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君傾城(四)
此後,君我流連舞湘坊。他不問娶,她不言嫁。
不分日夜地,他以巨額包下非傾衣。他不想別人碰她,也不想她跳舞給他人看。那般那看的舞姿,只能跳給他一人看。他如是想着。
在他已不知是多少次進出舞湘坊大門的某個夜晚,老媽子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公子既然看上了我家傾衣,就應該八擡大轎把她擡進貴府的朱紅大門,公子守得了她一時,哪能管得了她一世。公子也是要娶親的,自然傾衣也是要嫁人的。”
這般的問題,他早就想到,而且無數個日夜反複思索。只是,身份懸殊,即便是他不當這清閑王爺,他二人之間,還有一道令他不恥的坎。原因不在她,而在他。
他只遲疑一會,便取來紙筆——“若我以千金求之,當真可娶?”
老媽子哈哈一笑,搖着蒲扇,靜默不答,瞥見有客人進門,繞過君我,前去招待別的客人了,把君我尴尬地撂在原地。
君我趕到栖燕閣的時候,非傾衣正推開了西窗,靠着洞開的窗子,看煙柳巷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的熱鬧景致。
偶爾看到窮苦人家的孩子被親爹親娘強行賣入青樓,過着如紙般薄的人生,她也會聯想到自身。顯然,她的爹娘更狠,從她記事起,她就生活在這苦不堪言的青樓了。
琴被她擱置一旁,便是她視如珍寶的白衣裙,也淩亂地散落在琴桌。
聽到他的腳步聲,她仍癡癡地望着窗外,只通過感官來判斷是他進屋了。
“今日給我帶了什麽好東西?”她終是轉過眼,凝視着門口碰到她視線便頓覺心慌的君我。
君我只覺今日的氛圍很是古怪,卻又說不上具體是哪裏怪異,風淡風輕地點了點頭,方才緩慢而步履悠然地踱進屋子。
屋子裏的檀香燒了一段,不知是屋子的主人故意從中間将其擰斷,還是它燃到了一半,就不滅自熄。
昨日來時,他看到第一次送給非傾衣的珠花掉了一樣裝飾,他不會修理這些個小物件,便又從宮中帶了一件出來。正準備從袖中拿出,遞給眼前的女子。
女子卻先他一步按住了他的衣袖,轉而将手移向他的胸前,雖隔着衣料,他仍是能感受女子指尖的寒冷。
他反手握住,關心的表情流露,被女子看盡眼底,非傾衣不以為意:“快立冬了,忘了添件衣裳,手就這般冷了。還是王爺的手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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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二字咬得極重,他的心仿似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手不由輕顫。
“非傾卑賤,配不上王爺那般心意。這些個小玩意,王爺都帶回去吧。”這時,他才看到,鋪開一地的,不僅是她喜歡的古琴,珍視的白衣裙,更多的是他零星帶過來供她賞玩的玩意。這些東西,民間根本見不到,只有王宮裏頭才有。
王爺這個身份,不知她是從何時知曉的。
“我和王爺之間,除了這天差地別的身份,相信還有一樣東西,是王爺一直害怕我知道的。”她冰冷的手掌,緊緊地按着他的胸膛往下滑落,然後大笑着轉身,眼角濡濕一片。
“王爺走吧。”
非傾衣何其聰明,床第間事,他不碰她就能意味着他是那種坐懷不亂,一心只在琴棋之上的人嗎?她早就看穿了他遮掩的緣故,只是她不曾料想,自己居然會迷失在這種感情當中。
若說到彼此誰更惡心,她和他不相上下。
從非傾衣的手掌貼着他胸膛而下的那一瞬,他便知曉,她不僅知道了他是身份高貴的王爺,更明白了他一直保守着的秘密,那個秘密,也是大君王朝的秘辛。
君我回宮的第五日。大君王朝邊陲再次傳來汝凡國來犯邊境的急報。榮牧死,大君王朝一時間無法找到一個可以像榮牧那般神勇無敵的将軍,敗報接二連三地上報朝廷。華錦氣紅了一雙眸子,大殿內間或發作的脾性愈演愈烈。
不過,汝凡國在攻下陽關一座城池後,停止了進軍,反而派快騎前往王都,拜上的居然是和親書。
華錦捏得指關節發白,但這口氣,無論如何也得忍下。不戰請和的是汝凡國,雖說強攻了大君朝一片土地,但也保全了大君王朝的面子。華錦知曉其中利害,現在不是出氣的時候。于是,在百官獻策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大步離開了宮殿。
百官們擔憂的不過是上哪去找一位公主,或者是小姐出嫁汝凡國。而惱人的是,汝凡國指名道姓要娶君家女兒,別的還不要。且不說這些百官擔心自個兒的女兒會不會當作君家女兒的冒牌貨嫁去他國,便說這真真切切的君家女兒,上哪找去?
君我住在王宮的北面,取名傾殿。
多年不曾正面相晤的華錦看到君我的第一句話,不是問候這些年來過得可好,而是:“孤明日便昭告天下,君王爺因病而甍。”
華錦短短數語,卻見其對這個唯一的血親有多冷漠。
君我拿着南華卷,從華錦不勞內侍通傳而直接闖入傾殿到現在,他顯得悠悠然,甚至沒有起身行禮。
自打敗報呈上朝廷,自打汝凡國緊随其後地拜上一封和親書,他便知道華錦很快就會出現在他面前,并且會将他以死之名,告知天下。
為的不過是此事過後,創造出一位和親的公主。而那個公主,正是他!
華錦彎下身子,一顆顆解開君我的水晶扣子,曾經非傾衣未完成的動作,在華錦手中,像節節告退般,很快便露出了他常年不見日光的肌膚。
華錦擡起他的下巴,逼他直視,“孤其實也很舍不得你,孤就只有你這麽一個妹妹,你這一嫁,今生怕是無望再見了。但是,阿我,孤現在很需要你做這件事。答應孤,你會做得很出色,不會讓孤失望。”
“王兄,我問你。這麽些年來,我可又有何自由?甘願替你做的事,少了哪一件?”
君我許久未曾發音的喉嚨有些發抖,但卻是屬于女子嬌滴而不矯作的嗓子。
華錦一怔,但這樣的表情并沒有維持多久,他很快又恢複如常,他說:“那就幫孤做這最後一件事。”
君我苦笑:“最後一件事應是我幫你用計害死了榮将軍。現在他已死,這般的惡果,不正是你我自食麽?”
君我終究沒有忤逆華錦的意思,于立冬之初,走過王宮鋪就在白雪上的紅毯,一步步邁向了宮門,行過一段小距離的街道,乘上了那輛停留多時的豪華馬車。
白色的世界裏,紅豔得耀眼。
馬車緩緩碾過曾經到過的地方,煙柳巷裏的幾家花樓,依舊在塗朱大門前挂着兩盞大紅燈籠,白日裏亦是歌舞升平,歡聲笑語。過眼處,盡是紅塵氣息。
就連她這樣一個彼時只想大哭一場的人,聽了那些無憂無慮的歡語,也不由自主地在唇邊揚起一抹笑意。她活了二十個年頭,從未真真切切地為自己活過,哪怕是片刻。也許,只有和非傾衣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她才是真正地感到快樂為何物。
可是,當非傾衣摘下面具,她仍是一如既往地套着一個戴了多年的面具。
當她終于像她那般摘下面具,卻不是為了感情中的另一方,竟是為了他的家國天下。
君王爺甍,舉國哀悼三日。三日過後,君家養于外頭的同宗公主出嫁汝凡國,永結兩國秦晉。
送親的隊伍很是壯觀,長長的一條紅龍,擺舞在漫天冰雪裏。
立冬剛至,大君王朝便迎來了此年的第一場雪,飛雪揚三日,積地三尺,白絮紛紛,遮天掩地,蓋住了塵世的所有不堪。包括她對她的情感。
她弄琴,她旋舞。歡場裏的女子只為取悅他人,但在她的面前,以歡愉一舞,來報以她二人的知音相對。
高高城樓之上,白衣女子迎風而立,衣裳不夠暖和,她弱不禁風的身子不得己而依着他人,汲取一絲溫暖。
“傾衣,回去吧。”不知情的女人細語安慰着白衣女子,“送親的隊伍都看不到了。那也不過是一個憑空多出來的公主,嫁去了他國,以後的日子怎般,想來也不會好過。你一個旁人,又何必自添煩惱?”
那抹冰雪世界的紅色,早已不見蹤影,由此可見那人真的去得遠了,竟是天涯相隔。
“我曉得,我其實一直是曉得的,我是曉得的.....”話到最後,俱不成聲。究竟是在回答身邊的女子,還是在喃喃自語心中之想,抱着非傾衣的人亦是不知,只知道到最後,這本就羸弱的女子倒在了她的懷裏,不省人事。
爾後,非傾衣大病一場,高燒不斷。寒冷的天氣、致命的風寒終是帶走了這位曾經以一舞名動天下的美人的性命。
死前,生生在繡帕上嘔出一口鮮血,方才笑着躺下。嘴裏念叨着的,仍是那句在城樓上反反複複的話語。
——我其實一真是曉得的。
多年來打滾風塵,不谙“情”之一字的青樓女子聽了她那泣血般的斷訴,俱都掩面大哭。而那形容枯槁的女子在己身的肝腸寸斷中,香消玉殒。
離人遠,故人辭。
她至死未問君王爺葬于何處,只因她知曉那座興修土木的王侯陵寝,空無一物。
大雪紛飛的大漠邊界,寸步難行,馬蹄陷進白雪堆,經人一喝,連人帶馬栽倒。送親的隊伍停滞了。
君我守着一爐旺火,颠簸在馬車內,這般神情恍恍惚惚地過了幾天,方才清明,好像有什麽事情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她往袖內一摸,觸碰到一個又硬又冰的物什,拿出來一瞧,卻是一塊打磨不勻的金子。她張口嘴,那塊金子便被她不帶一絲情感地放進了嘴裏,發狠吞咽進喉嚨。忘卻她此時一身紅妝,本是如花般的年紀。即将嫁與她的郎君。
她死得安詳,疼痛沒有折磨她,她就那般緩緩地躺在了身下的繡鳳紅絲綢被,絕美的面龐漾起了笑容,與其不能開開心心地活着,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
呼號的大風,簌簌的雪花,在大漠的天空來還往複。
這個時候的王宮,華錦應該已經看到了她留下來的書信——王兄,請讓我按自己的意願活一次,天下蒼生,黎明百姓,其實是與我無關的,我不能選擇生得灑脫,唯望這一死,了卻殘生,原諒我。
臨時搭建起,用作暫緩行程的歇腳營帳突然失火,火勢來得迅猛而熾烈,等人們察覺的時候,只能自顧而逃逸。
誰也沒注意到安然睡在錦衾裏的雍容女子。一場燃燒在冰天雪地裏的大火,将大漠唯一聚焦了人氣的一片空地燒得灰飛煙滅。四遭的冰雪消融,混了灰塵。
而王宮北院的冰冷陰寒傾殿內,侍女嫌天冷異常,無奈要打掃整個空蕩蕩的傾殿時,便放了一盆炭火在邊上,擦抹桌案和窗框的同時,無意中撞開了一扇窗,冷冽的風從外而入,卷起案上的一箋書信,飄飄灑灑跌進了爐火正旺的火盆,火舌蹿高,頃刻吞沒書箋,随煙消,随風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