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挽相思(三)
不多一會,兩位內侍的跟前便站了一位濃妝豔麗的貴夫人,蘭花指一出,直點他二人額頭,戳得他倆節節告退,暈頭轉向,不是這貴夫人下了死勁,只因這香粉塗得,嗆了滿鼻子的香灰,還覺悶人。雖說他們這些做內侍的,平日裏也愛塗個粉、抹個脂的吧,但也沒見過這種塗法——好一個香飄十裏、薰人不倦。
“王上着我來瞧瞧王爺,爾等還不讓開?”動作雖是粗魯,但那聲音卻是嬌滴滴的。
不過,聽了這話的兩位內侍在沒有風起的傾殿門口,愣是連打了幾個寒顫,不由自主地裹緊外衣,拂塵都不敢再輕易揮動,說不準又會帶起一陣令人陶醉的香味,他們可不想香死在這股好聞得令人作嘔的味道裏。
貴夫人美則美矣,就是看着有點眼熟。這是內侍利用眼神交換而得出的結論。
內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肯拿正眼去瞧那位盛裝立在他們跟前的女子——腳指頭都懶得動,這女子系誰,早已明了。
這是他二人搭檔這麽多年,唯一一次不約而同生出的意識。他們為彼此深沉的默契感到無比的欣慰。
于是,他們無視女人,直接上演了一場“眉來眼去”的深情戲碼。
女子怒了,拿出臨時當作道具的繡帕,風情無比地揮了揮,然後一把捂住臉,怨恨道:“信不信我要王上現在就砍了你們。連本夫人的話都不從,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汝凡國的公主?”
女子的繡帕就那麽輕輕一揮,于是兩內侍便吸進了足以自殘的滿鼻惹人心生陶醉的香粉,頓時被薰得不識南北,忘了東西,眼白都翻出了特色。
在汝凡國拜上請和書的同時,還額外送了一位汝凡國的公主。王上本不願笑納,但看在兩國交好的份上,勉強收進了後宮,封了個夫人的稱號。不過也是徒有虛名,入宮數月,王上至今并未寵幸她,甚至連這位公主的寝宮都不臨。
那公主,失了王上的寵愛,身邊又沒有一個可以交心之人,放眼王宮,都是大君王朝中人,于是乎,生出寂寞,從早到晚地開始思念遠方家人。
光想還不夠,這位公主很快就付諸了行動——一哭二鬧三上吊,嚷嚷着要一死了之,公主折騰得厲害,讓淡漠的王上頭疼不已,卻又無可奈何,索性給了她偌大的宮殿,任由她作威作福。
反正有了空間,這位公主再怎麽鬧,也好過和他共一個屋檐。成天裏,不僅要聽這瘋女人的哭鬧聲,有時候,這位公主會施些小手段,竟然□□埋頭奏章間的王上!
宮人總結出,這位公主真的很寂寞,再具體一點,應是春閨寂寞。
據說王上在這位公主新搬進的宮殿裏,很是體貼地為那位公主準備了各式各樣的自殺工具。
兩位內侍雖在閑暇時間或聽聞過那位夫人的種種駭人事跡,但卻是不曾見過那位夫人廬山真面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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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殿偏安一隅,與王宮極為熱鬧的地方離了很長一段距離。偶爾也就去司食府的時候,聽得點閑言碎語,當作談資,等到了無聊的時候,就找個人唠嗑,打發漫長的光陰。
即便未曾見過,但也想像得出,那位夫人理應頗具異域風情,而不是眼前這位血統純正的大君王朝中人。
再者,這不就是剛剛閃身不見的宋小公子麽?明眼人都能瞧出,遑論他二人剛剛還和這位古靈精怪的宋小公子交過手呢。
其中一個內侍大張了嘴巴,盡情地釋放着內心的歡快,連憋笑都免了,直接朝宋歸發出了很是猥瑣的嘿嘿壞笑:“宋公子,雖然您的扮相天衣無縫,但有其二,你确是暴露無疑。第一,王宮統共才兩位女主人,王上是絕不會有你這麽男人的夫人的;第二,公子你擱在那裏頭的東西掉了。”
說着,拿眼觑着地上,宋歸便見一顆蘋果繞着他的裙擺,滾了一圈。這顆圓潤的蘋果約摸是在他跳起來戳那二人額頭時掉落的。而此時的宋歸拿眼去瞅自己的胸部,于是瞧到了高低不平。
另一個內侍趕忙彎腰撿起還在地上溜達的蘋果,舉到面色難看的宋歸眼前,故意彎着老眼色眯眯地觑着那紅得正好的蘋果,贊不絕口:“宋小公子,這蘋果的成色,好啊!”
宋歸眼皮直跳:“........”然後,潇灑地轉身離開,另一個擱在裏頭的蘋果被他氣沖沖地掏出來,狠狠地咬掉一口。
令內侍意想不到的是,不消一刻,一個同他們一般裝扮的內侍踩着歡快的八字步來了,公鴨嗓一開,旋即教人立起一身雞皮疙瘩:“王上要老奴來替你們了。你們下去吧。”
內侍:“.......”
這回真的毫無破綻,只是有前車之鑒,眼前的這人,不是宋歸,還能有誰。
于是,內侍堅守原則,拂塵交疊,生生斬斷了宋小公子的去路。
內侍苦求道:“宋小公子,莫要為難老奴了。要是讓王上知道我們徇私舞弊,那可是要殺頭的大罪。王上禁止任何人探望君王爺,即便是您,那也是不行的。這傾殿裏頭啊,能進出的,除了給王爺送吃食的那位侍女,其他人等連靠近的機會都沒有。您也甭打那位侍女的主意了,那位侍女是個聾啞人,只聽王上的命令,比我們還耿直!”
天色漸漸晚了,暮色生騰在寂莫冷清的王宮,輝煌的宮殿披上霞衣,大雪卻依舊下着,仿佛沒有盡頭。雪飛舞在空中,有的落進了他的眼睛,有的滑落他的肩膀,躺進了大地的懷抱。
接應宋歸的內侍在他身邊輕聲提醒:“公子,是時候走了。還過得兩個時辰,北邊的城門就要關了。”
但宋歸不甘心,頭一揚,便爬上了圍牆,吓得看兩看守的內侍舉着燈籠直叫娘,“哎喲喂,宋小公子啊,這可使不得,傾殿內是放了狗的,您這一跳下去啊,傷筋動骨少不了,那還得從狗嘴裏逃出生天哇。宋小公子,您快下來呀。”
宋小公子頭一甩,不屑道:“不就是一條狗嗎?本公子還怕不成?”
欲縱身跳下去,卻教內侍急忙喊住:“那可不是一條狗哇。”
宋小公子問:“幾條狗?”
內侍掰着手指頭,數了數,然後說:“粗步估計,應該是十來條的樣子。王上說傾殿太偏,老鼠多,所以就放了這麽多條狗。”
“十來條啊——”宋小公子乖乖爬下牆頭。
“公子,那我們現在是去北門嗎?”接應的內侍跑到他跟前,顯得很急切。
而宋歸,卻是靜靜地望着那埋沒在了夜色中題就“傾殿”的牌匾,但見北風夾了雪花,呼嘯飄過,模糊了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
他立在朱牆的外頭,任由風雪暈開在眼底。他想,三日後的君我定是
鳳冠霞帔,安上一個同宗公主的名義,鋪就十裏紅妝,在花一般的年紀裏,嫁去遙遠的異鄉,今生無望回歸故土,思親之切只能寄予空中明月。
彼時,舉國同慶,煙花綻空不息,喧嘩即将響徹王宮內外。其實,他是替舞湘坊那位年華正盛、卻過早衰竭的女子去深宮探望君我的。殊不知,這數丈高石壘就的宮牆,縱然不是鐵壁築成,也不是那般容易進出的。
這一棄,竟是再無轉還餘地。從此,只能天涯相隔。而病重的非傾衣,無疑是離死期更近一步。深秋固然難捱,但也難見立冬的初陽。
非傾衣着實是個世間罕見的至情女子,雖生于煙柳,卻了無風塵。只可惜,天意弄人,造就孽緣。
世間難容違背常倫之事,再純潔的感情也經不起世俗的蹉跎。
宋歸回到宋府的時候,已是深夜。打更的更夫唱着諾,在鐵盤上重重地敲了三下,寂莫的更漏沿着街前傳來街尾。沒有星和光的漫漫黑夜,宋府卻是燈火通明。
阿福守在大門口,焦急地等待着。當看到宋歸白衣翩翩地出現在街角的拐彎處時,欣喜得直掉眼淚,揉着一雙紅通通的兔子眼,慌忙跑近宋歸,拉着他的袖子,撕心裂肺地哭喊:“少爺,您總算是回來了,你要是再晚會,葉公子怕是要被老爺打死了。您快去救救葉公子罷。”
那一刻,阿福擡頭看到無精打彩的少爺突然間面無血色,然後手心一空,白衣快速閃過,再不見跟前的人影。
宋歸被兩名家丁攔住,他的身後還跟着幾名使大氣力拉扯住他衣擺的侍從,宋老爺鐵青着一張臉,居高臨下地回頭瞥了宋歸一眼,像是一尊青面獠牙的鬼差看着一只絕望的魂魄離開身體。
宋老爺下令道:“給我攔住他。今天誰也別想替葉嫣那小子求情。”
宋歸瞪圓了一雙星目,微微泛紅,他隔着擺成了陣容的家丁,厲聲道:“讓開!統統給我讓開!葉嫣是我的人,你憑什麽動他!你要打他,就先打我好了!即便是你今日把我給打死了,我也不怨你分毫。”
“你給我住嘴!宋歸,這是你跟你爹說話的态度嗎?你一上來就只知道維護他,你可曉得他犯了什麽錯?不出三日,全王都城的人都将知道一則消息。僅是那條流言蜚語,就能輕而易舉地殺死葉嫣。葉嫣他應該感到慶幸——他是死在了嚴酷的宋府家法之下。”宋老爺氣得拂袖,背對着宋歸,他重重地嘆息。
而大院內傳出的木板打在皮肉上的沉悶聲響,驀地又在宋老爺一番狠決話語的末尾逐漸放大。仿佛驚駭一浪後的波濤洶湧,久久盤旋在宋歸的耳畔,清晰而嘈雜。
葉嫣在受刑,他的心疼上一分,絕望便加深一尺。那一瞬,他多麽希望那個挨打的人是他。
“不管葉嫣做錯了什麽,我求你,放過他,你會把他活活打死的。他是我的人,我不準你動他。”宋歸的嗓音變得顫抖,攔着他的家丁看到他放在袖子下的手握成了拳,而素來幹淨白皙的面上,流下了兩道淚痕,他的眼眶紅得像是在滴血。
宋老爺慢慢轉過身子,邁步下臺階,與宋歸面對面,難得的溫和音調,顯得語重心長,卻又恰似冰棱,狠狠朝宋歸的心髒紮下,“歸兒,爹就你這麽一個兒子。我不求你能考取功名,為宋家争得一分顏面,但只一點,斷不能給宋家抹黑!我不想宋家修來的三世清譽全毀在了你手裏。我無法容許我的兒子,直戳我的脊梁骨!讓我在衆人跟前擡不起頭來。今日是我設的局,但我做這一切,全是為了你好!葉嫣他會葬送了你的前程和名譽啊。”
宋老爺的訓誡未及告終,執棍的家丁走了過來,啓禀道:“老爺,葉公子昏過去了。”
宋老爺斜睨着,冷笑一聲,問道:“打了多少下了?”
家丁看了看宋歸的臉色,硬着頭皮道:“還不到三十。葉公子怕是快撐不住了。”
這時,宋歸擡手揮開了阻攔他的侍從和拿着木棍的家丁,徑直擦着宋老爺的肩,面無表情地行進了擺滿酷刑的深院一角。他冷冷的聲音被風裹夾着,沾了冰涼的雪花,遞送至宋老爺的耳內,冷得令人窒息,“如果他死了,我的這條命,也就還給你。你若是真為我好,就不應該動他。”
明月清冷地投着銀輝,羽毛般輕盈的雪花依舊旋舞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他抱着她,愈行愈遠,終于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