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挽相思(一)
他說執子之手。
她回與子偕老。
遠方是行過的街道小巷,偶爾傳來幾聲飄渺的犬吠,相佐以近處懸頂的哀豔月色、瓊玉白雪,凄凄,慘慘,戚戚,猶如她此刻落莫的心情。她的心,化作了一葉扁舟,在無涯的海水之中,浮浮沉沉,終歸是抵不了彼岸,也回不到原先的港口,飄搖于天水間。當下一個猛浪來襲時,她只能葬身大海,為魚蝦分食。
當歸院寂靜無聲。守夜的侍女小厮約摸已經掌燈離開些時辰了,飄着鵝毛大雪的院落,似乎沒有一絲人氣,寒風掠過幹枯的枝頭,貫穿她的薄衫。
她想,人初靜,明日飛雪應滿徑。
她突然想去院子裏走走,哪怕是看看黑夜,看看白雪,看着黑與白相互交替,就像晝和夜的更換。以前沒怎麽依戀,因為這裏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和她的生命咬合着,和她融成了無從割舍的透明琥珀。然而此刻站在飛雪滿天的院落,卻是萌生了膽怯,她害怕這是最後一次行走在積了雪的當歸院,最後一次細數眼前白雪茫茫、月色蒼蒼,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風景。
宋歸是曉天時進的宮,值守的侍衛還未醒得徹底,只一個睡眼惺松的守夜侍衛勉強撐了睡夢中疲憊的身子,立着腳跟給急着進宮的宋歸打開了半扇宮門。
她看得出來,值守侍衛因為是剛從睡夢中驚醒,去推那扇需要兩人合力才能打開的刷漆宮門時,氣力未及恢複,他這一開門,倒是累出了一身熱汗,他的額頭上閃着絲絲晶亮,像是落了雪,又化作了水。
朱紅宮門終是在守衛的賣力強推下,轟隆隆地敞開在宋歸面前,森寒冷氣仿若寧谧大海起了暗黑波濤,伺機而動。
一股陰風襲面吹來,宋歸披于身後的三千青絲逆風而亂,連帶着一身飄逸的白衣,揚起在半空,簌簌作響,卷起下落的雪花,一時間,分不清是雪還是裳。
那般風姿,驚得立在他身後的她慌忙躲閃,不自覺地挨緊了牆壁。她還是頭一遭望見集天命風流于一身的宋歸。臨唇的驚豔一嘆被她捂住,緊緊貼靠牆面,她不敢挪出牆角,哪怕是半步。
頭,抵着冰冷牆壁,即使未能親眼看着宋歸一步步踏上那條幽暗的宮道,她亦是能想見得到,這位平常很難正經的宋歸,此刻在用平生最為正經的身姿,走進那座囚籠般的宮殿。
直到他去的遠了,再也看不見白衣翻飛了,她才悄悄側過半面身子,害怕的目光徐徐延伸,那高聳入雲的浮華深宮便半隐半現着,湧進她的眼角餘光,激得空蕩蕩的內心,頃刻間又翻湧起一陣蓋過一陣的駭浪,攪亂心扉,好像碎了冰塊在裏頭,咯得她胸口好疼。
她終是挪動了身子,踩着雪絮,向外走出幾步,她不想在最為失助的時候,還愚蠢地選擇外物來依靠。
昨夜的雪,還在下,咯吱踩在雪地上的細微聲音,除了她這兒,別處都是靜悄悄的,仿佛沒了生氣。
手腳因為站在雪天裏太久,冰冷得近乎麻木,她只能通過不停地走動,來活絡下喪失了知覺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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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一直這般站在宮門外等,從三更等到四更,從大雪等到小雪。
時間漫長得如同凝固的雪花,那些無憂無慮的雪精靈們,伸展着六角,紛紛飛舞在黑藍色的天空,偶爾交輝着一星兩點的光華。有的落進泥濘塵土,變成萬千水點中的一滴;有的飄向青瓦紅牆,鋪就寂莫深宮裏的一道。
那彎不解世故的殘月,孤零零地倒挂在紅牆白瓦的宮殿之上,清清涼涼,冰冰冷冷。映着一條深宮冷道,教人寒從腳起,直攝得身心俱涼。
仿佛迷失在了茫茫大漠,湛湛海洋,莫名的酸楚升騰在心間。她揪緊衣襟,幾乎是扪心自問着,盡力去平複住那顆澎湃不堪的心。
宋歸是昨日清晨接到的消息,說是君王爺甍了。那消息是宋老爺從朝堂上帶回來的,灌滿了真實。
消息來得很是突然,幾乎毫無預兆,誰能想到人的生命會如此脆弱,一夜之間,便能喪去存活于世間的權利?
宋歸不相信君我就這麽去了,盯着王上昭告天下的聖旨,仿若抽離了魂魄。然君無戲言,黃布黑字,他從那上面只看到了悲傷。
在宋府裏,他突然變得像是個沒了靈魂的瘋子,整日失去了言語,似乎在靜靜等候着下一場死亡降臨在他身上。
這是宋歸從未有過的情緒。她便是只管看着,也能讀懂他的哀戚。
她想起當日在舞湘坊的時候,因為找不到宋歸,她堵在了擁擠的人流,而宋歸,也只是心急如焚地趕到她跟前,替她擋去污穢的人群,将她安然無恙地護在胸前,珍惜對待的模樣,仿佛是在呵護一件絕世珍寶。
但見過宋歸那日在府中的神情後,她才知道,宋歸仍有他陌生的一面,而這陌生的一面,宋歸他吝啬得只施予君王爺一人。
若不是因為被宋老爺鎖着,宋歸怕是要在聞得訊息的當即,立刻快馬加鞭地趕進王宮,只為探個真假。也不至于拖到此時的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趁着夜色行事,還要時刻提防着王宮內的種種不安。
沒有王上的召見,他的私闖,擔負着砍頭的大罪。普天之下,誰人不知當今的王上喜怒無常,性情難測?
縱然王上存有見見傳聞中這位令人褒獎不一的宋小公子的心思,但并不代表任何情形下,他都願意召見。譬如宋歸的私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宋歸明顯犯了不敬之罪。
王上再如何心胸開闊,對付此般刁民,決計不會輕饒。何況,這位萬人之上的王上還是個令人發怵的狠角色,他的處治,無人想見得到。
說起來,宋歸得王上耳熟能詳,還多虧了那群被宋歸施以私法整治的作惡多端者們,據說這些無惡不作的市霸在接受宋小公子治理之前,往往不知錯在了哪裏,但一經宋小公子“指點”,五顏六色的面上總能現出仿若醍醐灌頂般的通便表情,覺悟能力之高,令人咂舌。
這事,一旦有人挂在嘴邊大肆渲染,那麽,很快就能傳遍整座王都城,人盡皆知。
便是王上,若是遇到心情大好的時候,突然來了興致,也會同來往的官臣們讨問一二,這些官臣或多或少牽扯着複雜的關系戶,聞得王上虛心下問時,皆是據實回答,将宋小公子胡吹海誇。王上也就從這些人的絕佳評語中,見識到了那位宋小公子的厲害不凡之處。
王上琢磨着,是不是要旁敲側擊地提醒宋老爺,三年後的科舉,能否讓他這個鬧得滿城風雨的兒子來應試,文是不行的,頂多參加一下武試。王上私下又盤算了一下,忽然發覺王宮內院急需禦林軍統領一名,而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宋歸似乎正是心目中最好的人選。
但愛才心切的王上一睹上宋老爺那一副噤若寒蟬的神情,總會感到心堵。明明表以的是一片灼熱之心,并無作他想,宋老爺乍一聽高高在上的君王也問起自家小兒的那點破事,立馬要跪在地上磕頭大拜,仿若見了奪命的閻王,誠惶誠恐,全身抖如篩糠,口裏直嚷着:“王上,小兒就是性子野,待臣回去好生管教,絕不再讓此等逆子嚣張拔扈一方,是臣教子無方,如果王上要降罪,就施罰于臣一人,萬萬不可責怪小兒啊。”
見王上微有怒意,又是一個五體投地,“王上啊,臣就這麽一個兒子,求王上寬恕啊——”
王上怒意更盛,直到突然開竅的宋老爺非常誠懇地吐出一句:“王上,請給微臣一些時間,臣定能将犬子教導成國之棟梁,宋府為官已有三世,絕不會斷送在犬子這一代。犬子是被微臣寵壞了,臣,臣這就回去狠狠教訓他一頓。”這話也不是吹的,宋家世代為官,宋歸如今雖無仕途之意,但宋老爺卻暗有此心,迫使宋歸為官,那也不過是早晚中事。
宋老爺在朝堂轉悠一圈,摸着上唇的胡須,暗想:宋歸這小子,若能當個将軍,其實也是不錯的。
宋家世代從文,宋歸如可揮斥沙場,做一個醉卧沙場秋點兵的将軍,即便是對着昔日列祖列宗的豐功偉績,亦是能光宗耀祖,為宋府羸得幸名。
王上得到滿意答複,彎了一雙眉目,應下宋老爺許在王前的承諾。
過得幾日,宋老爺教訓宋小公子的事便像一曲和諧的樂律,悠悠揚揚地傳到了王上的耳內,不過,換了內容。倒成了宋小公子又掰回一局,宋老爺吹胡子瞪眼,硬是拿宋小公子無可奈何,老骨頭一把還要跟個猴似的上蹿下跳,差點閃了腰。
宋小公子斷續為惡一方,稱霸鄰裏,讓一幹惡衆等俯首甘為孺子牛,甚至扶貧愛老,共同創造了和諧的鄰裏關系。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王上批閱奏折時,愉悅了許多,尤其是看到宋老爺遞交上來的奏折裏字句颠倒,層次不明——顯然是被人調了包的。
字裏行間報告的盡是今日去了哪個柳巷,又是和哪個風韻猶存的花娘嬉戲作樂了一番,諸如此類,居然洋洋灑灑寫了幾大張白紙。
看得王上無語撫額,不得已而棄之。最為可笑至極的是,奏折的末尾,總能出現幾個大字——臣願與王上共往。
繼那日之後,王上拒絕接受宋老爺上呈的所有奏章。因為情深不渝的王上身怕看到一次比一次露骨的字眼跳躍在潔白無瑕的白紙之上,蹿進他的眼簾,擾亂他的神思。當然,王上更怕端了一碗羹湯的王後正好又立在他案前,或是為他研墨,或是只為陪他。
立在雪地裏,思緒紛飛,恰如這滿天旋舞的雪花,一時沒個着落,只知居于半空,遲遲不肯下地,似乎這般做了,就能遠離塵世。
可心裏卻清楚得緊,她雖是在緬懷過去,懷念往昔,實則是在苦苦冥思——她該何去何從。望着空茫大地上的皚皚白雪,她頭一回生出了六神無主的感覺。
飛雪飄揚的白天,她站在宮門外想;寂靜暗啞的黑夜,她走在當歸院的小徑上想。
據君王爺的心腹密報,君王爺并非王上昭告天下的那般不幸英年早逝,而是被王上以某種特殊的理由囚禁在了傾殿。
舉喪三日後,君王爺便再不留王城。
究其是何原因,侍衛也沒交待個清楚,只知道情況很急,比君王爺突然病逝還要來得危急。
關乎君王爺的去留,侍衛只說與近段時日屢傳至都城的敗報有些許聯系。汝凡國一舉拿下大君王朝至關重要的邊界城池,一封請和書的上呈,其間意味難明。
這樣子的消息,雖錯綜複雜,不是他等非軍事家的渺小人物所能猜曉得透的,但對于一心只想知明君我是死是活的宋歸而言,不亞于一個晴天霹靂——君我沒死。
這讓哀哀戚的宋歸忽然有些許的開懷,站在院子裏一個勁地傻笑,然而也只是傻笑而已。
失而複得的感覺,莫過于此。原來,他挂念的那人,并沒有死。
當看到迎面走來的葉嫣時,傻笑了許久的宋歸情難自禁,像是找到了分享者,抓起葉嫣的肩膀,就是一陣拼命搖晃,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喜悅:“嫣兒,他沒有死,沒有死....”,後面的話,全部隐沒在了葉嫣忽起的一片茫然落莫裏。她平靜無波的內心居然又開始一點一點地泛起漣漪,甚至有些憂傷——君王爺沒死。
宋歸過于興奮,他沒有看到葉嫣漸漸暗淡下去的眼眸。而葉嫣突如其來的落莫,不是因為昨昔已死的君王爺還活在人世,偏安一隅,只因宋歸真的待君我很不一樣。那種“不一樣”讓她感到一陣蓋過一陣的心酸,酸得她想彎腰吐出來,好像積壓了陳醋在裏頭,令她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她想,她揣着的那一點點即将流失殆盡的念想,在這一刻,真的全數瓦解在了宋歸給予別人的情感當中。她羨慕擁有了這般情感的君我,也生起了憎恨之火。
宋歸聽了侍衛帶來的訊息,如釋重負,隐隐也染上了莫大的歡喜。不知是因得知了君王爺未死,還是因為活過來的君王爺實乃伊人紅妝。這也是嘴巴守得嚴實的侍衛在後來的問話中,支支吾吾透露出來的。
但她想,應該是後者。她傾慕的少爺,心底裏原是住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