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舊時容(二)
轉眼他們已經到了入學的年紀,自幼學醫到現在,徐徐碾過三載。
顏聽長成了風姿翩翩的美少年,迷倒無數王城閨閣女子,打馬街前,氣宇軒昂,卻又溫潤如一塊上好的美玉,令人癫倒。王城權貴,不論為官從商,皆是搶着要他當女婿,仿似他就真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石,得之可得取之不竭的財富。
而當日被他戲稱為“蕭閨女”的蕭暮赫然不遜他半分,只是孤傲冷清,除了顏聽這個名頭上的師兄能近得了他的身,其餘人等,不敢欺近一分。
曾有羅家小姐心儀于他,幾次欲在喧嘩的街前向他贈予繡帕,或是一針一線緊密縫合的香囊。然,蕭暮只是淡淡一瞥,驚得羅家小姐連忙收回,想說幾句惹人憐惜的話,在目無焦距的蕭暮跟前,卻又成了結巴,一句話還未說完,人便已是面紅耳赤。
惜字如金的蕭暮木着表情回了她兩個字——“矜持”。自此,連這唯一敢表白于他的羅家小姐也望而卻步了,再不贈送一事一物,偶爾遠遠見着了蕭暮,便也同其他芳心暗許的姑娘們一般,只默默地躲在一角瞧着,雖隔離了長街窄巷,但能那般看着也是好的。
蕭暮仍舊是以前的性子,只是當年的他不屑于和任何人來往,可如今,在他藏得極深的心海裏,卻是住了人的。那個人,正是他的師兄。
人一旦存了念想,也就不會如之前那般麻木不仁,仿若超脫了凡塵,一個蒲團,一只木魚,便能夠在焚香缭缭的佛前,閉目口念阿彌陀佛。蕭暮亦不例外,他開始注意周遭世俗的目光,平靜的內心時常因此而波瀾不定,幾番沉浮。
從禦醫坊回至顏府,這一路上,顏聽的身邊總是圍繞着各式各樣的女子,各個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樣。
她們大多是王城貴族千金,詩意大發時,一張拜帖便塞到了顏聽的手裏,弄個什麽花前月下的優雅宴請,其實也不過是想單獨和顏聽說說話,沒有什麽說的不要緊,只要是能對飲賞月,于這些女子而言,已是足夠。
顏聽推辭再三,然,拜帖卻是只增不減。蕭暮借此取笑顏聽,顏聽再不似當初那個心浮氣躁的少年,反而沉穩非常,他一笑置之,看向蕭暮的眼神裏,被什麽東西填埋,那是在他看別的姑娘的眼睛裏沒有的東西。
那麽多的姑娘,顏聽記不得名字,也記不得相貌,獨獨有一位有幸被他不僅記住了名字,也記住了相貌。
他對蕭暮介紹那位姑娘的時候,用了“青梅竹馬”這般的修飾詞,蕭暮恢複了他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稍稍致意那位姑娘。青梅竹馬甚是牽強,顏聽同蕭暮是一塊長大的,顏聽身邊有什麽樣的女孩,蕭暮焉能不知?
那位姑娘是王都城首富傅家的千金,閨名岳晴,是個賢淑得體的女子,在花一般的年紀裏,有着與容貌不符的溫婉。只是,傅岳晴生得太過豔麗,上挑的眼角,略微帶了媚态。這樣的女子,蕭暮極度不喜歡,甚至感到分外的讨厭。
傅岳晴比任何一位姑娘都要深得顏聽的歡心,顏聽允許她每天守在顏家的府門口,僅是為了在清晨和黃昏同她見上一面,寒喧幾句。
顏聽會給她講禦醫坊的趣聞,女子安靜聆聽的姿态,像是月下花期正盛的海棠,美麗而清致。有時候,顏聽也會邀請她入府品茶。
在二月草長莺飛的時節,顏聽還會帶她去河堤岸放風筝,飛入雲天的風筝在她的轉輪裏越飛越高,顏聽溫柔對待的模樣,蕭暮即便是看着,也恨得牙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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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和顏聽并肩而行的那人,是自己。
看着傅岳晴站在顏聽的身旁,溫文可人,端莊典雅,婉轉低螓首,低眉弄繡帕。
蕭暮忽然覺得,這是世間最為絕佳的一對璧人,可他不會送去最真摯的祝福,只因他讨厭這樣的和諧。
蕭暮問顏聽,“你喜歡她嗎?”
顏聽側耳傾聽,卻不予以回答,作弄蕭暮是他一直以來保存着的唯一興趣。盡管這麽些年,他無微不至地照顧着他,似要拿出自己的心來明志。
蕭暮不在意他是否會答,反而繼續問道:“那,你會娶她,和她長相厮守一輩子嗎?”
那,你會娶她,和她長相厮守一輩子嗎?蕭暮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他多麽希望顏聽可以像過去的那個三年一樣,陪在他身邊,不求給他最好的溫柔,但求能和他攜手未來的每一條路。
他想,以前無關至要的那人,終是成了他的牽絆,根源究竟始于何處?
顏聽沒有表示,只是問明顯變得緊張的蕭暮,“你喜歡她嗎?”就像是把那個棘手的問題轉身抛向了他,想讓他措手不及。
蕭暮冷冷地說:“我不喜歡她。我很讨厭她。”然後立身回屋,門用力地關上,撞出沉悶的響聲,好像發洩着不滿。
那扇門外,顏聽坐着冰冷的石凳,悄無聲息地落了淚。在這個世間,人一旦長大,就會有責任、有擔當,人不能為了一己私欲,去逃避自己的責任、該有的擔當。
爺爺耳提面命的那些話,他幾乎閉上眼睛就能倒背如流。他無法做到充耳不聞。
傅岳晴是爺爺替他在衆多閨閣女子中選定的,他反抗過,義正嚴辭地拒絕過,但他不能看着白發蒼蒼的爺爺抱憾而終。
顏聽十九歲那年,顏老爺一紙婚書,定了他的人生大事,于三年後,依照婚書下聘傅家,同年迎娶傅家小姐。
而年僅十七歲的蕭暮選擇外出游歷,他立在晨曦的城門,告別昔日的師兄,還有年近遲暮的顏老爺。
他說,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因為這裏是他的故鄉,狐尚且在死的時候,面朝狐窩。他焉有忘恩負義的道理?
顏聽在城樓下,握住他的胳膊,哽咽,他說:“我會等你回來。”
你走,我等;你死,我随。
蕭暮這一生寥寥數語中的一聲師兄,在這一刻,被他輕輕喚出口,但也只有“師兄”二字。
背井離鄉的三年裏,蕭暮去過很多地方,看過不同的風景,長河的落日,大漠的孤煙,還有了無涯的大海。他曾在窮鄉僻壤裏給村民看過病,也曾在繁華城鎮給達官貴人診過脈。
他醫術卓絕,整救了無數瀕臨死亡的病人,他們感恩他,在他再次起程的路口,為他镌刻了石碑。
他望着走過的城鎮村莊,雖然欣慰自己救活了許多生命,卻也遺憾,自己不願割舍的那人不在身旁,無法分享他此刻的開心。
站在飄着桃花雨的原野,因為沒有那個人而感到無比的落莫,桃花雨紛紛揚揚,落在他肩頭時,像化作了冰冷的冬雨。
君問歸期未有期。顏聽來過書信,蕭暮一封未拆,只是看着南飛的大雁在天高的秋季裏擺着隊形去到一個暖和的地方過完一整個寒冬。
顏聽的信雖沒看,但蕭暮卻是知曉的,那些一封封千裏迢迢送過來的書信,定是在問他何時是歸期。
可惜,連他這個遠游他鄉的人都無法明确這場旅途的結束,何況還是告訴等候在那方的人呢。
爾後,他停留在大漠邊寒之地,他想,是否能在有生之年見見自己久違的故人。蕭家也曾是王都城的名門望族,如今妻離子散,那些活着的人,死去的人,他們又都在哪裏呢。
他在這裏治病診脈,其實也想在千萬人中遇到自己分別多年的族人,也許他一個也遇不到,也許他會幸運地得以遇見一兩個。存着這樣的念想,他在大漠待了整整兩年。
陰寒的風裹挾着沙礫,吹痛了他的臉,他在即将離開此地的時候,見到了一位白發将軍。
那位将軍其實正值年少,和他差不多的年紀,只是白了滿頭黑發。那位将軍來自汝凡國,他站在大君王朝的國土上,舉杯祭故人,酒被黃土吞噬。
他說,酒能破愁,也能忘痛。
他還說,他親手殺死了自己傾慕的人。因為一個“勝”,他就殺掉了自己心愛的人,然後輸給了那段永不見天日的感情。
那位華發将軍,俊美無俦,可惜那傾世容顏下,是一顆被一壺壺烈酒填滿了滄桑的心。
回到闊別多年的故土,王城裏的大街小巷,亭臺樓閣,都令他眼眶發酸。可惜,王城還是以前的王城,而回到的蕭暮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蕭暮了。
顏府的聘禮早在幾日前就下去了傅家。在這一年,顏聽因為醫術了得,被王上親封景侯,這是顏家莫大的榮譽,顏老爺便在這滿滿的聲譽裏乘鶴西去,偌大的顏府由顏聽一人支撐。族人不停地勸誡他,是時候成家了。而平日溫潤如玉的顏聽,忽地冷下了臉。
他說,他想守孝三年。
其實,他是想等那個人回來,他唯一的小師弟。可是,那個人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他的小師弟,他最懂。然,從此後的小師弟,他卻是無法懂得半分。
蕭暮踏着破碎的夕陽走進了煥然一新的顏府,迎接他的管家,已經不再是之前掌管顏府數十載的老管家了。新來的管家年輕有為,一雙銳利的鷹眼,能審時度勢。
聽說蕭暮回來了,顏聽喜不自禁。
而坐在他下座的族人們卻是盤算着方才的提議,他們想要蕭暮勸說顏聽娶親。于情,顏聽該是履行對傅家小姐的承諾了;于理,顏府當年定下的婚約應如期而至。
闊氣的大廳內,坐滿了顏家的族人。顏聽不能向魂牽夢繞的師弟敘說想念之情,而蕭暮亦是無法朝一別多年的師兄輕柔喚上一聲“師兄”。
多年重逢的見面,蕭暮在衆人期許的目光中,只能勸慰顏聽,婚約應如期履行。
于是,端坐主位的顏聽立身而起的那一瞬間,聽到了三年後才得以相見的蕭暮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蕭暮認同”。與其說是一句話,還不如道是吐出的四個字。
族裏的老人們欣慰地撫須,眼前的少年雖是不卑不亢,未必有幾分真的茍同,但他們在意的是少年能站在他們這一邊。
在顏府持家了這麽些年,蕭暮于顏聽的意義,老人們皆是心知肚明。能聞到支持的話語從蕭暮口中說出來,他們這回的勸說便意味着更上了一層樓,成功也就指日可待。
族裏的老人們頓覺吃了定心丸,陸陸續續地借故告辭。
不消一刻,花廳便只餘下蕭暮顏聽二人相對而立,周遭的人攜伴離開,他們保持着最初的姿勢,不曾挪動,只是擡起眸子,定定地望向了彼此。
幾步的距離,卻是隔了三年的歲月,生生的兩岸。
經過這麽些年的游歷,蕭暮想,他對顏聽的那段情感理應像被風吹動着的雲彩,漸漸淡化在蔚藍的天空。然而始于第一眼見到顏聽,那顆平複下去的心又重新躁動不安。
那晚的洗塵宴,只有他和顏聽守着一壺花雕酒,并幾碟小菜。一時靜坐無言。
過去了又一個三年,他們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頭一個三年的光陰,讓他們彼此走近彼此,彼此接納彼此。
而後一個三年的歲月,卻是教他們從彼此的世界分離,好比蠶從繭裏化蝶而出,只剩下了軀殼。蕭暮不再是小時候的蕭暮了,而顏聽呢,他成熟了,卻也滄桑了許多,像極了蕭暮在塞外遇到的那位華發将軍。
顏聽斟酒自飲,落杯之後,才緩緩開口:“他們都可以勸誡我娶妻生子,為顏家開枝散葉。唯獨你不可以。蕭暮,我.......”
顏聽凄涼一笑,真是沒想到啊,自己竟然會在這世事起浮的塵世間,愛上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居然會是自己打小就捧起手心愛護着的小師弟。他必須藏起這份心思,只因他是師兄,他怎能讓他的小師弟瞧不起呢。
還記得小的時候,蕭暮可是最為讨厭他在他跟前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偶爾還要撐起稚嫩的手臂抗拒着欲對他動手動腳的師兄。
其實,那時的顏聽不過是覺得生氣的蕭暮很可愛,他一時沒忍住,于是每每在蕭暮生氣的當口,他總能情不自禁地伸長了手,然後在蕭暮略帶嬰兒肥的臉頰拼命地□□着。這樣的發展,直接導致他們滾作一團,蕭暮狠狠地咬上顏聽的手臂。
那道咬痕,如今赫然成長在顏聽的手臂,只是随着歲月的更疊,那傷疤遠沒有以前那麽鮮紅,現在,它已經愈合,而且變得很淡,快要消失了。
蕭暮打小可真是恨透了以“師兄”自居的顏聽。他讨厭這個人在他面前不論何時,都能興致勃勃說上一大堆。盡管那些事在他聽來,是多麽的令人感到煩躁!他曾粗暴地打斷顏聽,叫顏聽閉嘴,但顏聽置若惘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