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君傾城(三)

一萬兩并不是平常人能大揮手筆,吵吵嚷嚷的衆人頓時歇了一半氣。宋公子定是非富即貴。雖猶有不甘,但考慮到自身財力,還真沒法和那位宋公子相比,紛紛嘆息着敗下陣來。

最終,君我以千金高價買下這位姑娘的初夜。周圍的叫喊停了,因為他們在扼腕嘆息過後,都開始好奇這位宋家公子到底出自哪家府門。

既然買下了,待得非傾衣梳洗完畢,便将她送到君我的房間。老媽子樂呵呵地數着金元寶,一把金算盤打得啪啪作響。

有心存不甘的客人逮着她問那宋公子何許人也,老媽子彎了彎賊眉,就是不肯相告。風月場上陪歡作樂幾十載,自然是懂得明裏暗間那些該當注意的分寸——客人的隐私極為重要,再者,她還真不知道那青服公子到底何許人也,但能站在宋歸公子旁邊的,想來也非常人。

因為君姓特殊,君我不方便透露名姓,便假借了宋歸的名號。宋歸爽快地在花娘捧來的單子上以自身名姓落款。

方及擡頭,就見大堂內一個身材嬌小可人的布衣少年被人群擠來擠去,當聽到花娘朗聲向大堂念出“宋公子”三字時,那少年明顯一滞,竟自忘了還擠在滿身污穢的人流當中。

從宋歸這個角度看去,不亮敞的燭光下,少年落莫不己,恍然丢了魂。慘白玉面上的那道紅痕,突兀顯然,和他臉上的一對比,倒像是相續着的。

如同知曉君我不願與他人肢體接觸,宋歸亦是深知那位在大堂內被人推搡着的少年同樣也不喜歡這樣。

“按着民間的說話,今日,是你和非姑娘結親......”話未說完,整個人已飛身離去。

怔怔地望着宋歸迅速不見的影子,君我未作任何表示。窗外夜色正好,冰蟾光輝灑遍了世間的每一個角落,舞湘坊沐銀光卻顯寂寥。

天邊的那輪明月,何時才能照君歸還?

非傾衣不施粉黛,清清雅雅地被送進了房間,貼了喜的房門在她身後緩慢而沉重地合上。

老媽子歡快地在緊閉着的房門外大喊:“公子,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月色燭火下,冷暖相合,女子神情莫辯,徑直蓮步輕移,施施然行到他的身前,方立住腳跟,就着手脫他穿得繁重的華服:“既然公子買下了妾身,那今晚就由妾身來好生服侍公子。”

君我本能地捂住領口,卻在慌亂的當口,捉住了女子的一雙葇荑,冰冷如冬日的湖水——這個女子在做着與心意截然相反的事,所以才從裏至外散發出冰一般的冷度。

女子誤解其意,水眸微嗔:“公子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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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我立即放開她的手,孔雀扇應聲落地。女子的葇荑順勢攀上他的脖頸,呵氣如蘭。

眸是冷的,笑是冰的,她就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雙眸很美,卻是空洞,似乎在刻意按着別人的安排而活。她開始脫披在身上的薄紗。

今夜,她只當他是日後千千萬萬走進她房內的賓客之一,而她要做的,便是盡心服侍。

在她眼中,他和那千千萬萬的賓客不同之處,只在于他今夜花了一大筆金錢來買她的初夜。多大的一筆數目啊,可跟那些拿錢來辱沒她人格的人有何不同,不過是在多在少。像他這樣的公子哥,她見慣了。

春宵一夜,明日誰是誰,哪人還記得清楚?你情我願,互不相欠。這種事情,本就不該刻骨銘心。

他不習慣這樣的依偎,打小不缺莺莺燕燕的圍繞,但從未和任何人有這樣暧昧的姿勢。他想拉開她,手扶上女子的削肩,目光不經意瞥到女子胸前,雪白酥胸露出一片,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刻閉上雙眸。

女子輕佻一笑,傾力前推,他便仰面倒在了屋內的喜床上,睜眼唯見頭底的紅紗缦緩緩搖晃,好像女子跳舞時舞動的紅裳。

女子冷豔無雙的面孔慢慢出現在他上方,和他盯着紗幔的視線交織在一起。

一個借力,便跨坐在了他的腰身,水色的淡粉紅唇微微張開,極具挑逗誘惑,就這般隔着質地柔滑的衣料,不輕不重地咬上他的脖頸,他悶哼一聲。

女子咬得不重,但也不輕,只是隔了一層堅硬的衣領,落在他頸上的力道就減弱了。他那一聲不受控制的悶哼,不過是因被女子陡然往下的身子壓得喘不出氣,無奈之下,發出了一聲連他自己都覺汗顏的音調。

“早晚有一日要與他人如此,還不如承歡公子身下。公子說呢。”她的手探到他的衣領,想要解下那些水晶扣子,卻再次被他攔住。

這一次,他迎着非傾衣似結了冰在裏頭的眼睛,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女子的手腕很細,他牢牢握在了掌心。

她笑得沒心沒肺:“公子還是要的吧。”說着,又彎下身來,輕輕地在他唇畔落下一吻,然後漸漸加深。

他不曾想非傾衣會執意與他如此,見躲之不過,不由心急如焚,抓緊衣襟的同時,另一手也松開了抓在手心的柔軟手腕,他猛然驚起。

不顧床上女子的怔愣,匆匆來到桌案前,提筆,就着幹涸的硯臺,勉強沾了些許墨,于黑燈瞎火下,将一字一句描摹在如月華鋪成的白紙上。

“我不想他們糟蹋了姑娘。”

“我只想是看姑娘跳舞。”筆尖頓了頓,又寫下一行字,“我喜歡看姑娘跳舞。”

女子撐燈來看,但見筆走龍蛇,字跡娟秀中,又透着力透紙背的雄渾,竟自呆了呆——這個人并非她所想的那般龌龊不堪,她先前種種行為,不過是在以身相試,誠然是她弄錯了。

君我抿唇捋發,提筆又是清秀一行:“我和他們不同。”哪裏不同呢,他想了想,繼續寫道:“我可以琴相和。我是真心喜歡姑娘的...”又覺不對,正欲揉成團,重新寫,女子已然全看在了眼底,并不見得有何歡喜神色。

風塵女子從不敢妄想什麽,花言巧語聽得多了,倒也慢慢變得坦然,以至于現在,都錯生了一種理所當然。

再者,她從未與人共寝一室,即使是之前的接客,老媽子覺着她日後□□能給舞湘坊狠狠撈一筆,壓根就不準別人碰她一根汗毛,高價也不肯。老媽子老早就盤算好了她能給舞湘坊帶來的利益,如果不加好好利用,豈不是白費了老媽子這麽多年的苦心栽培?

他說他喜歡她,她暗自發笑。說喜歡她的人很多,但凡她坐于轎內,沿着王都城最為繁華的地帶溜上一圈,便能收獲一籮筐這樣的甜言蜜語。他們都在說愛慕她呢,可到底哪個是真心,哪個是假意呢,她懶得去理會,這不過是源于對她皮相的垂涎。

她是大君王朝榜上赫赫有名的四美人之一,但論及身份,她比另三位差遠了。她活着近似于一種不恥。

她不奢望別人能夠真心實意地喜歡她,但同樣,她也譏諷別人為了得到她而胡亂甩出的假話。

在未見到這個男子之前,她設想過花巨額買下她一夜的人會是個什麽樣呢,肥頭大耳,還是滿腦肥腸。來舞湘坊尋歡作樂的年輕公子哥有,但能真正一擲千金卻是很少。

所以,最後的嬴家往往是那些腰纏萬貫,人也變得雍腫的中年男人。

以前,不管是長相清秀的少年郎,還是溫潤成熟的郎君,只要是出現在她眼裏,并用讨好的眼神望着她的,她都會覺得惡心。

但從第一眼見到君我的那一刻,這種感覺卻遲遲未從心底升起。倒是她自己,情不自禁對其一番挑逗,明知違心,也要試之。

而君我,在未經大腦思慮的情況下,就提筆寫出了那句無禮的話。意識到的時候,整個人又羞又怒,羞的是,居然會慌不擇言;怒的是,毀卻了自身形象,若是在那話後頭加上“跳舞”二字,興許能挽回點局面,可一情急,竟自忘了,還想着毀屍滅跡。

雖說非傾衣原不是他心中所想,但他卻并不覺得她那樣輕浮的動作有何不當,反而覺得更加心酸——本王約摸是真的愛慕傾衣姑娘了,也許始自翩翩起舞于紅塵的那一瞬。

非傾衣在案前放下燭臺,取來一張琴,置于案上。自已則在屏風後換了一身白衣,出來時,只覺雅致溫婉,撫了撫頭上梳得服帖簡單的青絲,心頭一甜。一襲白衣,不似紅紗衣般透明,反而着身像個正經人家的姑娘。

“那就請公子以琴音相和。”

話畢,蓮花碎步,玉手揮舞,舞步輕盈,折腰舒袖,若說大堂內見到的她是一朵盛開在豔陽下的薔薇,那麽此時的她,卻是那夜間只開一瞬的昙花,美得清麗脫俗。

誰能料想到這般出塵絕豔的女子,竟會出身風塵,冰雕的容顏下,一顆冷冰冰的心,即便是不開心,也要強顏歡笑于他人跟前。她原是不愛笑的,縱是跻身高處旋舞,她亦面無表情,冷眼觀之。若是這絕妙的舞姿再配上那極難見上一回的絕美笑靥,便真是傾國傾城,舉國無雙。

琴音靜淌如溪流,弄弦撥絲,他凝視着指尖,偶爾随着她的舞姿而變換曲調。

這一曲一舞,配合得天衣無縫,好像無數個排練的結果。殊不知,這是二人的第一次相見。

琴音接近尾聲,一曲舞罷。非傾衣額前但見細細碎碎的汗滴,粉撲撲的雙頰,還有起伏着的胸脯,舞步雖緩,卻耗氣力。

懂事起,她就被訓以無休無止的各式舞姿。根據客人的愛好,來跳一段令他們舒适喜悅的舞,至于自身喜不喜歡這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客人開心了,她也就不會再受到老媽子的責罵,有時候遇到老媽子心情不好,還要挨打。

舞妓不能穿得厚實,她□□在外的肌膚,便成了老媽子的發洩目标。以前,這光滑的手臂上頭,全是老媽子或掐或抽出來的紅印,随着年齡的增長,人也出落得标致,老媽子在她身上發現了財路,對她的打罵少了很多,甚至把她當貴人一般地供奉着。

她從來沒像今夜這般跳得酣暢,她按自己心中所想、所願起舞弄姿,而以琴和舞之人,像是知曉她即将邁出的步伐,每個調子都讓她歡愉,甚至以他的被動,變成了兩人之間的默契。

然,這一切終究不過是露水姻緣,一場交好,等得月落西山,明日東升,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見過無數的歡好,也一樣見過太多的離散。

她微微喘息,來不及抹掉額心的汗。君我已從琴前起身,向着她而來。他的手心,不知何時起,多了一個好看的珠花,只素不俗。簡單的式樣,如月華一樣的銀色。

她看着他将那正合她心意的珠花□□她的發髻,亦看着他把她因舞而散落的發髻重新別回盤起的發簪內。

她定了定神,方清聲說道:“能得公子垂憐,非傾之幸。以後想起來,非傾會很開心。”

這的确是她跳舞以來,最為開心快樂的一晚。她原不喜歡跳這繁冗複雜的舞步,今夜才醒悟,并不是不喜歡,而是沒有一個值得跳與他看的人。

她舞前舞後的變化,看在君我眼內,卻無不同。但此刻的她,才是君我覺着的那樣,而不是先前那個故作妖嬈、差點強了他的女子。果真,她如君我所想。

那些特意戴上的面具,她在他跟前緩緩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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