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不該動他(二更)

習青陪沈岚折騰了一夜,天蒙蒙亮時才窩在沈岚懷裏睡過去。

再醒來時,他正趴在一張大床上,光裸的後背有什麽東西蹭來蹭去,蹭過後便留下一道冰涼水跡。

“唔……”習青迷迷糊糊嘟囔了一聲,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沈岚見把他吵醒了,溫柔安撫着,在他肩頭落下一吻,“乖,馬上就上好藥了,你接着睡。”

習青“嗯”了聲,趴下繼續睡。

等習青睡熟了,沈岚再次檢查了一遍,确定傷口處沒有瓷片碎渣,他才将被子拉至習青腰間蓋好,轉動輪椅走出去。

小白迎上來,“王爺,人已經抓起來了。”

“嗯。”沈岚面色冷峻,“去見見。”

陰暗潮濕的水房,十幾只泔水桶後頭,來福被捆住手腳動彈不得,只得側身躺在酸臭熏天的濕泥中。

老遠聽見沈岚輪椅滾動的聲音,來福像只離了水的魚一樣撲騰起來,邊哭邊喊道:“王爺!王爺饒命啊!王爺!奴才知錯了!”

離地上人幾步遠的時候,沈岚停了下來,就這麽聽着來福喊得嗓子啞了才開口,“來福,你是什麽時候來禹王府的?”

來福一愣,不知沈岚為何要問這個問題,但還是嘶喊着回答,“王爺!王爺!奴才是禹王妃買回來的!”

他刻意提起禹王妃,是想叫沈岚念及這份關系饒他一命,卻沒想到再次戳了沈岚的逆鱗。

“那最起碼有五年之久了。”沈岚歪了歪腦袋,語氣好奇,眼神冰冷,“沈靖給了你什麽,讓你義無反顧背叛本王?”

“王爺!奴才知錯了!再給奴才一次機會吧!”來福涕泗橫流,攢足力氣跪坐起來,膝行到沈岚跟前,不住磕頭。

“昨夜的事,是你幹的。”

哭喊聲停了一瞬,來福将身子死死俯下去,腦袋頂在沈岚的腳尖處,他不敢擡頭看沈岚,只能用這種姿勢認罪。

“王爺!是奴才鬼迷了心竅!聖上說、聖上說仙島行宮建好後可以帶上我!到了仙人境就可以列入仙班長生不老!我……我為了邀功,于是就同聖上提了一嘴習姑娘來歷不明。”

輪椅突然向後轉動,來福失了支撐,臉直直磕在地上,再擡頭時,沈岚嘴角微微彎起,帶着嘲諷的笑意。

“本王早就見你不對勁了,從前只是懷疑,扈老三那件事後才敢确定,再後來你偷偷撬匣子,本王也可以當沒看見……本王原想留你一命的。”沈岚朝後伸手,小白立馬遞上一把劍,劍尖指向來福額頭正中間,沈岚語氣萬分厭惡,“但你不該動他。”

鮮血濺在木桶之上,随着沉悶一聲,來福重重倒地,抽搐片刻後沒了動靜。

劍尖還在滴血,沈岚盯着上頭的血珠看了會兒,轉頭問小白,“本王還是太仁慈了是嗎?”

小白不語。

沈岚自嘲一笑,“裝得太久,居然染了一身多愁善感的臭毛病。”

想起之前的沈岚,小白不禁哆嗦了一下,“王爺,扈老三的屍首是怎麽回事?”

沈岚慢悠悠解釋:“找到扈老三的屍首之後,本王吩咐來福把人葬了,這些活本該你去做的,來福若是長些腦子就該知道避嫌推了,但他着急檢查扈老三的屍首,所以直接應下。”

明心明确告訴過他,沈靖的人不止一個,死了一個扈老三,還有另外的人。

沈岚懷疑來福,于是把扈老三的屍首交給他。

“本王叫你盯住扈老三的墳,是為了抓出另外一個人,若墳被動,說明有人在扈老三下葬後去檢查過屍首,但你說沒什麽異常,那就說明扈老三在下葬前已經被檢查過了。”

而在下葬前能碰到扈老三屍首的,只有來福。

“哦……”小白這才明白沈岚用意。

“本來留着來福是為了穩住沈靖,現在他一死,沈靖必不會善罷甘休。”

“那?”

沈岚沉思片刻,擡頭吩咐,“沈靖不會這麽快就同本王撕破臉皮,但他報複心極重,明心和努塔格會很危險,你給明心去一封信說明現在的情況,本王去找小崽兒,給努塔格傳信。”

屋裏一片漆黑,睡了一整天後,習青終于睡飽,他從床上爬起來,摸到床頭的火折子将蠟燭點燃。

“醒了?”

突然響起一道聲音,習青舉着燭臺看去,才發現沈岚就這麽坐在桌前,手裏還在編着草編。

“你怎麽不點蠟燭?”習青問道。

“不用點蠟燭,我閉着眼也能編。”

習青從床上下來,赤腳走到沈岚跟前,鼻尖輕輕抽動片刻。

“你怎麽了?”

沈岚笑笑,反問:“我怎麽了?”

“你身上,有血腥氣。”

沈岚一愣,提起自己的衣角仔細檢查,确定沒沾染任何血污。

“沒髒,但我能聞見。”

“抱歉,該先去沐浴更衣的。”

“為什麽總是說抱歉?”習青把燭臺放在桌上,在沈岚對面坐下,“老祖宗說過,人總愛說抱歉,所以不可深交。”

沈岚同他對視,臉上雖是笑着的,但眸中卻空洞無光,“大概是人總會做一些錯事吧。”

不管是沈靖還是他,都會做一些錯事。

“你殺了誰?”

“你怎知是我殺的?我像是敢殺人的麽?再說了,我這樣能殺誰?”沈岚指了指自己的腿。

“以前不像。”習青道,“但昨夜之後,我覺得你一個人能殺十個。”

“殺十個。”沈岚失笑,“小崽兒太看得起我了。”

習青追問:“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沈岚回問:“你是不是也有事瞞着我?”

兩人同時沉默一瞬,沈岚決定先說。

“你還記得我娘嗎?”

習青抿起嘴角,很久才回道:“……記得。”

那時他重傷初愈,已然記不清從前的人和事,一睜眼便是禹王妃坐在他床邊,見習青睜眼,她利落地編出一只草編小狗,輕輕放在枕邊。

“醒了?”禹王妃憐愛地看着習青,想去摸摸他的白耳朵,卻被躲開。

“別怕,這裏很安全,不會有人傷害你,我來看你一眼,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說完她便匆匆離開,而習青因着後背傷勢過重還無法起身,能玩的也只有禹王妃給他編的那只小狗。

禹王妃每三天便來看他一次,每次都給他編一只小狗,習青依舊戒備,但不再抗拒禹王妃給他的東西。

他留在了白府,等能熟練地收起耳朵尾巴時,便開始跟着白家人一起習武巡艦,直到沈靖大肆搜查妖族。

“為了不拖累白家,我偷偷跑了出去,卻不慎被抓回鬥場。”

對習青來說,禹王妃不僅僅救了他一命,更重要的是彌補了他童年中對親情的渴望。

她以年長者的身份,陪伴習青整整三年。

“後來我再沒回過白家,也再沒聽說過她的消息。”

這時沈岚手中的小狗也編好了,他放在桌上,慢慢推至習青跟前。

習青低頭看去,這只小狗同當年禹王妃放在他枕邊那只幾乎一模一樣。

“五年前歲尾,我娘去贛城治瘟疫,來年早春,她因為染了瘟疫病死,屍首立時焚燒,連具全屍都沒能留下。”

“我始終懷疑我娘親的死同沈靖有關,但沈靖甚得先帝賞識,以我當時的能力,還無法将他扳倒,于是我假意什麽都不知道,沈靖讓我看見什麽,我就看見什麽,沈靖叫我去努塔格,我就去努塔格。”

沈岚指了指自己,“我這個人,本沒有什麽蒼生大義,我以為你也一樣,我們都被仇恨蒙住了雙眼,心裏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殺了沈靖。”

“就如你覺得我恨沈靖一樣,我知道你也恨沈靖,你需要我幫你接近沈靖,我也需要狼族幫我殺了沈靖,為我娘報仇。”

“但讓我意外的是,你跟我不一樣。”沈岚看向習青,眼中帶些賞識,“我殺沈靖只為了給我娘報仇,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只要能殺了沈靖,讓天下人陪葬又如何?但你殺沈靖,卻不只為族人報仇,你跟明心一樣,心裏還裝着蒼生。”

越過一道燭光看去,習青眸子閃爍幾下,在沈岚的灼灼注視中斂下眼睫,“我跟明心大師不一樣,回努塔格的路上,我從沒想過回來報仇,臧爺爺說過,我們逃了就不能再回來了,但後來,我去了一趟贛城……”

五年前歲尾,習青回努塔格中途剛好路過贛城,他原本想進城讨些吃的,卻被攔在門外。

“贛城瘟疫橫行,只準進不準出,你個小孩兒趕緊走遠點!”

聽到瘟疫二字,習青打消了進城的念頭,卻在轉身要走時聽到守城的士兵提起一位舊人。

“禹王妃真是大善人,這次贛城疫病,禹王妃是頭一個趕過來的!真乃女中豪傑!”

習青覺得自己馬上要回努塔格,山高路遠,往後就再也不去上京了,念及從前恩情,是要同恩人做個告別。

于是入夜後,他在城門外找了個狗洞,變成白狼鑽進城中。

可剛找到禹王妃,還未上前相認,就看到她重重倒在血泊中。

拿劍那人披着一件黑色大氅,劍尖指向禹王妃,“把虎符給我!”

禹王妃捂住腹部坐起身,輕蔑一笑,“為了一塊虎符,竟叫你親自出手?”

“你應該知道,白家虎符比其他的,都重要。”

禹王妃拼着最後一口氣啐他一口,“休想!”

黑衣人氣急敗壞,高舉起手中利劍,“那就去死吧!”

這時藏在暗處的習青沖出去,一爪子拍開黑衣人的劍尖,呲起狼牙擋在禹王妃前頭。

“白狼?”黑衣人先是一怔,接着往後退了一步,嘴裏喃喃道:“你是誰?”

禹王妃看見習青後背的傷疤,微微睜大眼睛,認出這是她曾經救過的那條小白狼。

習青還在呲牙威脅,尖爪深深陷入泥土,只等黑衣人出手,他便上去拼命。

黑衣人好似十分害怕習青,他看了眼禹王妃身下血泊,知道人已然活不了,于是不再周旋,匆匆離開。

“是你。”禹王妃朝習青伸手,“你怎麽在這兒?”

習青耳朵動了動,确定黑衣人已經走遠,才回到禹王妃身邊,張嘴咬着她的衣裳,拼命往外拽去。

“你做什麽?”

習青得空回答:“救你。”

“你一個孩子,怎麽救我?”禹王妃意識漸漸模糊,她攔住習青的動作,摸了摸習青的耳朵。

“我活不了了,孩子,我跟你說些話,你一定要記得。”

“沈靖就是個災星,若讓他登基為帝,天下蒼生如同草芥,狼族的下場,就是所有百姓的下場,一定要阻止他。”

“若無法阻止,也要拼盡全力殺了他,孩子,你不是在為族人報仇,而是拯救芸芸衆生。”

習青不聽,他早已忘了自己還能化作人形,仍舊倔強地拽着衣帶。

“你走吧,若見到我的岚兒,一定要告訴他,殺了沈靖!”

習青眨眼,一顆淚珠從中滾了出來。

禹王妃有氣無力笑道:“人都說狼流淚,為報恩,當年若不是見你哭了,我也不會救你。”

她倒下前伸手把習青向外推去。

“別救我了,去救芸芸衆生。”

習青說不上那是什麽感受,像是他同某個人很久沒聯系,也沒再有過她的消息,他知道她會過得很好,但再見面時卻是見到她的屍體。

從贛城出來後,老八便吃光了幹糧,好在沒走多久就到了寶山寺,那時習青還不知道寺廟是什麽地方,他瞧見有許多人拎着食盒出來,便決定去碰碰運氣。

寶山寺恢宏寬闊,就是冬季裏,也有許多香客慕名前來。

習青躲在遠處偷看,那些人往香臺上放了幾塊牌子,然後跪拜片刻,就有禿頭的僧人将食盒遞過去。

看了會兒,他大着膽子上前詢問:“他們在做什麽?”

老和尚笑眯眯看他一眼,“阿彌陀佛,他們在為別人供奉長生牌位,以祈求福壽。”

習青立馬道:“我也要供奉長生牌位,是不是供奉完就能拿到吃的?”

他自以為是用供奉牌位換取吃食,卻不知道其他香客都是捐了銀子才得以有個供奉的位置。

老和尚始終笑着,順着習青的話點點頭,“是的是的,只要供奉時心誠,就能拿到齋飯,小友要給誰供奉長生牌位?”

習青想了想,遲疑道:“我不知道她叫什麽,而且她已經死了,這樣也可以供奉嗎?”

老和尚已經取出新的牌位,聞言點點頭,“那便要供奉往生牌位。”

習青虔誠地供奉上禹王妃的牌位,從老和尚手中接過一大盒齋飯,那盒子比旁人的都要大一些,他回去打開才發現裏頭滿滿當當全是吃食,甚至縫隙裏都塞了幾顆棗子。

習青看着那些幹糧棗子,晃神許久。

就算禹王妃已經死了,卻依然為他換來了這麽多吃的。

他對禹王妃的感情十分複雜,像是對母親的孺慕,像是對恩人的感激,他将禹王妃最後的話深深記在心裏,将弟妹送回努塔格後,便同席朝一起,不斷刺殺沈靖,只為完成禹王妃生前囑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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