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舊時容(三)

顏聽在微曳的燭影裏,擡起那張令整個王都城閨閣少女們都朝思暮想的俊秀臉龐,望向同樣掩在昏暗燭火中的蕭暮,他落莫地想,如果自己敞開了心扉,告訴他,他喜歡他,蕭暮一定會帶着厭惡,立即離開,而且多半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他想,只要能留他在身邊,哪怕一刻也好。

蕭暮緘口不言,他的眸光被玉盞中的瓊液吸引,仿似要在淺淺的一泓酒水裏盯出一個漩渦。

良久,蕭暮終是松開了晃出幾滴灑液的杯盞,指尖像是觸碰到了誰的眼淚,他淡淡道:“人一旦長大,就必須肩負起應有的責任和擔當。這個道理,師兄你其實比我更明白。也正是因為你明白,所以這些年,你才會穩穩當當地走到了今天的地位。”

“你能這樣想,很好。”顏聽又是一杯灼烈的酒仰首飲盡。以前的蕭暮是不會這般說話的,今夜之言,生生隔絕了彼此的熱度。蕭暮,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兩日後,顏聽攜蕭暮去傅家看望偶感風寒的傅岳晴,蕭暮雖心有不願,卻也應了。

蕭暮回到顏府的日子不長,統共才三日光景。侍從們進進出出,他或多或少聽到了些碎語。

據說,傅家的那位千金大小姐曾自降身份,陪同顏聽去到許多落後的城鎮村莊,僅是為了幫助顏聽布醫施藥,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卻是什麽粗活累活都咬着牙堅持,這一陪,便是蕭暮空缺了的三年。

一個可以為愛放棄榮華安逸的女子,其實也不像三年前他見到的那般矯情做作,也許那個時候的傅岳晴也并非如他覺得的那樣。

他當初大約是在嫉妒,嫉妒傅岳晴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顏聽身邊,和顏聽一起相攜走過這山長水遠的人世。

顏聽說:“你也有許久未曾見到傅小姐了,那今日就一起去看看吧。”

蕭暮又看到了平日裏溫潤如玉的顏聽,眉目如畫,眼角含笑,仿似前幾日還頹敗着的顏聽忽然間死去,而現在這個,即使令他感到熟悉,卻是陌生,那是一種讓人無法捉摸的感覺。

傅岳晴卧病在床,面色慘白,如是一盞風中的殘燭,在她過度白淨的臉上,赫然爬滿了紅點,那些紅點從中間破開,泛着一層白花花的皮屑。

她的貼身侍女守在床頭,看見顏聽蕭暮進來,慌忙退至一旁。

顏聽詢問了病症的緣由,發覺并無不妥,因那侍女憐姬說:“大夫已經确診過了,小姐只是風寒而已。等風寒好了,面上的紅點也就會消褪了。”

沉默少言的蕭暮卻是皺緊了一雙眉頭,清秀的臉上帶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他雖沒有說話,顏聽卻瞧得出來,蕭暮定是看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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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傅岳晴縱是如侍女憐姬所言,也不應這般昏睡不起。顏聽蕭暮在房中待了片刻,而傅岳晴并未見得存有一絲清醒的征兆。

依傅岳晴的性子,若是知曉顏聽要來看她,定是要事先就拿了面紗遮住半張臉的,期間還要推推拒拒,決計不肯讓顏聽瞧了她滿是紅診的面容去。

姑娘大凡如此,在心上人跟前,總不願把自身最醜的一面拿出來。

憐姬送他們出府,臨近府門的時候,怯生生的憐姬卻是莫名其妙地對蕭暮說了一通話,“公子托人送來的藥膏,小姐用了,效果還成。多謝公子好意。”她屈膝行禮,煞有其事的模樣,令人不由信服。

顏聽轉頭看向蕭暮,蕭暮一如既往的嚴肅表情,但難掩同樣的疑惑——他沒有給傅岳晴送過任何藥,更遑論是差人。

顏聽信他,所以在回府的路上,顏聽并沒有就此事而詢問些什麽,反而和他聊起了家常,說起這些年來在城中發生的趣事,有時會提到傅岳晴,只是将他們度過的那個三年省卻了,只字不提,甚至巧妙避開,顏聽說的那些王城趣聞,約摸是從旁人嘴裏聽得,一個不在王城的人,是無法了解王都城發生的大小事件的。

蕭暮雖然不喜歡傅岳晴,但從顏聽的嘴裏聽來,也能知道那是一個極好的女子,溫柔娴淑,最主要的是,她能夠配得上顏聽,成為站在顏聽身邊最出色的賢內助。

蕭暮靜靜地聽着,抿得極深的嘴角悄悄泛起了笑意,就像他十歲那年,在冷然的冰輪下,看着滿天飛舞的螢火蟲時,露出的真誠的微笑。然而,這樣溫和的微笑過後,便是無窮盡的苦澀,誰人願意看着自己喜歡的人去娶別人?

顏聽娶親前晚,烏雲漫天,雨下個不停,在子夜時分,卻出奇地綻放了潔白的月色。

顏聽睡不着,蕭暮沒有睡,兩人在廊下不期而遇。望着對方怨念失眠的臉,彼此默契地笑了。

顏聽遞給他一壺酒,說是不能辜負了良辰美景。

蕭暮擡頭看了看隐在厚重烏雲後的月華,接過酒,猛灌了一口。他想起了在塞外見到的那位華發将軍,想起了那位華發将軍愁寂的俊顏,想起了那位年少的将軍說着酒能破愁,也能忘痛。

他想,那位華發将軍容顏上泛起的孤寂哀愁,現在應該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破土而出,然後像被水澆灌的樹苗,短短數期,生長成參天大樹,卻是結滿了酸澀的果,枯黃的葉。不會經歷萬物複蘇的春天,只會永無止境地生根在落葉潇潇的秋季。

這般的自己,很是悲哀,和那些無可救藥的病人又有何區別?如果當初的自己不給顏聽趁虛而入的機會,獨自一人,了卻殘生,未償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活得這般隐忍,肩負着無期的愛慕,在意着世俗的流言蜚語,然而還是不能将自己的一腔妄想變成真實,只因這一切皆是妄想。

蕭暮喃喃念出聲:“酒能破愁,亦能忘痛。”捏在掌心的酒壺,一點兒也不溫暖,冰得他掌心失了知覺。

顏聽看着他的側臉,望見了孤寂,顏聽問他:“什麽時候學會的?”

“是一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傳授的。他是位戰功赫赫的将軍,可惜沒有敗在戰場上,而是敗在了一段感情裏。”蕭暮又喝了一口冰冷的酒,而灼熱卻燃燒在了心底。他就像是那位将軍,沒有輸給任何一種疑難雜症,唯獨漏掉了內心深處的癡妄。

顏聽仰望那奠空中嶄露頭角的明月,嗓音低不可聞,“是麽?你遇到的那位将軍,倒是和我幾月前見到的那位榮将軍,頗有幾分相似的味道。榮牧的一生,戰功無數,只是太過短暫。他跟我說起,如果有一天他敗了,那是因為他想提早結束。前不久,同汝凡國的那一場戰役,這位榮将軍再也沒從沙場上歸來。他敗了,他的屍骨留在了荒漠,成為了累累白骨中的一具。”

“誰又知道呢。”蕭暮偏着頭,神色不明。

他在華發将軍眺望的遠方,曾經見過一座無名的新墳。新墳雖未立碑,但他想,有一個人将會永遠地緬懷着那座無名冢,至死方休。

月光扯破了雲層,将薄薄的銀色鋪在大地的每一處。明夜中,有蟲鳴蛙叫,偏是了無人聲。

焦急的管家在天微微亮的時候終是找到了昏睡在廊下的顏聽,他的身側空無一人,只有一只空酒壺孤零零地倒放着,灑出了不少玉液。

顏聽迎娶傅家小姐,是王都城史無前例的大事,官與商兩相結合的婚姻,引人注目。便是王上,亦親自送禮祝賀。

顏聽陪着賓客,直喝到四更。雖是不省人事,但當管家差人來扶他回房時,顏聽卻又異常清醒地揮手禀退了他們。

于是,這一夜的洞房花燭,便以顏聽獨宿花廳而落下了這三年來期期然的帷幕。

蕭暮不告而別,不留只言片語。而孤坐在明月下的顏聽,又一次喝得酣醉淋漓。

果真是一醉解千愁。

二月十三,顏聽二十三歲生辰。

景侯府迎來一班舞姬,細腰纖纖,白紗遮容,雲鬓高挽,霓裳舞衣。

兩袖并蒂花,亭立如芙蕖。

傅岳晴站在花廳撥弄着茶蓋,細心聽着底下人的禀報,對于請舞姬助樂一事,她多少有着不認可。

顏聽性喜靜,舞姬顯得鬧騰。而管家似乎情致盎然,一連說了好幾個有舞姬助興的好處,還說顏聽二十三歲的生辰定是要辦得風風光光才好,這其間的熱鬧,大抵是要趕上半年前顏聽娶親的。

傅岳晴皺着一雙秀眉,目光淡淡地從仆從身上掃過,略微猶豫。執掌顏家六月有餘,但真真切切地體會到為事費神,怕是此僅一回了。

管家顯得急切,語重心長地道:“夫人,舞姬們都已經請來了,現下正在後院等着您的安排呢。您幹脆就讓她們在衆賓客面前跳一段,也算慰藉她們這一番苦心的排練。雖說老爺喜靜,但這次的生辰宴會,無論如何都是不能辦得太過寒碜的。咱得瞧着些景侯府的顏面。”

傅岳晴縱有不甘,卻也只得按着管家的意思去執行。顏府已不再是當年那座只享有“杏林之首”的平凡顏府了,而是王上親筆禦賜,封了“景侯”加以修飾的莊嚴肅穆的府邸。

榮譽越大,危機愈重。管家寥寥數語,卻是不無道理。

顏聽下朝回府,途經王城主街時,見到了神色漠漠的葉嫣獨自一人走在喧嘩的街頭。

那些攢足了衆人熱鬧的市集,似乎與她格格不入,她的面上滿是悲戚。葉嫣傷勢雖愈,卻是不移走動的,他記得他叮囑過她,叫她多加注意休息。

不知怎的,看到葉嫣,他總會想起那已是半年不見的蕭暮。他的小師弟再一次從他生命中淡出,他看似和之前的顏聽并無不同,卻是教落莫刻進了骨子。

葉嫣跟他作最後的道別,像他的小師弟那般,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她深愛的人,然而即便是滿滿的不舍,她依舊走得絕決。

今晚的顏府,人聲鼎沸,顏聽的官轎還在十裏開外的地兒時,就能夠聞到顏府賓客們互相寒喧的問候詞了。

顏聽對生辰一事并不在意,只是官場來往,每逢到了他生辰的日子,顏府的人就會絡繹不絕。先前還有他的爺爺幫忙接待,至今時,這些事就全數交給了傅岳晴。

想着成親數月,遲遲不肯與她圓房,顏聽頗有愧疚。只是,奈何這心底原是有了人的,即便同她偕老,長相厮守,卻亦是不願分她一絲情與愛。

他娶她,只因那一紙婚書。

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暮色裏起了霧,顏府大門前的兩盞大花燈,續了燭光,映着地上暈黃一片,好像一方破碎的金陽。

傅岳晴等在門口,她一面接應過往的賓客,一面朝着顏聽下朝的路途望着,替她撐傘的侍女緊随其後。

終于,那方許久未曾有過動靜的街道傳來了細微的軟轎聲,傅岳晴驀地一喜,她看向這邊的時候,顏聽的車轎正好穩當落地,轎夫打簾,顏聽彎腰從裏頭緩步行出,青紫官服,淩雲冠。

傅岳晴執了侍女的傘,匆匆趕到顏聽跟前,将傘舉到他頭頂,柔聲說:“夫君,裏頭賓客都等了好些時辰了,快去換了衣裳,然後去見客吧。”

曲折回廊,至花廳。但見廳中置一高臺,其上有歌女起舞翩翩,其下有奏樂者,絲竹靡靡。

顏聽果然皺緊了眉頭,便只是瞧一眼,就已經微有了怒意。

傅岳晴解釋道:“景侯的生辰,不管哪般,總是要辦得體面些。這些舞女歌姬,是我着人請的,我知你性喜靜,本來這生辰宴于你而言,就已有了幾分不願。但來者是客,他們又是你的同僚,既是來為你祝賀,總不能讓人家幹坐着等的。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去請了這些個舞姬。”

顏聽負着手,長嘆一息,“我已經說過了,随便什麽娛樂都成,唯獨不可請舞姬入府。”

傅岳晴虛心受教,低垂了螓首,“既是夫君不喜歡,岳晴以後再也不請她們便是。”

顏府其實早有嚴令,凡進出花街柳巷者,皆不可與之深交。何況,還是請一班舞姬入府呢。顏府也并非清高之輩,只因先祖早期的一段□□,便在家族裏制定了這條成文的規定。

後輩無須過問緣由,只需遵從規矩。

傅岳晴着手為顏聽更衣,顏聽不動聲色地避過,傅岳晴站在一人高的銅鏡前不免尴尬,手停在半空,竟是不知擺放。

半晌,她說:“宋小公子也過來了,他在前廳等着你呢,說是想找你敘敘舊。”

宋小公子風風火火趕到顏府的時候,天上還留着太陽的溫度,然而形色匆匆的宋小公子卻是慘白了一張臉。

都道是宋小公子患有先疾,傅岳晴瞧着他的神色,端詳了好一會,斷定宋小公子只是因為跑了一段路,才致使面容不佳,方才放寬心,叫管家好生招待安撫着。

當她将這一論斷講給管家聽時,管家狐疑地看了她數眼,明知這是對夫人的不敬,但管家依舊沒有阻止那不當的目光再次瞟向夫人,在他的印象裏,傅家小姐可是不會任何醫術,更遑論望聞問切了。但轉念一想,傅家小姐跟随老爺這麽些年,理應是學會了點皮毛的,遂也不再多心,反倒是添了幾分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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