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王爺叫狗咬了!
遲風籌青雲,沿新草往日斜處看去,山包後突然冒出三顆腦袋。
“老大!就是他們!”說話的人朝南一指,咬牙切齒。
“我趴在氈房外聽了一夜,所有人都喊他王爺,他還坐輪椅,沈靖前些日子方斷了腿,我敢保證!這就是那個姓沈的!”
他指的方向剛剛起了幾頂氈房,氈房外有士兵奔馬巡視,戒備森嚴。
習青盤腿坐起,嘴裏叼了根草,含糊不清問了句,“沈靖為何突然來努塔格?”
他生了張雌雄莫辨的臉,因着年紀小,面龐還顯稚嫩,黑黝黝的眼珠中卻帶着一股子不合年齡的煞氣。
聽了習青的問題,方才說話的人撓了撓頭,朝另外一個看去。
“老三,你說,那姓沈的為何要來努塔格?”
老三白了老四一眼,“你不是說你聽了一夜嗎?你都沒聽明白,我如何知道?”
“哎你這人——”
“行了。”習青冷着臉站起來,歪頭将嘴裏的草根吐在地上。
“既然他自己洗幹淨屁股送上門來,這樣好的機會,豈有讓他活着離開的道理?我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把他殺了!”
老三老四絲毫沒覺得習青的話有什麽問題,抱在一起小聲歡呼,“老大!殺了他!為我族報仇雪恨!殺!殺!殺!”
兩個人先是興奮了會兒,才想起最重要的問題。
“可是老大……我們怎麽接近他們?他們這麽多人,夜裏都有人巡視,我們滿打滿算才幾個……”
說到這裏,老三緩緩瞪大眼睛,猜測道:“他們來努塔格,不會是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吧?”
一時間,三個人心情都變得沉重起來。
他們狼族世世代代生活在努塔格草原深處,千萬年過去,雖能化人形能吐人言,但實則同真正的人類一直保持着疏遠的距離。
老祖宗有雲:“生而為人,他們總愛抱歉,不可交,不可交。”
直到十五年前,狼族神女在努塔格的神河邊撿到一個奄奄一息的男人,好奇之下,她做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将那男人帶回了族中救治。
本該高高在上的漢人親王險些在宮鬥中喪命,由草原回京途中又遭刺殺,在侍衛的拼死保護下,這才得以逃出。
天真純善的神女從未同人相處過,聽他講那些世俗,又逐漸被他吸引,兩人迅速互表心意,并墜入愛河。
緊接着,在男人的苦苦哀求下,神女不得不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草原,帶領整個狼族傾巢遷徙,一路将他護送回京報仇。
若事成後那男人娶神女為妻,這該是一段千古流傳的佳話,可大仇得報的男人卻直接換了副嘴臉,将狼族稱做妖族,又将他們囚入獸籠之中,進獻給荒淫昏庸的皇帝。
這之後長達十年的時間裏,狼族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女子充作妖妓妖妾供權貴亵玩,男子打入鬥場格鬥供朝官取樂,就連那稚子也不放過,關進狹窄的鐵籠,同豬狗畜生一起叫賣。
好在五年前鬥場起了一次無名大火,習青得以帶着僅剩的幾個族人逃回草原,這五年間從未放棄替族人報仇,可卻從未成功過。
從回憶中拔身,習青慢慢蹲下,玄色衣裳頓時失了支撐落在地上,沒一會兒從中鑽出來一只渾身白毛的狼。
白狼迎風抖了抖皮毛,脊背上一道傷疤隐隐浮現,從脖頸一路延伸到尾骨。
習青并不在意自己背上有這樣一道疤,回頭問道:“像狗嗎?”
老三以為自己聽錯了,“啥?”
“我說,像不像狗?”習青說完,原本堅定的眼神閃躲了幾下。
老三從習青的腦袋打量到尾巴尖,支支吾吾道:“那什麽,總覺得……差點什麽……”
習青若有所思片刻,開始轉着圈地搖尾巴,“現在呢?”
老三:“這回像了!這回可太像了!”
習青幼時受過重傷,險些不能活命,是以比成年狼要小一圈,蹲在地上搖尾巴的時候,還真像那麽回事。
“我這次或許要去很久,對方人多勢衆,只能用此方法接近那個姓沈的,但忍辱負重暗度陳倉暗送秋波,必會成功!”
習青小跑着往坡下走去,不忘叮囑道:“你們回去後帶大家躲起來,千萬不要露面,對了,記得每日睡前督促大小姐讀?老祖宗手記?。”
說罷他突然加速,很快便跑得只剩個小點。
老三老四在原地站了會兒,又對視一眼,而後同時開口。
“我給大小姐讀書。”
“我給大小姐讀書。”
兩人又同時呲起尖牙。
“我讀!”
“我讀!”
“我讀!”
“我讀!”
……
習青不敢直接南下,而是先往西迂回了一段,打算先試探一番。
跑了幾百米,他突然停下腳步,耳朵微動,警惕地看向四周。
下一秒,幾只青灰色的狼從四面八方跳出來。
習青眸子一沉。
他們一族被漢人囚禁後,努塔格草原上來了一支新狼群,首領是一只灰毛獨眼狼,據說這群灰毛狼并不是正兒八經草原狼,而是在森林中打架打輸才被趕出來的。
狼族的領地意識很強,一個小小的努塔格容不下兩支狼群,兩邊互相看不順眼,每每遇上都要打一架。
可今天習青落單了。
“想打架?”習青伏低身子,四只爪子死死蹬在地面,并無懼意,“忘了上次是怎麽被我一爪子扇飛的了?”
灰毛狼好不容易抓到習青一個人,也不與他廢話,呲牙一聲低吼,幾只狼同時沖上去。
森林狼體型本就比草原狼要大一些,更別說習青這種比普通草原狼還要小的,這讓他在圍攻中幾乎沒什麽出手的機會,只能靈活躲避對方的攻擊。
左突右突之間,習青暗暗觀察一直站在包圍圈外的獨眼狼,來回幾番,終于叫他找到一條縫隙。
他後爪發力,猛地竄上前去,一爪子拍到獨眼狼完好的那只眼睛上。
獨眼狼一聲哀嚎,而習青這一招是拼着全部力氣朝獨眼狼去的,一時間沒能躲開其他灰狼,後背接連挨了幾下,甚至能聽到利爪剖開皮肉的聲音。
他咬牙翻滾幾圈,又立馬站直身體,繼續擺出防禦姿勢,眼睛則直勾勾盯着在地上狼狽打滾的獨眼狼,咧嘴一笑。
“沒了眼睛的狼,就等着被族群始亂終棄吧!”
剩下幾只灰狼似乎是怕了,夾着尾巴在獨眼狼身邊踱步,時不時朝習青呲牙威脅一番。
一時間氣氛焦躁起來,狼群的低吼聲,鮮血滴落的聲音,不斷敲擊着習青的耳膜,兩方都在僵持,誰也沒有先出手。
“嗷——”
長久對峙後,随着獨眼狼一聲嚎叫,幾只灰狼終于得了指令,朝着習青猛沖過去,灰白兩色瞬間滾作一團。
“咻——”
這時憑空一聲尖嘯,習青下意識仰頭躲開,一支穿雲箭擦着他的喉嚨飛過,将灰狼死死釘在地上。
不遠處有人高呼:“射中了!”
繼而一道淡淡的聲音響起:“嗯,把那白的留下,其他的殺了吧。”
“是!”
話音剛落,又是“咻咻”幾聲,剩下的灰狼哪還顧得上同伴,嚎叫着四散奔逃,很快便不見身影。
習青本想翻身站起來,可眼前突然天旋地轉,他挺着脖子晃悠兩下,腦袋往地上一紮,眼前直冒金星。
“王爺,好像是死了。”
“嗯,過去瞧瞧。”
王爺?
習青費力歪頭看去,可眼前卻像蒙了一層白紗,始終看不清仇人長相。
沈岚身後的大漢将手中弓箭遞給旁人,親自推動輪椅往前,主仆二人走到習青跟前低頭看了眼。
“王爺,還沒死透,但傷這麽重,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不如帶回去叫明心大師瞧瞧?”
沈岚搖頭唏噓,“抱歉,來的晚了些,主要是本王這個腿腳實在走不快。”
說罷,他俯身将習青抱起擱在腿上,上手摸了摸那軟乎乎的耳朵,一臉贊嘆。
“如此罕見的白毛,做圍脖剛好。”
習青:“???”
他用力掙紮起來,又被仇人握住爪子捏了兩下。
“唔,好像不是狼。”沈岚眨着無辜的眼睛,瞅了眼習青白絨絨的毛發,又瞅了眼躺在地上的其他灰毛狼,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繼而點着習青的鼻尖篤定道:“原來是只被欺負了的小,白,狗。”
許是“小白狗”三個字侮辱性太強,又加上失血過多,習青心髒“砰砰”跳了幾下,兩眼一翻暈倒在仇人懷裏。
沈岚笑容淡了些,他毫不在意扯起自己的衣裳,替習青按住汩汩流血的傷口。
大漢不解:“王爺?”
沈岚悶咳幾聲,而後道:“本王幼時曾養過一只小白狗,可沒養多久狗便死了,那之後,本王有過許多次念頭想再養一只,卻一直沒能尋到白色皮毛的。”
回憶起兒時故事,他嘆息片刻,又撥開習青後頸上的毛發,指尖沿着那道舊疤緩緩摩挲。
“若能把他救活,或許本王同他之間有什麽特殊的緣分,你可還記得明心最常說的那句話?
大漢搖頭晃腦想了會兒,雙手一拍,“哦!我想起來了!救狗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沈岚:“……”
他懶得糾正,繼續往下說,“明心常說,每個人所見所遇皆早有安排,或許本王救下他,便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這你能明白麽?”
大漢不明白,但他表示尊重,于是粗聲粗氣道:“那您就養着!左右不過一只畜生,反正您都叫貶了,整天沒事幹,養只狗打發時間也挺好的。”
沈岚:“……”
“王爺?您臉色怎麽這麽難看,可是身子不舒坦?”
“沒事,回吧。”
習青再醒來時天還沒黑,帳中卻顯昏暗,他慢慢擡頭,一雙靴子正巧從他眼前邁了過去。
瞧見他動了,一直守在旁邊的小太監“唰”地站起身,朝着外頭大喊:“王爺!它醒了!它醒了!”
習青咬牙起身,牽扯着後背的傷口一疼,又踉跄着趴倒在軟褥上。
“醒了?叫本王瞧瞧。”
沈岚掀簾進來,他身後還跟着一個清瘦面白的年輕和尚,那和尚瞧見習青醒了,斂下眼睑,雙手合十誦道:“阿彌陀佛,小僧又造一浮屠。”
“可是能活下來?”
“阿彌陀佛,應當沒問題。”
沈岚點點頭,雙手轉動輪椅走到習青跟前,眼中滿是喜愛之情。
就這麽盯着看了會兒,竟是越看越喜歡,他感慨一聲:“想來本王這輩子都不會有子嗣了,便給你取名小崽兒吧。”
說完大着膽子把手伸到習青跟前,“小崽兒,到爹爹這裏來。”
習青:“???”
什麽小崽兒?
哪來的爹?
這姓沈的想當誰的爹?
他攢足力氣,上去就是嘎嘣一口。
沈岚:“……”
和尚看了眼那汩汩冒血的手指頭,剛放下的手又慢慢擡起合十,低聲念着:“阿彌陀佛……”
“王爺!王爺!”小太監吓得原地蹦了一下,“來人啊!王爺叫狗咬了!王爺叫狗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