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舊時容(五)

她其實是明了的。他們雖一起到過很多地方,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屬于彼此的空氣,哪怕是窮鄉僻壤,哪怕是繁華市集,他們都會相視而笑,但他的心卻從未在她身上停留,即使是一分,也未曾有過。

所以,無論她為他付出多少,就算是獻出生命,他根本不會察覺。若能在他心上,後來的八擡大轎或許就不會是迫于無奈地穿過半個王城,只是為了迎娶她——一個不喜歡的人,那高高騎在駿馬上的新郎官也就不會在喜慶的日子裏皺緊了一雙眉頭,更不會在洞房花燭夜選擇獨宿花廳,共明月為伴。

那個足以讓她深刻記憶一輩子的三年光陰裏,在他認真替病人确診的時候,她總會笨拙地搖着蒲扇,在煙熏得睜不開眼睛的藥房裏,不分晝夜地煎着藥,藥是給病人們喝的,他們統共兩個人,而他的義診導致的結果便是藥房裏的藥一直處于煎不完的狀态。

顏聽是不知的,因為那段時間,他總是能從天微蒙蒙亮的光景,一坐便是暮色黃昏。他比她更累,給病人看病的罅隙,他擡起頭,看着忙進忙出的她,抱以歉意一笑。

然,這是她自願的。她想過要索取回報,可是除了嫁給他,她別無所求。而她這唯一想要的,他卻是不願給予。

那一雙纖纖十指,不曾沾過陽春水,何況還是冒着被燙的危險去煎藥,便是短短數日的時光,她白皙的玉手紅腫一片,有的地方赫然生長了令人感到驚恐和惡心的膿包,隐見裏頭鮮紅的皮肉。她的手沒有複原的機會,一次次地在舊的傷疤上又添了新的傷痕。

她不敢教顏聽知道,裹着嚴實的紗布,将手縮在寬大的袖子裏,因為她不想讓顏聽覺得,是他虧欠了她。

她做的這些,本與她無關,她可以依舊窩在王城裏最為富有的傅家,當一輩子衣食無憂的千金小姐,鬥草品花,像無數閨閣少女那般,汲汲為嫁妝做着準備。

可是,她就是想尋一個能站在他身側的理由,于是她跟着他,不畏嚴寒酷暑,不懼萬水千山,她就這樣跟着他,行過了三個春夏秋冬。

她多麽希望在這趟旅程的結尾,能從他的口中聽到她渴求了半生的話語,可是,他什麽也沒說,仍舊是那個讓她無比熟悉的歉意微笑。而這樣子的微笑,是她不需要的。

在多數人的眼中,他們就是一對絕妙的璧人,此生應偕手白頭,過着神仙眷侶般的日子。可是,這一切的一切,讓顏聽感到莫名的不舒服。只因在顏聽的心裏,不過是一個三年,而他身邊的這些人,卻是将以前的蕭暮忘記了,就像是歲月不肯饒恕年輕的容顏,擊潰奪取,而不是刻下歲月的印記。

顏聽自知虧欠傅岳晴,明知傅岳晴想要的是什麽,卻依舊裝作懵懂的模樣,只因不願拿出一半的心去報答她付出的整顆心。

奈何他的心是給了人的,而這個人,遠行未歸,他在等,等他的歸途,等他在夕陽破碎的暮色裏,喚他一聲久違的“師兄”。

可是,這半年來,他卻是一次次地将眼前的傅岳晴認作成了曾幾何時失而複得的蕭暮,那個眉目冰冷、寡言少語的少年,總是板着一張面孔,冷冷地用看“傻逼”似的神情觀看着顏聽耍寶,即使那已是兩個三年前的事了。

潇湘暮雨,花開黃昏。王都城徐徐又到了新的輪回,而那個少年,遲遲不回。

憐姬若是不提一字,他或許就這般長長久久地掩埋了自身的錯覺。可是那個突然出現的女子提了,還将他內心沉睡過去的認知敲醒,像爺爺的警世語一樣,在他的耳邊來還往複。他質疑過的事,重新浮現在他腦海,啃噬着他殘存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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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妄想,還是癡戀着迷,竟是讓他生出了那般的荒唐想法?

顏聽微蜷縮了手指,垂着眸子,克制住想要去看傅岳晴那張嬌美容顏的欲望,忽而拔高了嗓音,朗聲說:“我沒事的,你先去歇息吧。”

誰人都看得出,顏聽額前的兩縷發,是濕漉漉的,仿似剛從水裏打撈起。

俊雅的容貌,不過是一夕間的光景,添滿了頹敗。

卻也是一瞬的工夫,當傅岳晴舒袖立身而起時,蓮蕊般綻放的衣袖掃過顏聽的手背,清清涼涼,她甫一側過身子,顏聽先她伸出了手,将她扯入到了一個冰冷但有着淡淡藥香的懷抱。

有些細微的小習慣,他是不會忘卻的,譬如蕭暮舒展衣袖的動作,儒雅之中帶着生硬,他見過傅岳晴的婉約楚楚,這般的作為,只有蕭暮,傅岳晴在他跟前表現得太過美好和遮掩,縱是到了舉案齊眉的現在,又可以拿什麽和他的蕭暮兩相比拟呢。

又譬如他的這位新婚夫人會時隔三年後,突然在房內點上了他喜歡的清雅藥香,在他即将就寝時,又命人撤下,只因他不愛聞。而能夠這樣做的人,又似乎只有蕭暮。傅岳晴雖把他放在了心裏極高的位置,卻摸不清他打小養成的習性。

顏聽收緊手臂,将懷裏的人牢牢圈在了心口。他想,他此刻抱着的那人,真是蕭暮了。若最後的真相是自欺,他也甘願沉淪在這短暫而美好的癡想裏。能留一刻,他便守一時。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岸上是如絲的垂柳,在朦胧煙雨中搖曳生姿。草如茵,霧似墨,在湖面上飄浮着,像極了化不開的濃雲,數不盡的壓抑。

遠影孤帆,涼風拂柳,秦樓舞館紅袖招搖,一絲絲蕩盡了湖面上沉積着的霧氣。

顏聽便是在這樣一個凄冷的午後見到了宋歸。人間最美不過四月天,然而清明這天,随處可見的,卻是撐着油紙傘三三兩兩行走在山野阡陌的人們顯露在外的悲戚。

焚香的青煙混合進了霧,燭光像火星,一閃一閃,跳躍在荒山野嶺。

宋歸的侍從提了些祭品,一路尾随,卻是不敢靠近。宋歸自顧自地往前走着,面色慘白,白衣更勝,黑發愈濃,瘦弱的身軀搖搖欲墜。

顏聽也是在前幾日從別的大夫口裏聽說,說這位正值大好年紀的公子怕是大限将至,命不久矣了。

宋歸的病,其實一直由顏聽一手接診,他以前還打趣說,若是依着宋歸這般鬧騰下去,遲早會砸了他的招牌。當時的他就明白,在這件事上,沒有如果,只有肯定,宋歸是下了死心的,他的那塊招牌終是要碎在宋歸的手裏。

宋歸看到他,微微停頓了腳步,道了聲好,算是打過招呼。今日清明,想來宋歸是要去非傾衣的墓前,替那位友人燒上一柱香,焚化幾疊錢紙。

顏聽輕輕颔首。宋歸這個樣子,已是日漸西山,便是請來了悲天憫人的佛陀,也未必能将其回天,許他幾年陽壽。

他感到一絲心疼,葉嫣的話徘徊着,重複着——老爺雖怒其不争,但更多的是哀其薄命。

顏聽又何嘗不是哀其薄命呢。宋歸這一生太短,卻執着地用自己的方式報複于自己最為親近的人。即便是死了,也怕是無法輕易地合上沉重的眼眸。

踱步來到湖堤岸,但覺春風徐徐,楊柳依依,如水墨畫浸染的霧纏着曼妙的人兒,亭亭而立。

女子轉過身子,倚着纖細的柳樹枝芽,媚媚地歡笑,她說:“大人終歸是來了。憐姬以為,大人是不會相信憐姬那晚所說過的話的。”她的眼睛裏,閃爍着得意的光芒,似乎能得顏聽上心是一件多麽開心的事。

顏聽瞥她一眼,倏而放遠眸光,定定地望向平靜湖面上來往的船只,他說:“我來這裏,并不是因為我相信了你所說的。”而是,我也想知道一個真相,但這又不是我相信你的理由。

憐姬繞着柳條,玩得不亦樂乎,而朱唇卻未因此沉默,反而緩緩敘說,仿佛在講述一個漫長而悠遠的故事,她看着顏聽的眼睛,收斂了嬌媚作态,清聲道:“大人應該是知道的,憐姬不是王城人。憐姬能遇到傅家小姐,這其間還多虧了大人的助力。大人約摸是不記得了,不過沒關系,那就由憐姬來告訴大人。”

“兩年前,南荒瘟疫橫行,即便是以蠱毒相傳的南荒族人也感到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至親一個接一個地死去,當然,還要擔心自身是否會活得長久,說不定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若不是在那場瘟疫中得以有幸遇到了大人和小姐,救治了那些可憐的族人,想必此時的南荒,定是荒原百裏,屍骨遍野,人煙絕跡。那一年的瘟疫,是南荒在世以來,鬧得最為兇狠的,誰人都不知自己還能不能看見明天的日升。”

她用手掐斷一根枝芽,柔弱無骨的柳條在她指上留下綠漬,“憐姬的族人是有恩必報之人,他們選擇用憐姬來報答大人與小姐對他們的救命恩情。那個時候,大人沒有正眼瞧過憐姬,自然不會對憐姬留下什麽印象。不過,小姐待憐姬倒是極為要好的。可是,這并不能阻止我想要取而代之,殺了她!”

顏聽看到,面前靜如處子的女人突然仰首哈哈大笑,像是入了魔障,晶瑩的淚花閃爍在她上挑的眼角,而致命的是她最後的那句話——可是,這并不能阻止我想要取而代之,殺了她。

憐姬的話還在繼續:“在此之前,我一直覺着,那張臉是得到一個人的籌碼。然而到此時,我才明白,并不是這樣。”

“大人今日所看到的傅岳晴,其實不是傅岳晴。在此之前,傅岳晴可能是我,可終究不會是我。”

憐姬似笑非笑,撩了撩妩媚的眉眼,千種風情,獨獨少了王城女兒般的端莊娴雅,只餘異域旖旎。

她慢悠悠地擡起那繡幽描蘭的淡綠長水袖,掩住了半邊面容,泠泠如銀鈴般的笑聲,卻是悲戚萬分。

她當時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努力是否會在最後的緊要關頭功虧一潰,也不是沒有想過時值今日的自己會不會後悔當初殺了自己的恩人。良心的譴責,就像是一把沾滿血的刀刃,凝固了暗黑的血漬,卻也磨滅不了印跡,深深刻進了骨血。

她今日,終是後悔了。

她微微仰了頭,淚水像一線斷珠,滾燙地滑過她的肌膚,她說的卻是——大人,真正的兇手不是憐姬。

晚風拂幔,曳地長裙鋪了一地,如同沉靜的紫色海水,纖手撩撥紗幔,顯得漫不經心,然而她此刻的心情卻比任何人都焦急,她在等一個人,也在等一次死亡。

紅袖豔妝,難掩憔容。傅岳晴堪堪擡眼望向那無盡的幽深長廊,一抹紫藍的身影便突兀地闖進了她的眼底。

纖長玉指托起一盞花燈,她攢足了柔笑,對面前看不出是何神情的顏聽說:“夫君,陪我放一次花燈,好不好?”

嬌嗔的語氣,這是很久之前的傅岳晴時常帶在唇邊的口吻,可是這個時候的傅岳晴,卻像是被憂傷魇住了,說這樣的話,不過是了一個埋藏在心底已過許多年的心願。

顏聽颔首,緩步行到女子的身前,眉與目的距離,剛剛好。顏聽也許連自己都不知道,看進女子如古潭般深邃的眸子時,會情不自禁地泛起一絲笑意,浮現在嘴角。

那雙眸子,一旦對視,他總能分辨出是誰人,因為他記了很久,久到他無法忘卻,只能随着流年,形成他的血肉。

他說:“好。”有時候,一個字,便足矣。

可是,在他自認為的天理裏,這般的和諧,就如同暮色黃昏裏的最後一縷夕陽,他會舍棄掉,縱然無限美好,也終成黑夜。

花燈是傅岳晴親手做的,淡粉的花瓣,碧綠的托盤,點燃中間的燈芯,映着燈壁,璀璨不輸給天上的星辰,一樣的美好,卻是帶了溫度的。放入水中的花燈一盞盞增多,就像六月季節一朵并着一朵盛開在玉池上的嬌豔蓮花,一瞬間,整個亭子的上空,一片旖旎,若點亮了夜空的絢爛煙花。

兩人都是沉默,及至後來,花燈也就停在了他二人的掌心,遲遲未将其入水。

最後,還是顏聽率先松開了花燈,看着花燈飄飄搖搖地貼着水面漸行漸遠,顏聽問出了聲:“你究竟是誰”

傅岳晴的花燈也投入了水中,只是慢慢往水底沉去。又是一陣壓抑的無言相對。

不多時,管家送來了一壺酒水,并兩只精巧的口杯,用白銀打造的壺身在暗夜裏泛起光澤,小巧的杯子亦是晃得人眼暈。

傅岳晴的手微微頓了頓,手心的花燈被風一刮,不出意料地掉進水中,如願以償。

已經瞞不住了,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沒能瞞得住他的師兄。傅岳晴,不,是蕭暮,輕輕地閉上了雙眸。到底是我錯信了你,還是你錯信了我?他在心底喃喃。

顏聽執了酒杯,裏頭滿滿當當地裝着晶瑩的液體,不知他是何時起身去倒的。蕭暮怔怔地盯着白皙指尖捏住的杯身,不等到顏聽遞給他,便先行拿了過去,一口飲盡。

就憑他知曉顏聽,這壺酒水,定是下了毒的,而且還是巨毒。他想,顏聽所愛,終究是傅岳晴即将老去的容顏。

他披着人皮,舍去男兒的尊嚴,繞過王城街道,嫁給他,換來的卻是他的絕決。

蕭暮把玩着空酒杯,揚起一抹動人的微笑。然而這是傅岳晴的笑容,不是他的。此時的心有多痛,顏聽永遠也不會知曉,蕭暮輕輕地喚了一聲“師兄”,果然,顏聽俊逸的面容上,并沒有浮現出驚愕,反而是淡定如常。

蕭暮看着這般的顏聽,凄然一笑,說道:“你覺得,是我殺了她。可是師兄,我沒有殺人。如果我知道她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原是這麽重要的,我寧願死的那人,是我。究竟是你錯信了我,還是我錯信了你?”

顏聽別過臉,那顆住在胸膛跳動的心,想必此刻也是痛到了極點,只是在他心中,天理更勝一籌——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于是,今夜這壺毒酒,他只能親手為他斟滿,然後看着他仰首喝盡,然後,再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慢慢痛苦地死去。

傅岳晴于憐姬有恩,憐姬縱是再如何地想要取而代之,也是會害怕拿起那柄殘忍的殺人刀刃的。何況,生生将活着的人皮肉分離。

顏聽這般想着,可眼中的淚,卻是一顆顆滑落。他,還是沒有選擇去相信自己疼惜了整整一個年少時光的小師弟。

傅岳晴的人皮開始脫落,露出一張迥然不同的臉,兼有女子的柔和,又有男子的英氣,蕭暮的面容完全展現。

一口血堵在心頭,“哇”地一聲吐出,血濺三尺,已是藥效發作。蕭暮終是撐不過,緩緩朝冰冷的地面跌去,顏聽眼疾手快,穩穩接住了他漸漸失卻了溫度的身子,免去了那最後麻木的疼痛漫延至周身。

靠在顏聽的懷裏,血水模糊了容顏,嘔出的鮮血,詭異而妖豔,便是顏聽的藍紫錦衣華服,星星點點地開滿了暗紅色的花朵,像極了寒冬枝頭的梅花。

“我換上她的容貌,其實也并不全是因為你,我也有私心,我是想待在你身邊啊。”

蕭暮淡淡笑開。誰人會想到若幹年後,竟是會思念成疾,不屑沾染上別人的血液?

那只緊緊抓住了顏聽衣襟的手,忽地松開,重重往下垂去,最後觸到了地面的冷清,他的身子,也終是變得冰涼。

白玉桌上,擱着那壺冷酒,兩只口杯的其中一只,粉身碎骨,就那樣孤單地躺在顏聽的腳邊。顏聽雙眼通紅,摟着懷裏沉睡的那人,哽咽抽泣,淚流滿面。

你走,我等;你死,我随。

“蕭暮死,顏聽死。”他凝眸看着安詳躺在他懷裏的人,單手握起了那壺毒酒,仰首喝盡,眼角滾落一顆淚珠,順着它的方向,滴在了另一人的眼畔。

生不能同時,死也要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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