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挽相思(四)
燃檀香,點蠟燭,侍女沒了其他吩咐,悄聲退下。宋歸将葉嫣安置在榻上後,對跟來的阿福囑托:“你速去顏府,請顏大夫過來就診。”
不消一刻,顏聽便由阿福領着,一路回廊曲折、風雪嚴寒,終是在宋歸期許的時辰抵達了宋歸住的院子。
請來就醫的顏大人堪堪搭上那微不可察的脈膊,立時皺了一雙眉頭,這般的脈象,理應為女子。定神望向榻內躺着的葉嫣,顏聽在宋歸急切的目光中欲言又止。
再度搭上脈膊,确診了傷勢,顏聽道:“你放心,葉嫣他并無大礙。休養一段時日就會好了。只是,他郁氣在胸,心病還需心藥醫。我只能幫到他一小部分。”
顏聽寫了方子,又囑咐了幾句注意事宜,方才帶着疑慮離開宋府。
那晚,宋歸徹夜守在她的榻前,一宿未眠,他在她的耳邊輕聲低語:“你要是死了,我就一刀自刎在你床前,和你共一個棺椁。”
睡夢中的葉嫣,仿似聽到了呢喃,眼角處滾下熱淚,落進鬓發。但她固執着沒有睜開雙眼。
她想,哪怕萬劫不複,執念入骨。只要能留在他身邊一刻,她也在所不惜。只是,若能把她剩在王城的日子一刀刀切分開來,每一刻都是數得清的。她要走了呢。
在十娘指谪她的時候,她百口莫辯,其實她可以向宋老爺表明,但她不能說,她死也不能說。
她曾在王前許下承諾,今生必以男兒之身示人。葉家遭人誣陷,以包藏敵國奸細之名,滿門抄斬,一夜之間,血流成河,冤魂恸哭。先王念其年幼,赦她死罪。只是,立下毒誓。
葉家一脈,到如今,只餘她一人。若她不好生活着,百年過後,又有誰人能于繁華一世裏,憶起王都城曾久負盛名的大戶葉家。
葉家雖成為了過去,但那份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的祖訓,她一刻也不敢忘,即便她是女兒身,上不得朝堂,去不了戰場,但她想,終其一日,她也會為葉家贏回公道的。
即使親歷榮華敗落的她無能,這一生活得尚且茍延殘喘,待到她的下一代,定是能揚眉吐氣于天地間。她只能一味地等,不停地等,縱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看到隐藏在未來的微渺希望。
以後的事,誰又能知曉呢,可她不想連個念想也沒有。當然,那是在未遇見宋歸之前。遇見宋歸之後,什麽嫁人生子,安度餘生,她幾乎抛卻在了腦後,終究也被世俗的情感擺弄了一遭。
立冬過後,天寒地凍,似乎比之前更冷了,連呼吸都結了冰。舞湘坊那邊傳來動靜,據說是非傾衣去了,風華一時,竟要落得個栖身亂葬崗的下場。
宋歸聽得,不顧宋老爺的嚴令,直奔舞湘坊,買了非傾衣的遺體,又花重金打造了一口上好棺木,選了處風水寶地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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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方,依山臨江,遙遙相對着汝凡國的方向。
花草枯萎凋零,雪花翻飛。了無生機的院中,葉嫣一身青衣默立,仰首凝望那聳入天際的梧桐虬枝,隐見有淚花閃閃。這是她能下榻的第一天,然而卻是個無比寒冷的新冬。
不久前,君我十裏紅妝,千裏迢迢嫁去了遙遠的異鄉,遠離家園故土,獨自為異客。在一個舉目無親的國度裏,漫長度過下半餘生。而那個年華正好的舞姬,就像是綻放在玉池中的蓮花,一展風華,寄生命絢爛于煙花,轉瞬即逝。
都道是自古紅顏多薄命。這一故事的哀傷,于葉嫣,于宋歸,于君我,于非傾衣,俱都留下了深深的傷痛,永遠難以磨滅。而刻在她心底裏的那道故去了的傷痕,也在循着之前的痕跡,雕出了無數的灰塵。
她想,宋歸約摸是喜歡君我的。她感動那晚聽在耳畔的呢喃,現在回想起來,她也很開心。你要是死了,我就一刀自刎在你床前,和你共一個棺椁。只是如今想來,應該是她突然間做的一個好夢。
在很久以前,她也做過一個美好而又真實的夢。在那個夢裏,他說執子之手,她回與子偕老。
“嫣兒!”宋歸在廊下向她招手,“找了你好久,原來你在這兒”。看到她周身飛舞着雪花,瞬間皺了一雙劍眉,連忙跑去房中為她取了一件披風,輕輕地替她系上,“你的傷雖然痊愈了,但這麽冷的天站在外頭,要是感染了風寒,那可怎麽辦?”
葉嫣拉緊領口,只微微半仰着頭注視他,她剛好到他的眉目。
宋歸得意地舉着兩張猩紅的請帖,笑彎了眼睛,“今晚吳公子在醉仙樓廣邀王城文人墨客,大擺宴席,你也在府中悶了半月了,不如,我們一起出去走走?”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陪同宋歸參加宴會了。葉嫣堅定地點點頭。
宋歸攬住她,看着她的那雙星目似乎燃起了一絲哀痛。他低頭,貼近她的耳際,對着唇型,輕而緩地說了三個字,然而咬在嘴裏的字還未說完,奪眶而出的淚水流進了他的嘴裏,分外苦澀。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哭。
那三個字,葉嫣固然是不知曉的。只覺着炙熱的氣息覆蓋了空氣中的冰冷。她感受到了從宋歸身上散發出的暖意,飄浮在冷風中的憂戚,因為這一瞬,突然變得很安心。
宋歸忙着去準備今晚宴會的禮品,葉嫣就交由了顏聽做最後一次的确診。晌午過後,顏聽便帶着他的醫藥箱匆匆趕來了宋府,葉嫣半躺在床上,手邊擱置了軟枕。顏聽放下藥箱,在床邊的矮凳上坐下。他的眸光似有若無地瞥向葉嫣,為她診脈的時候,似乎有什麽話堵在唇邊,欲說還休的樣子。
葉嫣喚了聲“顏大哥”,這才将心事重重的顏聽拉回現實。
顏聽在藥箱中拿出了一些瓶瓶罐罐的東西,放在一旁的桌上,“昨日在我府上的時候,宋歸又和宋老爺擡杠了。他摔傷了腿。我原想着替他拿些藥膏,當我去找他時,他不見了。”
葉嫣看着顏聽,大大的眼睛裏有晶瑩的液體在湧現,她說:“顏大哥,你願意聽我說說話嗎?”
顏聽點了點頭,在桌旁落座,還是葉嫣以前見到的溫文儒雅的模樣。
那天葉嫣說了很多話,因為知曉自己停留在這裏的時間正以雪融成水那般明顯地變化稀釋着,也許明天,也許下一刻,她就要永永遠遠地離開王城,去一個只能在記憶裏見到故人的地方,不會回王城,也不會再見曾經的至交好友。
她說:“皮肉的疼痛,只會持續一段日子,但心底的反叛,那是一輩子的傷痛。”
她還說:“今後的路要怎麽走,恐怕比先前還要難上幾分。少爺不願服軟,老爺又不肯低頭,長此以往,他二人的父子情誼,終歸是要走到盡頭的。老爺這幾年的風流,已經招致了十幾位姨娘儲在宋府。而少爺最愛做的,便是令宋府雞犬不鳴。加上這些夫人們動不動就愛争風吃醋,你譏我諷,宋府大多時候是一片烏煙瘴氣。”
顏聽靜靜地聆聽着,并未意識到這是一個人在離別之際因不舍而萌發的喋喋不休,葉嫣的一張娃娃臉,布滿了憂傷,她繼續說道:“少爺這人,看着沒心沒肺,其實卻比誰人都清明。他究竟想要做什麽,沒人能看得明白。不是老爺常挂在嘴邊的“不懂事”,而是他在循着自己的方式,走向毀滅。”
“少爺自幼患疾,這麽些年來,老爺明訪暗尋,不知求了多少大夫,可少爺的病并未見得任何起色。這便是命,過不得一世無憂無慮的生活。或許,是宋歸自己放棄了性命。”
“老爺雖怒其不争,但更多的是哀其薄命。偌大的家業,注定後繼無人。而反觀老爺,雖卧柳眠花,卻未必有一個真心願待之人,否則也不會将所有的希望壓在少爺身上,少爺是他心愛女人生的孩子,不管以後如何,他只要這一個孩兒,老爺還在王上跟前盟誓,勢必要把少爺培養成宋家下一代的權臣。可這對父子,即使彼此心知肚明,但誰都不點破,成日只知拌嘴對峙,甚至到了一見面就眼紅的地步。便是我這個外人看了,也是暗地裏替這對父子捏一把汗,但無從勸起,父子的性情相似,根本沒有可相互補的好法子。”
在她平靜敘說的最後,她懇請顏聽一定要治愈宋歸的頑疾。她想,即使是她走了,宋歸也能健健康康地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她只想要他好好的。
當晚的宴會,雖說是廣發英雄帖,宴請滿城墨客,到醉仙樓時,卻只見廖廖數人。但花天酒地習慣了的吳公子仍是派頭十足,即使臨時折了一條腿,杵着抵住下腋的臨時拐杖,硬是一瘸一拐地來到各位跟前,往主位上一坐,立時響起整齊劃一的喝彩聲。也不知是為今夜的宴會,還是為他突然折了的一條腿。吳公子埋頭看了好一會的腿,面子有些挂不住。
而後一想,都是些酒肉朋友,還能指望他們噓寒問暖嗎?吳公子遙舉夜光杯,在宋歸的攙扶下艱難起身,對着在座的各位溫而有禮地敬了一敬,方才開口說道:“各位仁兄,今日請你們來,也沒什麽別的事。就是讓大家吃好喝好,大家盡興啊。那個——能做詩的呢,就題點詩,能畫畫寫字的呢,就留下墨寶。”
他指着宋歸,“你小子,沒一樣拿手的,幹脆就在我這兒扮一回女人。我聽人說,你小子扮女人,比女人還水靈呢。”吳公子嘿嘿嘿地笑着,突然發覺折了腿瞬間麻木了,然後他就笑不出來了。
宋歸拿着杯盞,因着解決了鬼話連篇的吳公子的緣故,頓時變得精神抖擻,正想将酒回勾進嘴裏,唇才嘟到一半,卻教眼疾手快的葉嫣奪了,重重擱擲在桌面,剛對上葉嫣的眼,葉嫣責備的聲音便傳到了耳裏:“不準喝!”
“嫣兒——”帶着幾分讨好意味,宋歸眼都紅了。美酒當前,哪有不喝的道理?
葉嫣無視他那一副故作的可憐姿态,掉頭同他人把酒當歌,你推我搡,瓊漿玉液搖晃在溫暖暈黃的燭光下,完全忽略了眼饞的宋小公子。
顏聽有言,宋歸之疾,不可沾一滴酒水。
宋歸瞧見溫言軟語無用,立即改為強硬冷語,然話還未出口,那邊喝得打顫的一位公子哥立身而起,“宋兄,光喝酒可沒趣啊。不如,來點別的助興?我聽說,宋兄扮過一回女人,能否讓我等也一飽眼福啊?”
宋歸選了一個舒适的姿勢,斜斜地靠進軟墊,葉嫣就坐在他身前,只要伸出手去,便能将葉嫣擁進懷中。宋歸喜滋滋地撐着下巴看着。
此刻的葉嫣正對着主桌上豐盛的酒菜大快剁頤,可怕的吃相生生吓得宋小公子直咽口水,于是收起邪念。
聞得有人不知死活的發問,宋歸坐正身子,聲音恢複成慵懶,“本公子只在王宮裏的內侍跟前扮女人,如果你這麽想看,那你就先變成內侍。不過,我家嫣兒倒是可以供你們一飽眼福,還不需要任何條件。”
本是推托之辭,但傳到喝得半醉的賓客耳內,卻不是那麽回事了。有人借着酒勁上湧的沖動,毫不避諱地打量着葉嫣,但見葉嫣雖為男子,卻實有女人媚骨,不禁起哄:“宋兄,要不這樣,你讓你的嫣兒扮一回女人讓我等瞧瞧,怎麽樣?你要是不願意呢,也成,就你自個兒今兒必須得扮回女人。咱們公平着呢。”
吃得正歡的葉嫣慢慢放下抓在手裏咬得快見嫩骨的雞腿,将盯着雞腿的視線艱難地移向宋歸,敢情少爺又在算計自己啊。
宋歸本就心虛,被葉嫣這麽一看,更是不知所措,當即扔了一個酒杯給那開口說話之人,罵道:“喝你的酒去。還那麽多要求!這可是吳公子冒着生命危險的宴請,能不能留點好印象了。”
那人狼狽地躲過飛來的酒杯:“早就知道宋兄你不肯。既這麽着,咱們來賭上一局,輸的那位,就去扮回女人。不過,我要和你賭,至于你輸了嘛,就葉嫣去扮女人。老實說,我對宋兄的女裝不感興趣。沒的笑掉了我昨天才鑲的金牙。”
這位掉了真牙的公子哥貌似是在一次酣醉時,對着好心相扶的葉嫣,心笙蕩漾,不由心馳神往,竟是伸出了手,輕浮地朝葉嫣白淨的臉蛋下手,方觸及一片柔軟肌膚,就教清明着的宋小公子一巴掌扇醒,下手又快又準,生生打落了他嘻笑在外的門牙。
用他現在逢人就發表一番的感慨來說,幸虧當時只是被打掉了一顆牙,而不是被宋小公子打得滿地找牙。否則,哪來那麽多的錢財去替補一嘴的牙床?
宋小公子不冷不熱地回了那人一句:“那你還是去準備鑲一口的金牙吧。”宋小公子的意思很明顯,決計今晚要打得那人滿地找牙。
那人讪讪笑着:“莫非宋小公子是不敢了。”
宋歸拿過一只酒杯,傾身斟滿,“賭就賭。本公子還怕了你不成。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有半點無禮,本公子要你橫着從宋府出去。”
溢出玉盞的晶液在燭光下閃耀,宋歸湊上去小嘗一口,正欲捧在手裏,好生品嘗一番,杯子便被葉嫣橫空奪走,宋歸頓覺委屈:“嫣兒,就讓我喝一口。”
葉嫣也不含糊,染了水色的紅唇一口叼住杯沿,鼓着眼睛挑釁。
宋歸探過半邊身子,竟也拿嘴和葉嫣搶奪這只酒杯。你來我往,杯中酒液濺出,宋歸的唇也終是貼上了杯沿的另一頭,和葉嫣呼吸咫尺之間。
看戲的衆人哄笑一堂。葉嫣意識到氛圍不對,連忙松口。
先前說話的那人瞅準時機,摸着下巴,笑容猥瑣,“宋兄,我們就此來劃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