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君傾城(一)
“說起這段故事,還要從榮将軍有兵臨城下的那一刻說起......”這故事,原本就有始無終,說書人驚堂木一拍,留下一串串餘音,餘音尚有涯,惋惜了無岸,終究誰也說不清這其間的一絲一縷。
臨窗的雅座上,白衣公子執黑子不落,眼神卻飄向對面的青衣貴公子,唇畔含笑,兩只水靈靈的眼珠子因着青衣公子的入神,愈發得意。不是因為青衣公子的姿容有多出色,而是情非得已,無形中總有那麽一道強力,将他的神思拉向相對而坐的青衣公子。
他本無心在棋,不過是借此打發下漫長的光陰。說書人或嘆或惜的字字句句,飄忽進他耳內,他時不時地掏掏——總覺得背上涼嗖嗖的,這背上一涼嗖,全身上下又冒出了雞皮疙瘩,顯然這說書人的調子讓他很不舒服,又顯然他不習慣陷入這種悲境。
青衣公子不察那雙盯在他身上轉悠來傳悠去的炙熱眸子,一心只在棋盤,捉了一粒白子,正想着下一步該當如何。其實也無須他多慮,他的對手太弱。可即便是如此,他也不馬虎,認認真真地下着這盤棋。
棋盤上,白黑雙子殺得昏天暗地,但細較之下,便會發現白子更勝一籌,黑子無論是攻與守,似乎都少了一番悉心布置,亦是少了一份運籌帷幄的城府,可見弄棋之人的心不在焉,又可見白子的主人擅長謀略。
雖說兩耳不聞周邊事,但既然來了這聽書茶樓,青衣公子多多少少會聽一些說書人長篇大論裏的只言片語,在所有人都進入某種悲傷憂郁的境界時,他有種旁觀者清的超然。
又或者,出于自身的不明因素,特地跑來民間茶樓聽上這麽一段故事的他,是想從別人的口裏聽一個不同的版本,聽聽百姓們的心聲。他所知道的這個故事,陰謀權欲的味道極其嚴重。
兩個人,兩份不一樣的心思。
白衣公子舉棋不定一陣後,施施然落子,青衣公子緊接着在他擲下的黑子右側漫條斯理地放下一粒白子,形成圍他于一隅,又斷其退路的局勢。
白衣公子瞧着那內憂外患的走向,不滿了:“阿我,非得把小爺我吃幹抹淨不可麽?聽書、下棋、品茶,不過是圖個樂趣。”
左手食指并拇指扣住半個香梨,得空的右手忿忿不平地叩打着桌面。進行抨擊的同時,不忘狠狠張着一口白牙從香甜可人的香梨上咬下一大塊,大口咀嚼,視線輕飄飄飄地投到另一方——臺上動情述說的說書人。
青衣公子保持着一貫的溫和神情,唇收三分笑,似秋水般的瞳仁好像要蘊出水來。
便是這般定定地盯着白衣公子半晌,白衣公子就招架不住了,連擺手道:“罷了罷了,我這就專心致志地下這盤棋。”
青衣公子微微颔首,好看如女子般的眼睛重新看回棋局,又恢複了一心一意的姿态,化外界幹擾于無物。一雙似憂似喜目,顧盼流轉,風情只增不減。
白衣暗道此人幸虧不是女子,就是那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看似平常,卻有着勾人的美。
雖說二人旨在棋局,白衣公子還是會偷偷打量眼前的玉人。容顏如上好的美玉,不見一絲瑕疵,青絲垂縧至腰間,一半墨發由特制的孔雀翎束起,藏青色華服上繡孔雀紋,金線繁複纏繞。略尖的下巴擱在衣裳高高相扣的領口,右手執子,左手拿着一把孔雀扇,和華服的顏色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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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總擺出一副高傲之姿,于是在白衣公子的眼裏,眼前這個人的頭顱是驕傲地昂着的。
“......正所謂一将功成萬骨枯,為将者,就當以馬革裹屍還,方不負君意....”說書人凄厲的故事還在繼續,但與故事的原樣卻有了天差地別。
聞者唏噓。一時間,滿座茶樓裏只聽得落子的細微聲響。便是賓客端茶合蓋,亦是放柔了動作,身怕惹來公憤。
白衣公子轉悠着眸子,含着剛到嘴的一口香梨,換個舒服的姿勢側坐,瞥向臺上眉飛色舞、說得正酣的說書人,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爽朗清脆的嗓音不能說很大,但也絕對不小,至少能讓整個大堂聞之倒吸涼氣:“啧啧,阿我,你聽聽,這說書人說的。這榮夫人多半是因為榮将軍戰死沙場,臨死前還納了一房小妾,才羞憤難當,一頭紮進了池塘。結果,嗨!這池塘還真能淹死人!”
青衣公子不答,只靜心關注着棋盤上的走勢。低下去的目光,隐約見哀意,轉瞬即逝。
說書人曲解了這故事的深意,白衣公子更是胡理相加。榮牧将軍的死,同他的那位夫人脫不得幹系,但也沒拖累榮夫人——楊芙亭。
倒是楊芙亭,陰差陽錯地占了他人的東西,貪歡一時,終歸是要還之以情。
榮牧是甘願赴死的,至于那楊芙亭,若說是對榮牧情意深切,不肯茍活于世,投湖自盡,不管活着的人如何猜測,人都已經死了,糾結過多也不會另有頭緒。
殊不知那說書人口中的敵國女将軍,才是一大關鍵。
茶樓的客官們似乎對這個橫說一氣、逮縫就插的公子哥很是不滿,齊刷刷的眼刀子甩将過來,盯得白公子往座上一縮,梨核向着窗外随手一抛,極為應景的是——殘核才脫手,那樓下便立馬傳來了一聲怒喝。
白衣公子愣愣地聽了那聲怪叫,黑漆漆的眼珠滴溜溜地在眼眶內慢吞吞游走一圈,只覺那聲音好生耳熟。回頭一瞧衆人還瞪着自己,不由又往裏挪了挪。
衆人雖有怒氣,待看清這位出言不遜的公子哥是宋家府上的那位小公子時,衆人相視一笑,集體自動删除記憶,立即不追究這位公子的無理不當之處。
說書人仍舊高談闊論,口吐章句,說得有聲有色,正是拉弓挽箭,敵國将軍心生憐惜時。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就沖着方才那震得房梁都要抖上一抖的中氣十足斷喝聲,想必那物已在爬樓直奔這邊來了。
白衣公子見衆人紛紛調頭,大有方才無事發生之意,慢慢從座上坐直身子,因對衆人的态度心有存疑,咬指一想,忙向身後招手,一個書童打扮的年青人迅速來到他二人中間,立在了棋盤的左面,正好擋住了白衣公子半邊身子。
白衣公子吩咐:“嫣兒,筆墨紙硯伺候。”
被喚作“嫣兒”的少年低眉順眼地應了一聲“是”,然後動作輕柔地解下背在身後多時的包裹,刻不容緩地拿出那些早已備好的物件,一一分開擺在青衣公子的面前,果真是白衣公子口中的“筆墨紙硯”,一樣也不落下。
筆是況香木搭狼尾制成,一方本色墨,生宣紙,置于最末的是端硯臺。
見白衣公子再無其他吩咐,名叫“嫣兒”的少年悄自退下。膽小的少年雖全程耷拉着腦袋,但青衣公子還是發現他在偷瞄白衣公子,其間意味,倒不像是個唯命是從的仆從。又見白衣公子雖使喚他,但也未必像支使奴才那般,語氣裏放柔了不少,甚至有些寵溺的味道。
想到這,青衣公子猛地被自己不着邊際的猜測吓了一跳。
白衣公子閑散地撥弄着棋盤,白子顆顆,在他指間起起落落,擡眼向青衣公子,唉聲嘆氣:“要是沒有這磨人的棋,只品茶聽書,還真無趣。何況這對弈之人是個口不能言的富貴王爺。有時候,我倒是真的希望你只是不想說話。”
青衣公子垂眸,沉默良久,方執了筆,醮了墨,在鋪開的白紙上點一滴墨,暈花素白的宣紙,想寫什麽,卻在下筆的當口停了。因為他看到傾身過來的白衣公子眼巴巴地瞅着他的筆尖。
他原是可以說話的。奈何父王在世之時,約摸也是他三歲年紀,一個懵懂無知的階段。
父王頒發一道密旨,向外稱其害病壞了嗓子。此後,不論是在外人跟前,還是在父王母後身側,他只能以字代句。
便是向着最敬愛的王兄,即使有一肚子話想說,也要憋着。那時年幼,捏筆杆的手顯得稚嫩,水晶杆筆握在手裏,他總是因為執筆不當而挨罵。而責備他的那人,正是他的王兄。
他敬愛他的王兄,但他的王兄卻從未将他待之以血親。二人間的交集很少,這也直接導致了他和王兄之間,更像是君臣關系。
空蕩蕩的大殿,他看着虛長他一歲的王兄侃侃而談,未長開的小臉有了父王君臨天下的剛毅。
父王母後慈祥地走下高座,來到王兄的身前,俯身伸手,憐愛地摸着王兄的頭,他是羨慕的。王兄不像他,身處榮華富貴,卻只感受到涼涼的冷意。
那道神秘的旨意,究竟是父王在愛他,還是在折磨他?
大君王朝的王位是不會傳給一個廢人的,否則會贻笑天下。這,也許是唯一能保全他的法子。王位可以不分性別地傳承,但會區之以不足。顯然,他的不足便在于口不能言。
常言道,金口玉言。他連最基本的發音都做不到,又怎能談天下大任?
父王過世,緊接着母後也病逝歸天,間隔不過兩年時光。然,他們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卻是他。他們活着的時候,把更多的關愛都奉獻給了王兄,于是等到死,才想到還有一個孩子被他們的偏心遺忘了。
王兄即位,高居冷殿的君華錦,錯過了和他相談的年紀,如今看上去,更冷漠。直到今時,他才明白,君華錦雖為他兄長,卻是防着他的,哪怕他從一出生便被剝奪了成為王者的權利。
王宮內,本就容不得雙生子。
若非他是天下皆知的啞巴王爺,相信也命不久矣,譬如那功高蓋主的榮牧,還不是枯骨埋葬他鄉?說起來,榮牧命逝他地,有一半的罪孽紮根在他這裏呢。
現今想來,當初那道令他恨透了的密旨,終歸是現出它的好處。
憶起過往,心情極是不佳。
他擱了筆,行雲流水般地拂袖起身,立即有喬裝打扮的衛士緊随其後,茶樓雅座本該磕着瓜子、津津樂道聽一席評書的人須臾站起一半,蓄勢待發。
口幹舌燥的說書人明顯一頓,擡手喝一口茶,見大家夥只是因為坐久了,站起來活絡一下筋骨,又繼續若無其事地講述故事原委。
他居高臨下的俯視,驚得仰頭盯着他瞧的白衣公子愕然,他微微一怔,然後挑了挑眉,眸光越過窗戶,投向車馬如龍的茶樓下不管何時都能喧嘩熱鬧的大街。
未落筆在紙上的“保重”,斟酌許久,還是遲遲不肯勾勒二字的形狀。
出宮前晚得到線報,宋家小公子在趙大人的府邸,向着他爹領過來的趙家小姐,很是別扭地叫了一聲脆生生的“娘”。
據說當時,不僅趙家小姐一張年輕貌美的臉霎時慘白,就連笑口常開的宋老爺子,也氣得翹胡子瞪眼,差點把老命交待在那裏。
若論到拒婚技術哪家強,宋小公子這一聲“娘”,可謂是一石二鳥。一者,道盡了宋老爺的風流本性;二者,自是硬推一樁姻,估計這将成為趙家小姐一輩子的陰影。
本是美嬌娥,卻教人先呼了娘。也不知這宋小公子何時才能改掉這孩子心性。
即使不見那日情景,他也能想像一二,定是十分有趣。不覺抿唇一笑,笑意點上眉梢。
甫一擡眼,卻見白衣公子還是不明所以,眨巴着眼,死瞅他,知曉接下來即将發生什麽,遂搖着孔雀扇,風姿翩翩地離了茶樓。臨行前,故作高深莫測,看得白衣公子以為見到了鬼附身,又或者,這位看起來比女人還要柔美的男人興許真是在勾引自個兒。
而茶樓的故事,正好在驚堂木下結束——敵國的女将軍以酒祭故人,然故人不在,一捧黃土,陰陽兩隔。沙場上的戰況如何,被大漠黃沙掩埋,熾熱的風卷過,露出白骨累累。
古來征戰,又有幾人歸還?還不是葬送在千裏之外,連塊墓碑都沒有。
有人稱,這位剛烈的女将軍定會以身相殉;也有人言,今後怕是要戰亂不斷,兩國相交不慎,便拿數以千計的平民百姓的性命來換得一朝的重新統一。
衆人悲痛,內心久久不能平靜之餘,哀戚的茶樓上卻是好戲連連。
一張柳木方桌,白衣公子躍到此方,彼面立即有怒火中燒的中年男子雄渾而占,橫眉怒目,一雙鷹眼壓攝住全場,尖叫不斷的場內瞬間沉寂。
他移一寸,中年男子便緊跟數步。如此反複,中年男子還是逮不到他。于是,桌上的茶盅便成了最好的明器,“嗖嗖”幾聲,水花四濺,白瓷亂飛。無人不驚慌四散逃走。白衣公子毫發無傷。
“爹,什麽事這麽激動?莫非是又給我添姨娘了?”矮身艱難躲過一個越頭而過的茶蓋。
“爹,您要是覺得激動呢,一定要說出來——您瞧瞧您這激動得,都上氣不接下氣了......爹,您別暈啊,我這上哪給你找花娘度氣去?”泡久而發的一把茶葉從側面飛過來,白衣敏捷避開。
“宋歸!臭小子......來人!不管用什麽方法,都得給我把他抓起來!”宋老爺子兩眼發昏,也顧不得當衆失儀。憑着一己之力逮着這小兔崽子上蹿下跳,一把老骨頭果然不經折騰,由仆人扶着,顫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頭,遙指抱着房梁柱挂在了大堂頂的宋歸,氣力盡無。哽着一口老氣把話吐完,整個人向後一仰,眼珠翻白。
宋小公子情之所致,誤以為宋老爺子有個三長兩短,當即慌不擇向地從大梁上跳下。
結果,宋老爺被一坨白色物體沖擊,脫離了仆人的攙扶,直直撞至堅硬的地面,再然後,一個泰山壓頂,将将暈過去的宋老爺子,又從劇痛中掙紮起身,伸出兩根指頭:“你這個不孝子,你是要壓死老夫嗎?”
宋歸抱起宋老爺子紫漲的臉,滿面心疼:“爹,你兒子我其實一點也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