中的如釋重負,只覺壓在心頭的石頭越發重了。

廊下看新鮮的白衣公子不厭其煩地将手搭上藏青色貴公子的肩,但凡貴公子挪動一分,他便進一分。如此反複,貴公子似洩了氣,任由前者搭着。

“阿我,這還是小爺我頭一次看着這麽一個愁眉苦臉的新郎成親呢。”白衣公子拿眼瞟大堂內一身紅裝的榮牧,笑得樂不可吱。

貴公子手執孔雀扇,面朝大堂,目光卻落向了白衣公子往他下巴捏的手尖,一陣無語。

而沿街僻靜的藥廬裏,端坐着一位錦衣公子,躬身候着的老者畢恭畢敬地等待着公子停下手裏的杯盞,說上半句話。

抹抹額頭的汗珠,老者連眼皮都不敢往佳公子身上送,頭低低的:“公子,那配方,老朽看過了。因為用料不當,怕是弄巧成拙了。”

佳公子移開唇畔的杯沿,将目光慢條斯理地看向老者,“你繼續說。”

老者擡了擡眼皮:“這藥,老朽确是配過的。當時還是照着司星大人給出的方子。司星大人幼習古書典籍,在大君王朝,除了她,怕是沒第二人能清楚知道了。”

老者語不達意,佳公子不耐煩地皺了眉頭。

細看之下,老者猛然吓了一跳——這公子的眉眼,和一直賣藥在這裏的那位唐姑娘極為相似。說起那位唐姑娘,算算日頭,已有幾日光景未曾來店裏了。

老者胡須一顫,“公子配的藥,不會起到使人間斷忘記一些事情的作用,反而是致使人意志模糊。輕者神情恍惚,不過不出一月,便會恢複。至于重者嘛,可能失心瘋。”

佳公子勾唇一笑:“是嗎?要真是這樣,真是再好不過了。”他很是滿意地拎着自己配制出的藥包大步邁出藥廬,外頭陽光甚好。

當回到林間小屋,打開舊日給榮牧熬藥的罐子,俊臉瞬間蒼白——他放錯了幾味藥材,而它們的關鍵所在,勢必會導致服藥之人出現輕則神情恍惚,重則失心瘋。

大君王朝風平浪靜的東方邊關傳來戰報,榮牧即刻啓程趕往那處。

新婚不久的榮牧離開王都,重回沙場。夫人楊芙亭不便與之同往,暫留将軍府。

以勝戰聞名于世的榮牧,卻是在八月半的中秋團圓佳節前夕送回惡耗至王都——東城戰敗,榮牧不知所蹤。茫茫大漠,成千上萬具屍首,血流成河,而他的屍骨,就埋在其中。

楊芙亭聽得惡信,當晚投湖自盡。一池芙蓉,亭亭玉立。定國侯府是未曾開鑿有任何池塘的,這唯一的一處,而是由遭受伏擊回都後的榮牧親自監工形成。移植來的水芙蓉極不易成活,是他悉心照料的結果。

荒山又添新墳,漂亮如女子的男人舉杯祭腳下土地,“在下汝凡國将軍,楊扶霆。不巧重音了貴朝權臣之女的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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