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挽相思(二)

天空的六角雪花,落進泥土,有的化作了水,有的被馬車軋過,徒留下一道長長的泥痕,毀去了雪的潔亮。從王宮外的這一頭,延伸到王宮內看不見的另一頭。

葉嫣孤伶伶地站在宮牆角,看一輛輛華麗的馬車被迎進王宮,過得幾時三刻,又被簇擁着送出王宮。來往的官臣絡繹不絕,獨獨未見到宋老爺的官轎。

正當她疑惑之際,一輛綴有流蘇、裝潢得當的馬車停在了她跟前,她起初誤以為是自個擋住了這位官老爺的道,連忙往邊上避了一避,埋着頭,怕教人認出來。雖然識得她的為官者甚少,但總免不了在這個當口不期而遇,這樣子的偶然實在是太多,她不由長了個心眼,盡量讓自己不被人一眼識透。

卻不料車上的馬夫似乎不滿他這一躲,粗犷的喊叫聲沖着她劈面而來:“你可是宋小公子的書童?我家老爺想見你。”

這輛馬車是從王宮內緩馳而出的,葉嫣并未注意到它是何時進的王宮。只聽聞有官老爺要召見自個,稍稍遲疑,但見馬車內的人掀開了簾子,露出半張溫文可人的面孔,這一遲疑也便消散在了漫天風雪當中。

馬車內的人,是她識得的少數為官者中的顏大人,專司王宮禦醫一職,頗有名譽,是個舉國皆知的杏林聖手。亦是宋歸名義上的表姐夫——顏聽,半年前娶了傅家小姐,跟宋歸沾有些親。

葉嫣前行幾步,打躬作揖,一揖到底:“草民見過顏大人。”

車內的顏大人微微皺眉,擡手朗聲道:“你雖為宋歸的書童,但實為他不可多得的摯友。以後不必再一口一個顏大人的叫我,你就和他一般,叫我一聲顏大哥吧。”

顏大人年紀不大,正是而立之年。溫潤如玉,一派雅致,又因是杏林高手,頗是個受人景仰的高雅人物。

三年前,這位顏大人何嘗不是無數閨閣少女的夢中情人,只如今,顏大人已有妻兒,願當妾室者固然衆多,但顏大人并無納妾之思,心心念念裏,就那傅家小姐。碎了一衆幹等着願為小妾的少女心,他也渾然不察,枉為聰明了一世。

葉嫣盯着那張隐于簾後的俊秀面龐,讷讷喚了一聲:“顏大哥。”

她其實一直都懂得顏大人的好,但這樣一個理應被人供奉起來的尊貴人物,又豈是她能高攀得起的?她怕她接觸的人越多,最後傷害的人也越多。

顏大人向她伸手,潔白如玉的修長手指便攤開在她面前,“這麽冷的天,你在這裏做什麽?要不要我載你回宋府?正好一道。”

葉嫣微笑着搖搖頭,“謝謝顏大哥好意。”

不能說等在這裏的緣由,但又不能平白無故地拒絕掉顏大人的一番好意。葉嫣笑得有些許的尴尬,好在顏大人并未走出馬車,只是隔着一車之簾向她伸出了手。

顏大人收回手,卻是打了簾,探出頭來,淩雲冠束起他的青絲三千,卻是比宋歸成熟穩重很多,宋歸終是顯得年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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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大人看了看天空間或降下的小雪,轉眸望向冷得瑟瑟發抖的葉嫣,“你能告訴我,你因何而在這裏嗎?”這麽冷的天,站在雪地裏一刻,便已是很難捱住,但看眼前男子的情形,卻是站了許久的樣子。

葉嫣對視着那雙似能看穿人心思的漆黑眸子,再次堅定地搖了搖頭。心緒飄忽間,不由抓緊了背搭在身後的布包肩帶。因為少爺屢次和君王爺外出賞玩,總會要她捎上筆墨紙硯,這布包竟是背成了習慣。如今,這布包裏,什麽也沒有裝,空蕩蕩地晃在背後,還能感受到冷風穿透薄錦,吹在身上的冰涼刺骨。

顏聽見她頗是不願作答,莞爾一笑,“是我唐突了。既然你不願意說,那能否我讓我載你一程?這麽冷的天,很容易生病。”顏聽試圖說服這個明明很冷,卻要固執站在雪地裏不知情由的男子。

這時,一時找不到理由的葉嫣忽然想到了說辭,向關心溢于言表的顏大人漾起一抹微笑,仿若高潔的梅花驀地綻放在枝頭,葉嫣本就長着一張娃娃臉,這麽一笑,倒是令人如感春風。

顏聽微微怔愣,卷起的車簾沿着最初的形狀落下。葉嫣的笑,讓他平複了兩年的心又起了一層漣漪,撓得他心裏癢癢,似乎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又或者是漸漸複蘇,像春天來臨時漫山遍野染了新綠的幼草。

葉嫣和他有一簾之隔,竹編的簾子輕輕擺動。晃起弧度的竹簾,飄進幾朵晶瑩卻一觸即化的雪花。

葉嫣柔柔的嗓音徐徐從冷風中傳來,細細聽去,流露了疲憊無力感。她似乎在躊躇,回答得很不利索,“顏大哥,我有一位故人在宮裏當差,已是許多年未見,她娘親突然病重,與我書信來往時,說是想見見她母親最後一面。我在等她。怕她忘了來時的路。”

這話沒有可信度,葉嫣不指望顏聽能明白幾分,至少不要再同她糾結當下的困題。

“是我冒犯了。”顏聽清朗的嗓音裏,微微沾上了憐惜傷感。

顏聽雖坐于暗處,但車簾一角被風掀開,葉嫣眼角餘光一瞥,便見着了這個以儒雅著稱的溫潤公子。顏聽的風姿,勝在氣質,無人能及的出塵神韻。

妙手能回春,其神可傾城。

借着顏大人有感而發的空檔,葉嫣自覺地讓出一道,躬身道:“顏大哥,告辭。”

馬夫大喝一聲,驅着馬車緩緩軋在又覆了新雪的官道上,漸漸駛遠。

葉嫣不由回頭,從朱牆青瓦的那扇大門裏,又駛出數輛馬車,或貴,或素,或青,或藍。那是大君王朝的大人們一個接着一個地下朝了。這些馬車是什麽時候入的宮,她卻是忘了。

她在冰涼的宮牆下等了一天,遲遲沒有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在暮色籠罩住蒼茫大地時,她失落地朝宋府走去。

宋歸雖走得匆忙,但在去時的路上囑咐過她,若是一日未從宮中折返,那她便獨自回府。

他永遠也想不到,站在他身後的書童,只将關懷的目光隐藏,竟是無力地靠向了宮牆,甘願等待夜與晝的一個輪回。

這一等,是為何情,又是為何意。宮外的她,說不清;而宮內的他,亦是道不明。

葉嫣在他們常往的梧桐樹下站了許久,圓石桌上擱置的杯盞玉壺皆被收走,徒留光滑的桌面伴着新覆的白雪。輕落在她肩頭的雪花已經打溫了她的衣裳,她掩好院門,準備離開,卻聽到右面曲廊的假山後傳來一聲驚呼,她急忙尋聲走去的時候,摔了一跤,整個人撲倒在雪地裏,她才驚覺,方才便是站在院裏,原來也掉了一臉的淚水。她觸碰到雪的最底層,那是一塊粗糙的冰棱,把她的雙手硌出了血。

“葉公子,快來幫幫我。”靠近假山的是一處池塘,因着下雪的緣故,池塘內早已結了一層厚實的冰,而此時完整的冰面破了一角,池邊上匍匐着一人,燈籠丢在了積雪的石塊縫隙,冒着一縷青煙。

葉嫣忍痛走過去,驚叫的女子擡起頭,像是發現了救星一般,期許地望着來人,“葉公子,快來幫幫我,剛才不知是怎麽了,走得好好的,卻是摔下了池塘。我還想着沒一個人影兒呢,不想碰到了公子你。”

下半身淌在池塘裏的女子是宋老爺新娶的姨娘,僅比宋歸大上一歲。葉嫣記得,因着宋歸不肯對這新娶回來的妙齡姨娘呼上一聲“十娘”,宋老爺直接揮了一拳在宋歸的臉上,宋歸當時驚愕的眼神,只閃過一瞬,便很快被一慣的嬉皮笑臉掩埋。而那一拳的後半部分,印在了葉嫣的臉上,和宋歸的傷連成了完整的傷痕。

葉嫣沒什麽表情,只是彎腰将十娘從冰冷刺骨的池水中解救了出來,十娘道了謝,正當葉嫣想折身離開的時候,十娘卻又□□了一聲,“葉公子,我方才怕是傷到筋骨了,你能送我回甘棠院嗎?你看,這黑燈瞎火的,又沒一個人影。我上哪找人送我去?”十娘嬌嗔着,手摸上腳踝,又是一聲痛呼。

葉嫣攙扶住她不穩的身子,又去一旁的石道口撿起那只被丢落多時的燈籠,什麽也沒說,只是帶着她往甘棠院的地兒緩步走去。

十娘道:“我原是想看看歸兒回來了沒的,哪曉得走到半路,卻把自個兒摔進了池塘!今兒若非遇着了公子你,我怕是明早就成一凍人了。”

葉嫣還是沉默着,任憑十娘在她耳邊喋喋不休,敘說着那一跤的辛酸,然而她心裏牽念着的,仍舊是數丈高牆內遲遲未還的宋歸。

月夜下,蒼蒼茫茫,雪霧盤着宮殿,托出遠黛深山。

白衣少年策馬執鞭,直逼宮門,慌亂之中差點摔下馬背,對着值守的侍衛也沒什麽好臉色,令牌一揚,便跟着一個接應的內侍大步朝裏走,駕馬太急,淩雲冠微有偏移,他匆匆扶正,步伐漸漸變得快了,一條深宮大道,瞬間沒了他的身影。

腦中是那揮之不去的最後畫面永久地駐足。

從當歸院到甘棠院的這一段路并不長,一刻鐘後,她們的面前便出現了甘棠院的暖黃燭光,如一粒黃豆大小,掌夜的侍女歇息多時了,十娘的屋子裏只孤零零地燃着一盞燈。十娘沒作多餘的解釋,卻是把葉嫣挽留了下來。

“葉公子,能否在十娘這裏喝上一杯熱茶再走?十娘多謝葉公子的出手相救,還望葉公子不要推托十娘的謝意。十娘沒什麽好作答公子的,若公子不嫌棄,十娘願為公子煮酒溫茶。便當是答謝公子了。”十娘靠坐在榻前,眼裏溢滿了真誠,即使此刻衣裳濕透,在屋內滴着清晰可聞的水聲,她瘦弱的身子也微微顫栗着,似乎承受不住寒冷。

葉嫣不忍拒絕,于是應下了十娘的這一番心意,退至離她十步之遙的桌邊,方道:“十娘還是先換上一套幹淨的衣裳吧。天冷容易着涼。”

葉嫣雖為女子,卻作男兒打扮,因混跡在男兒堆裏的緣故,面對同為女兒身的其他女子時,總覺生了隔閡,似乎自己真就成了男兒,應志在四方,而不為繡閣中事拘泥。

就如今夜偶遇十娘,在十娘的溫軟細語裏,她只能一再沉默,因為她在和女子接觸的時候,失去了相互之間共有的言語。

王宮內路錯綜複雜,宋歸趕到王宮北殿時,已是正午,偌大的王家宮殿,硬是被他閑逛了半圈。接應他的內侍原是個生人,經由這麽一繞,足足花了半日工夫。

荒涼僻靜的傾殿,了無生氣,只兩個內侍守着空蕩蕩的門口打盹。四下裏是枯葉和着白雪紛揚,幾朵遲暮的菊花招展在冷風中,不畏嚴寒。

瞧見宋歸走近,兩個背靠着背、睡得好不舒服的內侍俱是一個激靈,從地上連滾帶爬地站起,強打了精神,邁着內侍特有的小碎步,慢跑過來,對着宋歸就是一個大大的鞠躬。

滿臉褶皺的老臉在開懷大笑的時候,活像是開在深秋裏備受折磨的兩朵菊花,使勁地亂顫:“哎喲,這是什麽風把宋小公子給吹來了。”

宋歸雖身在王城,但那狼藉的聲名卻是遠播在外,便是這些個深居王宮、不問世事沉浮的內侍,亦是無人不曉他的大名。

見到了傳說中纨绔不羁的宋小公子,兩位內侍突然感到人生好無常——他們打死也不願和這位公子有任何的正面接觸,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意。

宋歸笑笑,即使好不嫌棄這兩內侍的面相,但也和他們愉快地打着哈哈:“西北風。”摸摸高挺的鼻子,低下頭,在心裏卻是嘀咕,怎麽派倆這麽醜的內侍來看守傾殿,真叫人倒盡胃口啊。

一聽這話,內侍的老臉便挂不住了,本想着刁難宋歸一番,卻不想宋歸來了個順手推舟,倒弄得自個兒沒臺階下了,竟不知宋小公子最愛幹的,便是拆人臺階。

內侍不由讪讪笑說:“宋公子真會說笑,昨兒個西北風可是刮了一夜,也不見得把宋公子吹來,倒是這風停了,宋公子就來了。哎呀,今兒個來得不巧啊。敢問宋公子來傾殿所為何事?”

宋歸掏出一張銀票,在他二人跟前晃了晃,然後很是親近且熱情地将銀票塞進了他二人冷得哆嗦的手中,那熱乎乎的态度,吓得內侍傻眼,但也只是一瞬,因為下一刻,他們就看到了宋歸抛給他們的媚眼,還別說,比女人的眼神還勾魂,即使侍候着寡情寡欲的王上,一年到頭沒見着幾個好看的女人。

只見瞭眼的媚眼過後,宋歸溫柔的聲音響起,切斷他們飄遠的神思:“拿着,這是我替王上賞你們的。你們守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也挺夠嗆氣的,乖——拿着錢去買點酒,遇到冷的晚上,還可以暖暖身子。瞧把咱們公公凍得,都快趕上王宮最後一批花次的菊花了。”

寒冬裏瑟瑟發抖的階前菊花,好像是為了印證宋歸的話,俱都展現出了要多凄涼便有多凄涼的一面。

兩位內侍覺得宋歸這一番說到了他們的心坎裏,好不感動,只是後一句話,怎麽聽怎麽變味。尤其是将他們比作殘花,還是傾殿好久沒有打理的殘菊。

今兒早上,這兩位內侍還在可憐那一排花期不在的菊花呢,貌似他們在感慨之餘,順道表示了各自對這些花的嫌棄程度。

宋歸哽着脖子,拼着呼進的一口氣,硬是将這話連一個标點符號都不頓地說完,差點憋壞。即便有多不讨喜這兩內侍的長相,但在這有求于人的當口,他還是歡騰的表達着自身最為火辣辣的熱情。

只是宋歸忘了,傲氣為人的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還是保留了某些暗諷的天賦。于是,在這一番自以為無害的話語裏,仍是句句中傷了這兩位內侍的玻璃心。

內侍二人相視一眼,同時拉起宋歸收回去的手,又把銀票完完整整地退了回來,拂塵一甩,分外正義凜然:“宋公子,金錢當前,我們也想好生享了這意外之財,但是,王上的命令,我們不能違抗。那可是要殺頭的。此事關乎我等老命,老奴自然不肯為着這一點點的小財而折了後半輩子的生路。還望宋小公子諒解。再者,老奴也奉勸小公子一句,饒是宋公子多大的家底,多大的後臺,若是一個不小心犯了王上的大禁,估摸着也是要搭上一條命才能罷休的。宋小公子,且好自為知。”

宋歸見那二人各秉承一副“不可通融”的神情,并未生出半分失落,倒是在暗中琢磨着下一個法子——天下沒有他宋歸辦不成的事。

想當年,不是要求得一副君王爺臨摹而成的字畫作賠葉嫣嗎?他宋歸還不是眨巴眨巴眼睛的事?那時候,君王爺還和他不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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