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安三月,草長莺飛,山外的桃花從山頭一路綿延至山尾。
暖陽在行人的身上柔和出一整圈光暈,一臺滾着蓮花紋金邊的軟嬌擡到了宰相府門前。
飛花拂過,軟轎滾着金邊的反光,有些晃人眼。
這三尺青天白日下,一行人浩浩蕩蕩從長安街南盡頭擡過最奢華繁盛的龍門大街,擡到了長安街北面。
今日,正是當朝宰相義妹回家探親之日。
商相的義妹自嫁入王爺府,秉着每年回娘家一趟的習俗,這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
百裏長安街,一行人氣勢如虹,當年商相嫁妹,論氣勢,論架勢,甚至等同于皇帝嫁女了。
轎子緩緩停下,在宰相府門前,那巨大的金字牌匾昭然若知。
轎簾子被微微掀起一個角,下人連忙小心翼翼地走上去躬下身作勢要攙扶等下走出來的人。
百裏的長安街上,聚滿了東來東往的行人,人們都想要瞧個究竟,這個享盡了榮華嬌寵的女人究竟是個什麽模樣。
一時,百年長安街,盡是綿延的眼風。
被風吹起的飛花落得滿地皆是,剛才還繞着長街在風中轉了一輪又一輪,如今那絢爛的花朵,也只是支支離離地剩下些殘破花瓣,一步一步被踩在路人的腳下。
府邸門口一行下人規規矩矩地跪着,幾個小丫鬟你推我往地往地湊着,這架勢繞是比皇後娘娘娘回娘家還大。
跪着的人群後面,一個青衣丫鬟一手拿着漆着綠青瓷的香爐,一手執一把十二骨的折傘,另一個紅衣丫鬟站在她身邊。
那青衣丫鬟發間一朵白簪花,笑盈盈說道:“這就是你們口中那個嫁給王爺的小姐呀?長得是不是很好看呀?”
紅衣丫鬟嗤之以鼻,“哪裏好看了,還不是一雙眼睛一個鼻子,要論出身,比我們這些下人還不如呢,也不知怎麽的就給宰相大人看見還收去做了義妹。我們這些人勞碌一輩子,她卻可以享半輩子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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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衣丫鬟用手指輕輕摩挲着上好的青瓷,淡淡附和道:“不止榮華,還有王爺的榮寵。”
紅衣丫鬟微微撅着嘴,“是呀,聽說王爺可寵她了。”
這長安不過百裏,她的榮寵卻委實早已家喻戶曉。
隔着朦胧的晨霧,隔着人們豔羨的眼波,莊歸已經從轎子上下來了,那燙着荷花紋路的布料子滑着光暈,一看便是上好的一匹。
紅衣丫鬟忽然想到了什麽,眼睛微微地眯着,細細的笑聲中帶着天大的秘密,“你知道嗎,聽說宰相大人這個義妹,也就是王妃,可不是是義妹這麽簡單。”
青衣丫鬟輕輕拂了拂香爐裏的灰燼,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那是什麽?”
紅衣丫鬟似乎是藏着個九重天的天玑,她拉近青衣丫鬟說:“聽說王妃以前在宰相府的時候,可是經常在宰相大人房裏過夜的。”
青衣丫鬟一怔,像是受了驚吓,委實不知該說些什麽,“你是說王妃和宰相大人……”
“什麽王妃嘛,她之前可是從奴者庫出來的,是最最低賤的那種人,只是懂得如何攀龍附鳳,攀上了宰相,又通過宰相大人嫁給了王爺,私下裏大家都傳她……”
青衣丫鬟連忙拉過她的袖子,在她腦門上輕輕敲了下,“輕點。”
紅衣丫鬟壯着膽說道:“都傳她,是個人盡可夫的女人!”
剛說完,面前一陣微蔭掠過,正是王妃走過。
紅衣丫鬟立刻吓得連忙抽出袖子裏的帕子開始遮臉,但是奈何那帕子委實小了些,比來劃去也就遮了半張臉。
青衣丫鬟一旁看不下去,連忙打開手中折扇往她臉上一擺說:“別藏了,我替你遮遮。”
于是到了最後,她們兩人都不知道王妃到底有沒有聽見她們形容她的“人盡可夫”。
只是看着王妃走過她們身邊,臉上帶着和熙的微笑,那微微的,婉轉的,也不知是誰堆砌起的妩媚,然後她又一路走進了府邸。
那上好的衣料子在紙傘下避着光,遠遠看去,鮮豔奢華,象征着王爺那無可厚非的榮寵。
其實,莊歸自然是聽到了,這些年,這些話,她聽着聽着心底也就再也泛不起任何波瀾。
她徑直往正房走去,商相為人并不算高調,這宰相府也說不上奢華恢弘,只是錯落的樓閣亭臺也別有一番雅致。
因為他本就喜歡雅致,喜歡得近乎于執念。
莊歸路過東閣,看到正是走出來的宰相夫人,她身邊齊齊聚着一行人。
莊歸正琢磨着是不是要上前行個禮,卻看見遠處宰相夫人卓妃卿看到她已經直接轉身就走了,那決然的身姿,似乎是把她當成瘟神一般。
也是,這整個宰相府上下,誰的榮寵又能多過于她。
即使是堂堂宰相夫人,都不如她半分。
莊歸走過小重山的假山石,鞋履踩過的地方,一路上,嫩芽被帶離了莖。
此刻她已經屏退了身邊下人,只留她一人走至那扇朱紅色漆木門前。即使門外暖陽撒在背後一陣惬意,卻依舊能感受到門縫中漂浮出陰沉的氣息。
像是陳年朽木散發出的腐朽的味道,帶着老舊的壓抑感,年複一年地沉澱出一圈圈年輪。
她知道他不喜歡陽光,所以房內常年陰冷。
但是以前她在的時候,卻總是會悄悄地時不時給他打開窗戶和房門曬曬日光,只是現在她常年不在府內,怕是他更不會允許其他人進他的房間了。
莊歸筆直地站在門口,運了運胸口那股不安便開始敲門,很輕,她怕打擾了他。
良久,門內才有了回應。
“進來。”
她推門進去,又将門掩上,整串動作沒有聲音,在他面前似乎連發出一點聲音都是奢侈。
她走到他的面前,商珏正壓着紙在桌上起草着什麽。他看到她進來,只是微微擡了擡眼又看向宣紙。
莊歸站了很久,直到商珏寫完了那一紙書才開口說道:“義兄,我回來了。”
商珏将筆往桌上一擱,身子往後面的檀木椅背上靠去,換了一個舒服的坐姿。
他一手拿過桌上的白瓷杯,浮了浮幾片茶葉說道,“還好麽?”
莊歸站得很直,卻始終沒有擡頭,低垂着眼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很好。”
商珏那長長的手指在白瓷杯口上劃了一圈,若有所思,“我是說,他對你還好麽?”
莊歸的手拽了拽袖子的邊角說道:“很好。”
商珏擡眼看她,“過來。”
莊歸的步子微微往前挪了一挪,似乎躊躇萬分,最後她還是跨了出去走到了商珏面前。
商珏的眼睛瞧着她,“很好是怎麽個好法。”
莊歸唯唯諾諾地說道:“就是挺好的。”
商珏笑了,他站起來一只手扣住莊歸的臉,将她的臉拉向自己身邊,他的語氣很柔和,“老天爺給你長了這麽一張臉,他想不對你好也不行,這是你的福氣。”
莊歸不懂應該露出怎樣的表情,但是她又不能去拂了他的意,只好略顯呆滞地望着他的眼睛。
商珏的手将她的臉越扣越緊,莊歸張口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沒敢說出來。
商珏的語調始終四平八穩,不暴戾,不陰冷,反而十分的溫柔,他說:“你是我的義妹,我總是希望你過的好的,不是麽?”
莊歸的睫毛重重地一疊,随即點了點頭。
商珏的嘴邊是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你一個人從奴者庫出來,總是惦記着你的家人的,等找些時日我會把他們全都接出來。”
莊歸應承地點了點頭,“謝謝義兄了。”
他笑着說:“本就是一家人,這麽說反而生分了。”
莊歸勉力一笑,便不再多言。
商珏又道:“我上次去邰業,正巧遇着了一甲子才盛放一次的千花典盛宴,我就索性把那所謂的千花全部給運到了長安,記得你小些的時候就很喜歡這些小女孩的東西,到時候你全部帶回王府吧。”
他說話時候的目光總是一寸寸地盯着她,她輕輕将手縮進袖子裏。
不過她卻是極喜歡花的,這一甲子才開一次的千花典她那時候還私下裏夾雜私貨那般地曾向他打聽過,沒想到他竟然記到現在,并且還給她帶了回來。
她心中很是高興,但是卻又不好表現出來。
商珏瞧着她,“怎麽,不高興?”
莊歸伸出袖子手往前伸了伸,似乎是觸到了他的衣料子,卻一下子被他揮開,她很少去觸碰他,而他,也不喜被觸碰。
她露出莞爾的笑容,“自然是高興的。”
花香逐風而來,攪着上好龍井的香,只是惟聞花香,不見鳥語。
漸漸地,她感覺到扣着她臉的手變涼了。
商珏的聲音冷了下來,眼底一瀾九曲寒波,他說:“雖說你是嫁出去的人,但是也別虧待了自己。”
莊歸眼角噙着柔色煙波,卻不知說的幾分真幾分假,她說:“王爺待我很好,不會虧待我。”
“他自然不會虧待你,你是我送出去的人,他還不至于會拂了我的顏面。”
她知道,她只是一個工具,一個宰相送給宣王的花瓶,一個他們之間短暫制約的象征。
木蓮子湯還熱氣袅繞的放在桌上,莊歸望着出神,她說:“是,所以王爺待我很好。”
商珏忽然用力扣緊她的臉,她急急地往後退了幾步,商珏寬大的身子擋在她的面前。
周圍一片低壓,氛圍變了。
商珏忽然一把抓過她的肩膀,眼底一片冰冷。
那力道一點也不輕,像是要用自己的手把骨骼捏碎成磨粉,莊歸緊蹙雙眉,疼卻不敢叫出來,只覺得自己的肩膀似乎快一片一片地碎成殘渣。
他另一只手随手就拿起了桌子上的那盞剛被他浮了茶葉的茶杯,毫不猶豫地,将裏面的茶水倒在了她的頭上,動作不緊不慢仿佛想要将她仔仔細細地淋個濕透。
這一切來得毫無預兆,莊歸被淋得臉色蒼白,正迎上他好整以暇的目光,目光深處翻湧着微微的笑意。
折磨她一直都是他的樂趣,每次見到她措手不及的表情他都能高興很久,以至于他始終都對此樂此不疲。
“莊歸,我白給了你三年的時間,你卻連他的床都不會爬。”
他冷冷地從口中吐出一字一句,然後将手中的茶杯扔在了她的腳邊。
接着他狠狠地拽着她的肩,像是良久未下的風雨,在越過某個極限之後,瞬間傾覆下來。
他終究還是知道的,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下。
她有些後怕地不斷後退,而商珏卻不斷地逼近她,腿一下子撞到了床邊,一屈膝便跌倒在了他的床上。
這裏本是書房,只是他常年寐在這裏,便索性在這間書房內加了一張床,莊歸跌在他的床上,目光直直地瞟過床頂上那淡青色的床幔,在一過眼,便撞上了商珏那安靜中帶着厭惡的目光。
她忽然嗫嚅了一下,極小的聲音,她說:“疼。”
商珏聽到後,眼底仿若死海,仿佛一切都要溺死在水裏。
他一直以來都喜歡看着她像一只搖搖擺擺卻無法靠岸的泊舟,雙肩微微抽動,明明即将崩潰卻為了自己而極力地忍耐着巨大的壓迫和疼痛感。
但在下一瞬間,他卻驟然松開了手,溫柔地将手抽離開她的身體,不再像先前那樣死死地捏着她。
莊歸一下子得救一般望着他,神情中充滿了安心以及感謝。
他知道她就是那樣的卑微,弱小,逆來順受,從小時候把她帶回王府的時候他就明白,她不會抗争,她骨子裏根本就不存在抗争這樣東西。
她嗫嚅着想辯解些什麽,她說,“大人……”
他轉而已經斂去了剛才的的情緒,随後他俯下身抓着她的後腦,托起她的頭與自己對視,開始毫不在意地打量她,語氣中卻帶着一刀刀刻下去的狠意,仿佛要将她生生的從皮囊裏掏出來。
“莊歸,我給了你三年時間,你卻依舊只會爬在我的床上。”
她不敢多言,她嘴并不靈活,也不讨巧,她不知道該怎麽說才能讓他平息怒火。
商珏已經不再看她,她從床上爬起來,伸手過去輕輕的拽他的袖子,她說:“大人,莊歸再也不會……。”
商珏一甩手,将她一把甩開,莊歸的身子就那樣在地上滾了幾圈,随後磕上了木櫃的腳,她的頭被砸的有些眩暈,額頭上有血跡留下。
但這樣卻還不夠,她必須再做些什麽。
莊歸死活撐起了身體,朝他慢慢挪去,勉強說着:“莊歸這條命都是大人給的,請大人再給莊歸一些時間。”
商珏冷眼看着她一步步挪到自己面前,待莊歸才剛站穩,他擡手對着她的臉便是準備一巴掌下去。
莊歸帶着懼怕的神色低着頭,她以為她要被他打了,那神情一如小時候他懲罰起她時的那樣。
商珏看着她的側臉,手擡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莊歸捏緊了衣角,指甲在衣料子上畫出了一道道痕跡。
她目不轉睛地擡頭看着商珏,看着他的猶豫,她猜測自己會不會不用挨這一掌了,商珏與她畢竟共處那麽多年,他待她終究還是不壞的。
她雖然猜不透他的心思,卻也能摸出一些門道。
譬如他現在看着她自己的神情,陌生而遙遠,卻又若有所思。
“啪”。
下一瞬,商珏停在半空中的手滿滿地扇了下去。
她究竟還是挨了一掌。
眼前他的表情卻是理所應當,仿佛看透了自己剛才的心思,等待着自己松懈下來的那一刻,然後再毫不留情地打破妄想,給予自己最沉重的打擊。
莊歸傻愣在原地,默不作聲,嘴裏還有一絲苦味,她記得前面明明沒有吃過蓮心粥。
商珏已經回到了桌邊又坐在了椅子上,他端過桌上的蓮子羹,微微嘗了一口說道:“你若是想你的家人全部從奴者庫出來,最好早點想清楚這一點。”
莊歸低着頭,聲音輕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落葉,沒有着力點,她說:“莊歸明白。”
商珏最後審視了一下她額角的血跡,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聽他說道:“我等下讓妃卿給你去送傷藥,怎麽能讓你帶着傷回王府。”
她在他面前莊歸唯一的一件事就是點頭,她點的極其微弱,便準備扶着牆壁走出去。
誰知卻聽到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這蓮子羹冷了,拿去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個人認為上一篇文寫的挺失敗的,希望這篇能給我點信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