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挽相思(五)
如果知道今夜的運氣好得就跟踩狗屎似的,宋歸必定會提早扼殺掉這份羞辱,眼看着就要扮一回女人尋刺激了,宋歸一把扣下那人的手腕,要他扮女人,還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絕無可能。
今夜這一局,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服輸的。只是,他宋歸又豈是言而無信之輩?
慘敗之後,宋歸遲遲不願離座。倒是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的葉嫣換了一身行頭回來,款款而來的風姿驚得喧鬧的大堂一時寂靜無聲。
有的人忘了斟酒,有的人傾斜了酒杯。出現在他們面前的葉嫣,秀眉杏目,黑絲高挽。平日裏便覺得葉嫣生得秀氣,身為男子,很是可惜了那一副皮囊。美夢突然成真,賓客們俱是失神,渾然忘了此刻置身何間。
坐在上座的宋歸好不容易恍過神來,卻是悲喜交加,笑着笑着,便紅了眼眶。他多麽希望這一刻,是真實的,是永恒的。他的嫣兒,要是女孩兒該多好。
回到酒席的葉嫣,拼命哽着脖子灌酒,連同人劃拳的前戲都免了。也不管坐在他身旁的宋歸如何規勸,她卻是沒有半分停下來的意思,直到酣醉淋漓,識不得晝夜,辨不清南北。勾着宋歸的脖子,滿嘴的酒氣熏得宋歸連皺眉頭。
“嫣兒,你醉了。不能再喝了。”伸手欲奪,葉嫣一個機靈,就把酒杯給繞開了去,讓宋歸撲了個空。于是,醉眼迷離的賓客們就看到滴酒未沾的宋小公子鑽進了桌底,好像比他們還醉得厲害。
那天晚上,賓主盡歡,至半夜才散場。
宋歸杵着拐杖送葉嫣回屋,費了好大的氣力。葉嫣簡直就是一灘醉泥,任身體本能的東倒西歪,她是舒服了,但摟着她的宋歸,卻是驚吓不斷,弄得滿頭大汗。若不是因為搶酒杯的時候滾進了桌底,被某個晃來晃去的狗腿踩到了腳骨,他宋歸也就不會拿着吳公子的拐杖回宋府了。
宋歸一面要穩住自己的身形,一面又要照顧住神智不清的葉嫣莫要摔倒。大約折騰了幾刻鐘,街外頭響過三聲更響,宋歸才把這爛醉如泥的葉嫣送進屋。
剛剛反身踢緊房門,葉嫣就往前傾了幾個弧度,眼看着就要撲倒在冰冷的地面了,宋歸也來不及多想,只盼着莫要摔疼了葉嫣,一個錯身,便先葉嫣一步往地上落去。
折了的腿本就有些許的脹痛,這般姿勢不對地猛然下跪,一個重心失衡,便仰面倒了下去。緊接着,葉嫣的身子就壓了過來。
唇對唇,一個驀然睜眼,一個沉睡不醒。彼此間的氣息吹拂,撩動了其中一人不安的心緒,竟是忘了呼吸。
待到神思清明,卻是含住了葉嫣的唇瓣。
良久,葉嫣的身子自他身上滑落,側睡在了他的身邊。他緩緩擡手,觸到方才餘溫尚存的地方,黯然神傷。
相擁而眠,一筆一畫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目。宋歸忽而喜,忽而悲,枕畔淚濕一片。他的嫣兒很是漂亮,可惜不是女孩。不過,現在已無謂了,不管葉嫣是男孩還是女孩,他今生只愛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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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嫣選擇了不辭而別,她想,他們終将是永不再見的。她有她的不得己,而宋歸,理應有更透徹的生活,不像她,在他的人生裏,種下一個又一個謊言。她不敢表明身份,便是對他最大的傷害。
走過熟悉的街道,在這條長街的盡頭,站着一襲紫色官服的顏聽。
“你要走?宋歸他知道嗎?”顏聽皺着英挺的劍眉,這讓葉嫣想到了很少皺眉頭的宋歸,她忽然不舍自己就這般離開了,長長久久地離開了。以後宋歸要是找不到她,會不會更傷心?
“宋老爺說過,我的去留,與宋府再無幹系。也和宋歸沒有什麽任何幹系。顏大哥,保重。”
擦肩錯過,一步步走出這座繁榮的王都城,一個再也不會回來的故土。
顏聽立在忽然熙攘起來的街頭,一條冗長的街道兩旁,商品琳琅滿目。他沒有轉過身,仍舊保持着先前的方向,不知想到了什麽樣的過往,他的嘴角忽然緊緊抿着,眸中也生了霧。
至如今,七百個日夜過去了,而打小不離他寸步的小師弟卻是依然杳無音訊。當初,小師弟也是像葉嫣離開宋歸這般,不告而別,去了一個他到不了的地方。是生,是死,已無确數。
葉嫣走後,一向身子見好的宋歸卻是一夕間倒下,終日纏綿病榻,此一發,便是半月。新病連帶着舊疾,宋歸這一次似乎難逃天命,窩在被衾裏的宋歸,神色已大不如從前,人也較從前更顯庸懶。
“嫣兒去哪了?”咳嗽一聲,有氣無力的宋少爺終是在一病幾日後的這天夜裏說了第一句話。
顏聽陪在他身邊,為他診脈。顏聽知他暗地裏故意拖延病情,搖頭微微嘆息,“我診治至今,卻仍未見得半分起色。若要再被你這麽胡鬧下去,非砸了我的牌子不可。”
宋歸滿不在乎:“我素來舉止逆亂,這是宋府乃至王都城人盡皆知的事情。”
瞧見自家少爺能和顏大夫拌嘴了,欣喜的侍女掩了門,歡天喜地地去告知老爺。然,宋老爺今夜不在府中,據說是被幾個老友拖去了煙柳巷,偶爾的尋花問柳,一直是宋老爺的喜好。這等好事,宋老爺只接不拒,保不準又會帶回來一個姨娘,正好在本就烏煙瘴氣的宋府湊齊三桌麻将。
而後,娴淑的十娘主動前來探望,被宋歸冷冷回絕在門外。
自顏聽識破宋歸的詭計後,宋小公子成天只能窩在暖和的被窩裏,除了喝藥,便是專心盤算着到底要不要将這氣派非凡的宋府改裝成麻将坊。光是想想,便覺得是一樁有前途的生意,定能賺上好大一筆。可觀的金銀寶在他跟前跳來跳去,宋小公子下了結論,這事不能只是想想,還必須付諸行動。
枯葉鋪地的當歸院,彼時立了幾位盛裝的麗人,都是宋老爺帶回來後,未來得及寵幸的姨娘。這些個姨娘,一旦沒了相互鬥法的緣由,便會箭步如飛、争先恐後地跑到宋歸的門前,虛寒問暖,做足了姨娘該有的派頭。
想着那宋老爺終歸是要駕鶴西去的,為了日後能有一方安栖之地,籠絡宋小公子,似乎成了這些無依無靠的女人們此時刻不容緩要做的一件事。
宋歸養病的這些日子,當歸院從來沒有片刻安寧,有時候,女人煩起了,真是讓人恨不得毒啞了她們。
宋小公子已經想好了,等能出了這當歸院,定要給這群姨娘挨個兒送上一服啞藥,名頭他都想好了,就說這是保胎藥。
這些個姨娘們,雖一心巴結讨好他,但她們真正想要的,卻是能有自己的孩兒。宋歸哪能看不透她們的小女人心思,只是一味地任由她們鬧着罷了,反正他也能夠偷着樂。真正頭疼不已的,當屬他那個風流成性的老爹,既然有這群女人整治着他老爹,宋小公子極是樂意,偶爾興致一起,還會酌情地添點料,完成這道絕美的佳肴。
前來診治的顏聽微微致意那幾位望着他的麗人,側過身子,若無其事地往裏走,原想着趁這些女人不注意的時候,來個腳步生風,飛速閃避,卻仍是慢了一步,被其中一個女人拽住了袖子,那女人一抹辛酸淚,哀豪:“顏大夫,歸兒他好些了嗎?”
說着,又是一排排盈盈粉淚,濡濕了半邊臉頰。這個只比宋歸大上一歲的十姨娘,俨然已把宋歸當成了她的親生兒子。
跟在她後頭的幾位女子,仿佛在哭上也要占個上風似的,頓時齊聲豪啕大哭,踩着一致的節奏:“歸兒要是有個什麽好歹,我這做後娘可怎麽活喲。”
一群自帶背景音樂的女人哭得稀裏嘩啦。一時間,整齊高昂的音調炸響在當歸院。
渾渾噩噩噩躺在床上的宋小公子痛苦地捂住耳朵,這人還沒死呢。
可這些煩人的女人,如喪考妣,哭得那叫一個凄慘。聽者生厭,觀者頭疼,恨不得來個衆箭齊發,一陣掃射,絕了這群女人的鬼哭狼嚎。
宋歸疲憊地靠着墊褥,看着顏聽的眼睛裏,溢滿了哀愁。這些天來,宋歸不提葉嫣,顏聽便也不問。因為他知曉,雖然宋歸不言,內心卻是傷痛的。他不想去揭開那道看不見的疤,也許鮮血淋漓,也許已經正在愈合。
忽然,宋歸喃喃道:“她一定是覺着,我是喜歡阿我的。怎麽會呢,這麽多年來,我對她的情意如何,她還看不明白嗎?”
顏聽在他床邊坐下,心情驀地變得沉重,宋歸在正視那道傷疤,即使現在痛不堪言,但能夠早一日面對,便早一日消散那結在了胸中的郁氣,這樣于他的病情而言,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顏聽道:“或許,不是看不明白,是不能看得太明白。各人有各人的命數,葉嫣她,也有自己的命途。即便是去了別的地方,但她也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她曾經找過我,要我一定要治好你的頑疾。就算不為你自己,你也要讓她活得開心。”
宋歸含着眼淚,重重點頭。而那淚水,終究是沿着他的下鄂,滴落在了被褥上,泅濕了一小塊。
第一眼見到葉嫣,還是很多年前,一個長到他無法具體想到的年月。
時光如逝水,總在不經意地回頭,才能令人想起那些支離破碎的曾經。原來,在無數個不知不覺中,已經走過了這麽長的歲月。
他以為,他會忘了她,就像她從他生命中抽離那般,果斷而決絕。但他錯了。
三月後,宋老爺欲促成宋趙兩家的聯姻,托人從他國帶進了一彎琉璃制成的新月,雙弦月相依,通體透徹,仿若天上雙生的月牙,堪稱價值不菲的寶物。宋老爺将其作為宋府下給趙家的聘禮,由宋歸親自送去。
已是多久未曾出過府門的宋歸,打馬街前時,活像是一匹脫了缰的野馬,連帶他座下的那匹,在熱鬧的集市撒丫子亂跑,若不是及時趕到的江公子拖住了他,怕不知吓壞多少跟見了鬼似的衆人。
衆人紛紛讓道,宋歸這一路策馬奔騰而來,好不順暢。堪堪勒馬在街邊一個靠賣字畫為生的窮酸書生的攤前,那個書生直挺挺地站在街道中央,渾然忘了躲避。
曾幾何時,葉嫣也是這般,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裏拿着剛和客人談到了一半價格的字畫。
後來的她說,并非當日他騎馬的風姿有多飒爽,而是她真的被急馳而來的駿馬吓得軟了腿肚子,根本無法挪動半分。若是當時有人伸手輕輕碰她一下,她鐵定坐倒在地。
她還說,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臨危而忘了恐懼。
宋歸縱然馭馬之術高超,但馬蹄臨頭,馬背上的他也只能拉緊僵繩,強行連人帶馬立在半空,仍是撞翻了攤前所有的字畫,字畫飄飄灑灑,蓋了半邊街道。
而像極了飛絮落下的字畫裏,他似乎又看到了當年的那位少年,半仰着頭,目光裏分不清情緒。他還想到了她對他昔日風姿的那句評價——雖非将才,卻有軍骨,英姿勃發,氣宇軒昂。
這時,另一騎踏着緩慢而優雅的步伐而來,江公子先行下了馬,目瞪口呆地看了滿鋪狼藉半晌,才悠悠朝怔愣在馬背上的宋歸開口:“宋歸,你這回,禍可闖大了。你把送你未來媳婦的定情信物摔壞了,你就甭想着還能百年好合。親還未結,你便讨了個不吉利。要是被你那兇狠的爹曉得了,指不定往死裏打你。自求多福吧你。我等着給你收屍。”
江公子彎腰在白紙黑字的墨寶堆裏撿起那尊碎成了兩半的雙弦琉璃新月,舉過頭頂,經由耀眼光線一照,有陽光直直穿射過那上面的裂痕。吊三眼一眯,得意洋洋地瞅向宋歸,平凡的眉眼裏不知爬滿了多少幸災樂禍。
宋歸即将與之定親的趙家小姐,正是那江公子愛慕甚久的夢中情人。俗語有言,朋友妻不可欺。饒是此人有那想法,也不得不照看着兩府顏面,更何況,他和宋歸之間,還有一層淺薄的友誼。
那人看似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其實也包含了諸多美人求而不得的無奈。
哪知宋歸只是渾不在意地瞥他一眼,便扭過了臉:“正合我意,本公子還真沒想着能和那個女人百年好合!”
翻身下馬,一把從江公子手裏奪過新月,照着日光又是一對,“我還指望它能破個稀巴爛呢。怎麽這麽結實。要不,你再替我摔摔?摔得我高興了,有賞!不僅你有賞,這裏所有的人都有賞,想要多少,本公子便給多少。”
說着,右手往上一揚,便見無數成色極佳的碎銀像晶瑩的冰雹般辟裏叭啦地砸向地面。
不巧有一顆大點的碎銀,偏偏将他的發冠砸得移了位。宋歸若無其事地将其扶正,繼續省視着四周圍成了裏三層外三層幾個大圈的衆人。
衆人雖懷着一顆看熱鬧的心思,但無人真的敢在這出非凡熱鬧的大戲裏嶄露頭角。況且,這出戲,還是和宋小公子同臺演出。想想都覺得不妙,哪還敢大義凜然地站出來,當着宋小公子的面,結果了他的姻緣?
見無人應答,宋歸覺得很是無趣,郁郁地收回目光。低首,但見一地的字畫匍匐在腳下,素潔上裱的白紙上依晰浮現出極度難堪的一串串鮮活鞋印。仔細瞧了,發現有幾個很是明顯的痕跡約摸是來自自己的腳筆。
宋歸皺了皺眉頭,随手将新月抛給江公子,江公子眼疾手快地接了,一臉谄媚作态。宋歸嫌棄地瞥他一眼,徑直來到賣字畫的書生跟前,稍稍打量幾眼,方道:“這麽多字畫,唉,可惜都被本公子一個不小心,全給弄灑了,真是抱歉。說吧,多少錢,我賠給你。”
他記得,當時的葉嫣亦是年少輕狂,在他說完之後,立馬就跟他橫上了:“恐怕宋小公子賠不起。”
她說,相賠的法子有很多。
眼前這窮酸書生的回答卻是同那時的葉嫣如出一轍,宋歸失笑:“不就是幾幅破字畫嗎?沒有本公子賠不起的。即便是你獅子大開口,也同樣為難不了本公子。”
只有他自己清楚,這個陌生人的字字句句,令他空蕩蕩的胸腔泛起了濃烈的酸意,他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有那麽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葉嫣。
那人也不急着反駁了,只是慢騰騰地從墨寶堆裏挑出一幅楷書寫就的詩詞,上頭描龍畫鳳,氣派非凡:“我不需要公子的錢財,反正這些字畫也髒了,倒不如請公子替在下尋一個了不起的人,照着那些名家字畫臨摹幾幅。公子意下如何?”
那時,葉嫣還說了什麽?宋歸揉着脹痛的眼角,別開那人的視線,江公子接口道:“普天之下,能臨摹先人神韻的,約摸只有君王爺了。然而,如今君王爺已故,我們上哪兒去給你找他的墨寶?”
宋歸翻身上馬,眼淚砸下一滴,落在了馬背上,他背對着暖陽,抛下數張銀票給那人,什麽也沒說,又将從江公子手裏拿過來的新月丢向地面,琉璃制成的雙生弦月,立時摔得支離破碎,分崩離析。
這一季,換我等你,等得流年三四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