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君傾城(二)

今夜是一年一夕的中秋佳節。歷年都是在王宮中度過,固然很是熱鬧,舉目随處可見大紅燈籠高挂,鳳飛龍舞,圖有如意吉祥,各色樣式,應有盡有,只是那些物件,太過莊嚴,遠不及民間的溫暖。

既然選擇在民間過一個中秋佳節,他亦是做足了清閑王爺的派頭,花巨資包下王都裏最大的畫舫。

尋着王都的護城河,夜間行船,駛于碧波。隔了一江的大紅燈籠連成火龍,沿岸是通明的沖天火光。江波流淌上卻是伸手不見五指,偶見一星兩點光閃爍而過,那是漁家的小船。

岸上的閨中少女結伴而行,取一盞花燈,在燈壁上寫下一年的心願,閉眼祈禱一陣,再将花燈推到河中,随河水飄遠。然後手挽着手,嘻笑着往最為熱鬧的夜市而去。

他看到有些花燈被一個細小打上來的微波掀翻,沉入深水;有些燈火微弱,好像随時都要被一陣江風吹散;有些完完整整,擦着他的船身,向更遠的水面行去,那上面的墨跡還未幹,卻沾了小水珠。

設桌擺酒,把酒對月,江岸舞湘坊曼妙歌舞升平聲幽幽傳來,穿越了江天秋水。

轉着指間的翠綠玉盞,忽然想起那位高歌于雀臺卻過早香消玉殒的絕色女子。

妃筱以歌為名,一曲《挽歌》,動人心神,招莺引燕,引人駐足,像莺燕那般,遲遲不肯離去,直到她的尾音也消散在風裏,直到雀臺迎風而立的女子徐徐隐沒身影。

世間有人傾慕她的容顏,亦有人陶醉她的歌喉。他是第二者。在王宮裏單調而乏味地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他總是很容易被外界那些一星半點的新鮮事牽絆住目光。

并妃筱齊名的,是舞湘坊的非傾衣。坊間有言,非傾衣一舞,仿似天女下凡,過袖處,片片桃花翩跹,等花凋落,回旋的水袖長甩,五顏六色的蝶紛湧而出,美得教人移不開眼睛。

凡是見過她舞于露臺的人,此後不會輕易誇贊她人的舞步,只因見過了最美最好。

從這滿目光華的船上望過去,雀臺暗沉,只餘一星點的火光,像是飄遠落定在那的孔明燈,在風中掙紮,整個雀臺已不複當年的光明琳琅。而回過頭去看舞湘坊,一片闌珊景致,今夜的舞湘坊,足足比以往的無數個夜間還要熱鬧。

倚舷自飲,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聽說,今夜舞湘坊的花酒很是好喝,阿我要不要去看看。”握杯行出的白衣公子笑彎了一雙眉。

一道紅痕橫跨白淨的面龐,他的笑,透着似有若無的憂傷。清麗面上的那道突兀紅痕,來自他老爹的怒極而煽。紅痕顏色雖深,卻很短,宋老爺更大的力道落在了情急之下擋在他身前的嫣兒臉上。

宋公子口中的舞湘坊好酒,不過是有舞姬挂牌□□,而賓客則擲以千金,買下一段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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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來文人騷客,最是喜這一套路,不管過去了多久,這種風氣仍是存在,甚至愈演愈烈。

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佳人美酒,春風一度。而明日破曉,又各歸各路,誰人還記得妾意綿綿,道不盡別離之苦?

君王爺驚訝他的出現,捏着玉杯,一時失神,只将他靜靜地看着。一雙明眸像是透過他望向了別處,四遭依舊是一片黑暗,看着的人卻覺得安心了——在這樣一個從來沒有到過的陌生地方,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那人。

他本身份居高,孤寂時,無人能相陪左右,與他談天說地;又因是個啞巴富貴王爺,衆人敬而遠之。

唯獨這白衣公子,即使知曉他不能言語,定然無趣得很,卻還是在他耳邊不停地說,好似也要把他埋藏在內心的話全都講出來。有他在身邊,這幾年難捱的孤苦日子,渾然間竟過得輕松自在,倒真成了世人所言的那般——清閑王爺。只是這“清閑”二字,若能放到縱情山水的廣袤天地,而不是拘于一隅,他倒是受之坦然。

宋歸見他有躊躇之态,不由煽風點火:“阿我,好不容易來民間私訪一次,如果不看點民間特色,就這般回王宮了,那也太無趣。正好今兒個中秋,凡是有特産的地兒,絕對是奉上了最好的特産,包管你喜歡!”

宋歸說得盡興,展開雙臂,攬上君王爺的肩,也不管對方的眼神是有多嫌棄,緊摟着不放。

縱然是久居深宮,不谙民間世事,他也能從字裏行間懂得宋歸口裏的“特産”是為何物,只是未料到宋歸居然當着他的面,用這種低級趣味的詞句。

想不去,但打心裏又不願推拒,總覺着他是應該去的。聞名天下的四大美人,他已見過其三,倒真是想親眼見見非傾衣是否如傳說中的冷豔無雙?

既萌生了尋歡之意,二人便停船靠岸,直奔舞湘坊而去。

舞湘坊□□招搖,舞姬憑欄,風情賣弄,騷首弄姿,一派旖旎景象。打舞湘坊路過的客人,都得長個心眼,稍有不慎,便被饑渴的女子強行拉進了聲色犬馬之地。

舞湘坊的老媽子最是識相,一見他二人從飾以華美的畫舫上相扶而下,又着上好的绫羅綢緞,一個手執鑲藍寶珠孔雀扇,一個把玩名家題字玉骨扇,連忙揮了香氣撲鼻的繡帕,張着血盆大口地過來招呼:“喲,原是宋公子來了。真真是應了一句——上陣父子兵。”她湊近宋歸,繡帕揮得人眼花瞭亂,“你爹正好也在這,可不是巧了。公子要不要換個地兒。”

宋歸寧毀婚十樁,也不拆一妓坊,當即攢足了邪氣,笑得合不攏嘴:“不換。我爹他今日不慎被壓傷了腰,他就我這麽一個寶貝兒子,我要是不來看着他、時刻提點他,明日怕是要托人向宮裏頭告假了。”

宋歸的理由冠冕堂皇,老媽子被他熾熱的孝心感化,很是動情一回,脂粉抹掉一層。

老媽子晃着圓蒲扇,趁着裝模作樣抹眼淚的空隙,偷偷拿眼細心盤算着君王爺那一襲藏青華服的價值,心裏的鐵算盤打得啪啪響,連撥數遭,還是得不出一個更為準确的數額。

洩了會氣,方才扭起水桶腰,一路驚擾鴛鴦無數地領着二位稀客長驅直入地進到大堂。

老媽子果真是見慣了場面的人,瞧着一位賓客光身□□着從堂前跑過,她呵呵一笑,令人驚起一身雞皮疙瘩:“兩位公子莫要見怪,老娘這裏的姑娘最會伺候人,那位爺八成是抵擋不住攻勢。衣服都扒了,還想着去別處看看有沒有嬌弱點的姑娘。老娘這裏啊,沒有最嬌,只有更猛!”然後是忘我地仰頭大笑。

君王爺不掩厭惡之色,舞湘坊的前廳烏煙瘴氣,氣味相當難聞。孔雀扇被他拿在手裏用作了揮散濁氣。

宋歸也好不到哪去,雖表面一副風流姿态,卻極少來青樓花院,見有姑娘相纏,整個人都貼到了君我身上,甚至很不憐香惜玉地拍掉女子不安分的手,怒目而瞪。轉而自身,都不知是被第幾個饑渴的花娘大吃豆腐了。

老媽子引着他二人尋了二樓中間位置的一處雅廂,又着人上了最好的茶水,一心想搭讪君我,卻被君我淡淡一瞥,瞧着目光極冷,一副不願他人親近的模樣,她悻悻地揀了木梯,前去迎別的客人,私心想着,就是要把你帶到全舞湘坊最貴的包廂!

舞湘坊紅幔飄搖,一色重紗若隐若現颠鸾倒鳳、渾然忘我的賓客和舞妓。尋歡作樂裏,淫靡浪聲,調逗笑聲,聲聲蓋過絲竹響樂。

不多時,老媽子着了一位濃妝女子前來,向君我遞了一本折子。瞅着君我接折子的空當,女子也不嬌矜,趁機大占君我便宜。

君我打小便不愛與他人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手背被女子一摸,平靜如波的心中登時添了不少怒火。

女子瞧着紅浪翻騰的光影下,公子玉面含紅,心笙蕩漾,又想摸一把,觸手卻一片灼熱,立時一驚,忙低頭去看,旁邊的白衣公子很是溫柔地将滾燙的茶水傾倒在了她伸出的手背上,燙紅一雙保養得宜的手。

“阿我很是怕髒,姑娘應該先将雙手清洗一下才是。唔,最好是消毒,用燒開的白開水再合适不過。”白衣公子沖那痛得随時都要哇哇大哭的姑娘笑得一臉純真。

那邊,君我遲疑地将折子翻開來看,但見上頭赫然嵌着“非傾衣”三字,再後一點,便是非傾衣今晚的出價。被人标上價碼,當衆作為物品進行買賣,他忽然覺得有些心疼。

在他想來,非傾衣也應像榮繡、妃筱那般,擁有崇高的身份,至少不要成為別人以金錢交易的貨品。她原是美譽盛世的女子,即便人生缺憾,不能過得順風順水,但也不能活得卑微低下。

那女子雖燙傷了一雙玉手,卻嬌笑不改,趁着君我發呆的當兒,整個人靠了上來:“今兒是非傾衣姑娘的初夜,公子瞧見沒,這雅座的滿客,全都是沖着非姑娘來的。非姑娘的出苞價,可高着呢。您這兒啊,瞧得最為清楚,非姑娘可真是水一般的人兒,包管您見了,連骨頭都酥了。”

見君我看得入神,誤以為其心感傷,便假借安慰之名,一雙手果斷而迅速地沿着他的脖頸往上摸,還沒摸夠,就被白衣公子一巴掌拍下,傷上加傷,痛得牙癢癢。

君我冷冷瞥女子一眼,折子“啪”地一聲擱在桌上。他不惱女子對他的輕薄,只是出自女子嘴裏的污言穢語令他莫名火大。

不管女子是抱着何種心态來看待這個在舞湘坊比她高出很多的女子,但至少她現在是抓住了非傾衣其實和她也沒什麽兩樣的說辭。

他覺得,像非傾衣這般的女子,是不該被人标上價碼,當成一件衆人喊價、競相購買的物品。雖沒見過非傾衣,但他想,她定不是這等風塵女子可相比拟的。

非傾衣曾一舞動天下,即便是今夜這個令她很不愉快的夜晚,亦是輕盈而來。

數道紅條放入大堂,紅衣女子踩風踏彩,淩空飛到紅幔之上,纖足輕點,衣袂飄飄。皓腕繞紅匝,猶如紅蝶舞于萬花叢中,飄忽優美。缭繞在萬丈紅紗中的一瞥一笑,美豔動人。

額點花钿,黛眉淡掃,雖是風塵女子,此刻卻出塵如仙,即使是豔紅加身,人仍如冰雕鑄成。展袖起舞,玉袖生風,時而擡腕,時而輕舒。舞姿翩翩,袅袅婷婷。

大堂內,喝彩高呼,伴随着的出價聲,一個勝過一個。君我皺了一雙眉頭,孔雀扇遮半邊面容,眼眸輕轉。

在衆人如火如荼地進行着這一場價碼之賽時,二樓的雅廂內,一位淡妝綠衣女子款款走出,舉着一張透白的紙,上頭用濃黑的墨提着“一萬兩”。

女子嬌媚的聲音揚起在熱鬧的大堂:“宋公子,一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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