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舊時容(四)
顏聽整理衣襟的手頓住,宋歸來尋他,定是因葉嫣一事。只是,葉嫣心意已決,便是去到了天涯海角,也未必願意宋歸相随。
由此及彼,忽而想到了那一去不返的小師弟,他想,大約蕭暮也是這般想法,心又一次跌落谷地,每一次都是血肉模糊。
果不其然,宋小公子的造訪,并不似其他賓客般,提着精挑細選的賀禮,反是挾着質問而來,他見到顏聽的第一句話,便是急不可耐的“表姐夫,你一定知道嫣兒去了哪裏。”
顏聽搖了搖頭,他雖知葉嫣的離開,卻是不曉她即将去到何方,葉嫣只字不提,只是在鬧市的街頭,向他做了最後的告別。
從此千山萬水,相逢憑緣。她是不想再見到宋歸的,否則也不會瞞着他遠行。
看着平日裏意氣風發的宋小公子突然露出頹廢的神情,顏聽有些許的慌張,宋歸自言自語道:“他大約真的走了。我記得他說過的,宋歸雖有纨绔之名,卻無背德之實。呵呵......”
宋小公子悲戚的背影像支起在大海風浪中的帆,步步淪陷,纏綿的陰雨打濕了他的三千青絲,亦是淋濕了他一塵不染的白衣。
顏聽立在顏府濕漉的石階上,縱有寬慰他之心,卻又感到莫大的無可奈何。雨中的那人,注定要孑然生于這孤苦的人世。因為有些事,是他們無法掌控的。
回至宴席,賓客盡歡,酒過三巡,早有人喝得東倒西歪。顏聽走到傅岳晴的身邊落座。
酒還未添滿,舞姬中有名“憐月”者,施施然輕移蓮步,一拜拜到了顏聽的座下,行動如弱柳扶風,纖腰擺擺,大有顏聽不相扶,她便不起之意。
傅岳晴習慣性地蹙了秀眉,顏聽看她一眼,只好出手相扶,然那舞姬在起身的剎那卻是朝着顏聽故意倒去,堪堪摟住顏聽的脖子,讓顏聽圈了個滿懷。
對上那雙露在白紗外的眸子,顏聽恍若似曾相識。
憐月輕笑一聲,繼而在顏聽耳邊低語,呵氣如蘭,“顏大人,小女子憐姬,你可還記得?”
憐姬,傅岳晴在傅家時的貼身侍女。半年前傅岳晴嫁進顏府,卻是未将她當作陪嫁侍女,原是在傅岳晴婚前幾日,憐姬突然失去了蹤跡,下落不明。
趁着顏聽怔愣的罅隙,憐姬攀上顏聽的寬肩,姿态親昵地伏在他的肩頭,她細若蚊吟地傾訴着,“顏大人,半年不見,憐姬很是想你。憐姬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同你說呢。就拿你身邊的那位夫人說吧,她可不是您要娶的那位良人。您想知道她是誰嗎?呵呵,顏大人這麽聰明,肯定早就知道她是誰了,顏大人,您說是嗎?她的舉止,她的習慣,即便她換上了傅岳晴的皮,她還是變不成傅岳晴的樣子。顏大人,想必您也聽說過半年前在永寧巷發現的那具無皮女屍吧。說起來,那才是您真正要娶的傅岳晴呢,可惜她死得好慘。都還沒當上顏家的夫人,她就死了,而且還是被人殘忍地剝去了皮。您那日所看到的紅疹,其實只是褪皮的一個過程。”
憐姬的話,像魔咒,魇住了顏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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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顏聽坐在官轎內,清晨的陽光柔柔地鋪灑着,沿路是一夜過後的寧靜,小販們還沒來得及擺上貨物,隔樓的老板撥着算盤,清算着一日的花銷。
官轎擡過的地方,總能聽到細微的咯吱聲,便是在這樣細微的聲響裏,途經永寧巷時,陡然的尖叫驚住了擡官轎的轎夫。
顏聽透過被風吹起一角的轎簾,望見為數不多的人群牢牢圍在一處,指指點點,他們的談話雖聽不清,但臉上布滿的恐懼,卻是一目了然。
顏聽示意停轎,又差了一人去前方打探,看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探風的轎夫神情緊張地回來了,揣着好奇而往的轎夫換上了一臉的驚懼,他支支吾吾地說:“大人,那裏有一具無皮女屍。”
無皮女屍的血肉碎了一地,被陽光直直照射,幹涸的血液沾着破碎的肉屑,別提有多惡心,轎夫只是隔着人群看了一眼,便覺得胸口有什麽怪異的東西冒上喉嚨,讓他堵得難受。
顏聽邁出轎門,朝那個轎夫說道:“你帶我去看看。”
顏聽舒展了寬大的衣袖,正欲前往,步子尚未邁出一步,就教面色慘白的轎夫慌忙攔住了去路,轎夫忍着惡心,勸說:“大人還是不要去瞧的好,那女屍實在是駭人得緊。大人您還趕着上朝呢,莫讓這等事耽擱了時辰。想來也已有人去報了官,就交由那官府處理吧。”
顏聽皺着眉,思慮再三,也覺正是這個理兒,于是又坐回轎中,四位轎夫立即擡着官轎向着重門深宮而去,他們踏着整齊劃一的步調,沉着穩定,唯獨查看了女屍的那位轎夫顯得腿腳有些微的服軟。
耀眼的金光一路逶迤,緊閉的宮門轟隆隆地在面對着一頂四人小轎時,附着沉悶的聲響,拉開了一扇朱漆大門。
當初雖存疑慮,卻并未放在心田。那是一樁命案,與他無關。然,那也只是一時的想法,如今細思起來,卻覺害怕。若當真永寧巷的那具女屍是他本該八擡大轎擡進顏府的傅岳晴,那麽此刻站在他身邊溫柔體貼、照顧着他衣食起居的夫人又是誰?
憐姬是傅岳晴的貼身侍女,她的一面之辭,值得他去信麽?
憐姬的眸光閃了閃,仿似一把擦得锃亮的刀刃,她媚笑:“大人莫非不信小女子?也罷,那小女子只好煩請大人凡事留個心眼,這狐貍尾巴藏得固然深,也總有露出來的一天。大人可得瞧好了。不過,憐姬倒是願意替大人解了這疑惑的。憐姬願在這景侯府待上個數日,自然能教大人信服。大人敢麽?”
顏聽不置可否。
憐姬卻繞過他,徑直屈膝到了傅岳晴的跟前。她擡起盈盈水眸,望向主位上端坐着的傅岳晴,忽而揚起了一抹極輕的笑意,她拿下面紗,那三分眸色裏,隐約有着挑釁。她道:“你雖是顏夫人,但未必是我家小姐,我今日拜你,權當是給顏夫人請安了。”
傅岳晴虛着眼瞧憐姬,那微合的鳳眸,較憐姬先前那份顯而易見的挑釁,又多了一重怨毒,轉瞬即逝,就在顏聽回身的霎那,傅岳晴神色如常,倒是又添了些許的溫和娴淑,她将捧在手心裏的茶盞遞與她身後的侍女,漫不經心:“你且只當我是顏夫人,莫非我就能待你是之前的憐姬麽?”
傅岳晴是帶着婉約的笑靥說這一句話的,人雖笑語嫣嫣,但其間的冷漠疏離,用不着深究,就可察覺。
憐姬莞爾,不甚在意,婷婷行至顏聽身側,微低了頭,輕聲說:“我似乎惹夫人不高興了。大人,今日憐姬便先行告辭。不過,憐姬曾說與大人的話,大人可得上心些。憐姬其實也和大人一樣,想見到一個真真切切的傅家小姐,而不是披着人皮的顏夫人。”
築起的高臺之上,是載歌載舞的歌姬,霓裳翻飛,美妙絕倫。而顏聽從這裏望過去,卻只看到了混沌。那些華麗的彩帶,編織出了彩虹;那些一盞盞點上去的纏龍繞鳳的紅燭,燃燒的火苗晃得人眼暈。
顏聽想,他沒醉,只是突然頭疼。還是傅岳晴起身,一面扶住他險些站不住的身子,一面吩咐旁邊的侍女:“老爺約摸是累了,你們扶老爺去卧房休息。”
此後,傅岳晴又柔着嗓音細心叮囑了相扶的兩位侍女,“老爺不愛在睡覺的時候熏香,你們記得将香爐撤了。”
卧房原是熏了香的,但每當顏聽就寝的時候,香爐就會被撤離,屋內只餘下淡淡藥香,掩住本來的氣息,卻不過于濃烈,聞着很是舒服。顏聽他,是不喜歡任何香味的。
其實,顏聽還有很多不為人不知的習性,即便是貼身侍女,也是不曉。然,有一個人,卻是一定記得的。那個人,是他的小師弟——蕭暮,他疼惜了三年,思念了三年,可是此時,他依舊不在他的跟前,隔了滔滔東去的春水,相思了無岸途。
明知那人遠在天涯,卻常常莫名的覺得,他思念的小師弟就在他的身邊,因為某種熟識。這是多年相伴積累下的感應,顏聽默默地想。縱使他表現得漠不關心,心底卻是在認同着這種荒誕的意識。
成親一月,顏聽未踏進新房半步。破碎的月光照着床腳,傅岳晴便是在那戚戚然的洞房花燭夜裏,守着一輪明月孤坐到天明,她把喜服換下,整整疊在床頭,紅燭滴淚,她卻坐在獨守着的喜房內笑了。
侍女們将這一奇聞當作平日無聊時的談資,恰巧被回府的顏聽在月門外聽了個正着,顏聽當時的感受無法言說。他只是突然覺得,傅岳晴真的和之前纏着他的傅岳晴有很大的落差呢。
傅岳晴有一把好嗓子,笑的時候,泠泠如琳佩環,煞是好聽。她在他跟前說過的每一句話,即便是追溯到很久以前,依舊是他熟悉的那副嗓音,至少他未曾發覺有何不妥。
一個人可以通過換皮來改變容貌,但是,藏在喉嚨裏的嗓音只會保持原來的模樣。這一點,他置信不疑。
靠上軟榻,顏聽迷迷糊糊地想,憐姬定是在胡言亂語,若他真就聽信了她的片面之辭,反而懷疑自己溫良賢德的夫人,那麽,他攢了半世的名譽終将毀于一旦。
可心底掩埋的疑慮被人輕啓,他便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扼殺掉,就像他無法忤逆爺爺的意思,必須憑着那一紙婚書迎娶傅岳晴那般,他不可能當作今夜什麽也沒聽到。
最後的最後,他亦是開始質疑此時替他掖着被角的夫人。她離他越近,他觸碰到的熟悉感便愈強,手指的溫度在傳遞。
一向愛将香包随身攜帶的傅岳晴,不知從何時起,竟是只剩清清淡淡的藥香挽在袖間,那種清新的味道,漸漸與他屋內的藥味重合。
“蕭暮?”顏聽夢呓。
仙霧騰挪的夢境當中,緩緩行來一個人影,漂亮得像是一尊瓷娃娃,顏聽多年前對蕭暮的定義,就是簡簡單單的“瓷娃娃”。當看到這樣一尊瓷娃娃走近他時,顏聽驚駭地倒退,倒退,再倒退,直到退無可退。
那尊漂亮的瓷娃娃,先前還是潔白無瑕,可轉眼,便是鮮血淋淋,如同被剝掉了一層皮,又似澆上了新鮮的血液。他感到惡心,彎腰想吐,然而方一側身,他便逐漸看清了那雙眼睛,它的主人是蕭暮。
即便滄海桑田,蕭暮的那雙眸子,他是識得的。忘了他自己,也斷不能忘記那雙特別的眼睛。
在那個驚怖的夢裏,蕭暮還是原來的性子,不大愛說話,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滾燙的淚水,沖刷着面上的鮮血,紅一道,白一道,猙獰醜陋。
蕭暮看着漸漸淌下血珠的五指,勾起唇角,對顏聽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師兄,我會得到應有的報應。”蕭暮的話很荒唐,甚至尋不到他這般說的根源。
那灘在風中能夠漾起微波的血水,是從蕭暮身上流下來的。顏聽盯着那灘血水,生成的漩渦忽然朝他襲卷而來,他的世界須臾間皆數化作血紅斑斑,仿佛有血流進了他的眼睛,污染了他的視線。
“蕭暮?!”這一次,帶着無比的心驚,顏聽死死抓住掌心傳來的唯一溫度,掙紮着從軟榻坐起。
額上是涔涔冷汗,背心手心無一幸免,像是洗了一個冷水沐,在這般泛着涼意的夜晚,顏聽忽覺入了冬,而此刻的自己大約是站在了冰天雪地。
他扭頭,便看到了緊張坐在旁邊矮凳上的傅岳晴,她擔憂地望着方于夢中驚醒的他,平凡的眸子變得星光熠熠。
手心的溫度持續着,顏聽握着她的手,感到一絲莫名的安心。就像十二歲那年,他硬是要拉住不願靠近他的蕭暮,讓彼此掌心相對。這般的溫暖,即便是今時想起來,他也能一寸寸地感受得到。
只是,換了一人。
“是你?”顏聽讪讪地收回手。貪戀的溫暖被他輕輕舍棄,換來的是傅岳晴略顯尴尬的臉。因為顏聽恢複如往常,那麽她就要重新做回他名義上的夫人。
顏聽對她很吝啬,甚至懶得看她一眼。她有時候覺得,即使是得到了充分的緣由站在了他的身邊,也不能與他并肩共度人世繁華。然而,她偶爾也會感到欣慰,因為在這個世間,唯一能站在他身側的,只有自己——傅岳晴。
傅岳晴,一個多麽名正言順的身份。
傅岳晴柔柔笑開,若桃花灼灼綻放于早春的嚴寒時令,她詢問:“夫君方才可是做惡夢了?”
“嗯。”不僅是惡夢,還甚是荒誕。
傅岳晴拿了繡帕,笨拙地想為顏聽擦拭掉額上的汗珠,手一覆住他的肌膚,卻本能地想收回,她似乎不大習慣與顏聽肢體接觸。然,這是多年前傅岳晴不曾有過的。
顏聽記得,蕭暮走後的那個三年,傅岳晴形影不離,默默跟随在他身後,布醫施藥,不論高山險阻、城鎮村莊,抑或是跋涉在春日、夏雨、秋葉、冬雪的清晨黃昏。
彼此攜手一起走過了三個四季的輪回。也許,傅岳晴是他的良人,但他未必就是她的那個良人。
傅岳晴是一個溫婉可人的女子,雖身家顯赫,卻也無半點嬌縱。她待顏聽的那份心思,并非只是做給顏聽瞧的,即使是對着兩家的衆多長輩,她亦是把自己放到了顏家未來夫人的位置。
有時候,遇到他人打趣,她還會有意無意地往顏聽身上依偎,那是十足的小女人姿态,她确實需要一位給她撐起一方天地的夫君,而那個人,是她心目中的良人,只可惜,那個人的眼中并沒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