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隊的擡轎隊伍浩浩蕩蕩地從街頭延伸至街尾,一時,又盡是街道兩旁人們綿延的眼風。
這陽春三月剛過,柳風吹過人們額前細碎的額發,那綿綿的和熙之風吹得人心底也是一片毛茸茸之感。
莊歸不知道為什麽一陣心驚膽寒,可能是離王府越近,變的越發的害怕回去面對。
她這個表面上風光無限受盡榮寵的女人,其實只是一個可悲的被人相互利用牽制的工具罷了。
莊歸挑開簾子一角,王府的紫金大門重重地屹立着,高牆深鎖,重重帷幔。遠遠瞧去,竟是一番水墨畫上莊嚴的風景。
轎子停下後,下人掀開簾子把莊歸慢慢扶了下來,莊歸撩起衣裙,走了下來。
她額角為了掩飾傷口特意簪了一朵白色珠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顯得整張臉氣色更盛。
只是剛才還晴朗着的天氣,忽然一瞬間就狂風大作了起來,黑壓壓的雲霧低低地盤踞在上空,推着滾着往地下翻滾。
下人立刻來打傘,莊歸也不再耽誤直直地走進了府內,那雨水斜飄在她上好的衣料子上,避着露珠。
一邊的丫鬟連忙把傘正了正說道:“哎呀,都怪我不小心,王妃衣服都沾了雨水,這料子是去年王爺從江南‘金粉齋’特意命人送來的今年新出的最上等的料子。”
莊歸婉兒一笑,步履緩緩而行,“既然是上好的料子,沾了水又如何?”小丫鬟機靈地說道:“話不能這麽說,這是王爺對王妃你榮寵的表現,這世上有幾個女人能有夫人你這樣的優待。”
莊歸嘆了口氣,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轉了個圈,一時無言。
那丫鬟看到莊歸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立刻有道:“王妃你看,這翡翠镯子是去年王妃您生日時候王爺托人從吐魯番進貢來的,聽說可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翡翠石煉成的,夜晚會散發瑩瑩之光,王爺對王妃你可是上心到了極點了,跟着王妃您我都覺得臉上有光呢。”
莊歸似乎沒什麽興趣聽她繼續扯下去,她心裏正琢磨着離開相府時候的事,以及商珏的那些話。
她也想把自己的父母家人從奴者庫接出來,只是首先要商珏高興了才行,而能讓他高興的事,自然是她和宣華的關系。
簡單粗俗的用商珏的話說便是,爬上他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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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歸越顯頹色,她忽然對身側的丫鬟說道:“你先回房去收拾吧。”
“那王妃你呢?”
莊歸朝着前方王府正殿的方向看去,眸中略帶了一絲無可奈何的悲戚,她說:“我去找王爺,不然又能怎麽辦呢。”
小丫鬟沒理解為何王妃語調一下子悲傷了起來,她說:“王爺看到王妃你回府一定很高興,說不定現在正迫不及待地想見王妃你呢。”
丫鬟還準備說些什麽,但是立刻就被莊歸遣走了。
她已經不想再聽這些話了,在別人眼中那千般好萬般好,其實都只是一張虛僞的外皮而已。
她撐着傘,六十四骨的紫竹傘,自嘲地想想這傘似乎也是一等一的好傘,也是那人送的。自己就是他養在這深閨裏的傀儡,裝飾得完美奢華的花瓶。
到了正殿門口,莊歸自然沒有進去,因為她沒有資格進去。
門內傳來總管的聲音,他走出來看見莊歸,便道:“王妃可是回府了?”
莊歸道:“我不是好好的站在這裏嗎,還需要問嗎?”
總管搓了搓手笑道:“那不知道王妃來所為何事?”
莊歸微微磕了磕頭,“王爺在裏面嗎?”
總管一雙精深的眸子繞着莊歸的臉龐轉了圈,随後說道:“王爺正在處理公務,此刻不方便見王妃。”
莊歸早就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根本懶得見她。
可是她還是不甘心地說道:“那王爺什麽時候處理好?”
總管低了頭,一副送客的樣子說道:“這個,小的也不知道,王妃還是先回去吧,小的會傳達的。”
莊歸半諷半笑,“我回去了,只怕就再也沒有後文了。”
總管面不改色,“王妃這說的是什麽事呢,王爺心裏也是對王妃異常牽挂,都問起好幾次了。”
莊歸無心理會他的虛情假意,冷淡地說:“那我就在這裏等着,王爺什麽時候好了,我再進去,希望總管你去通報聲。”
那總管見莊歸是已經決定死活不走了,偏執地等在原地,眼睛在周圍繞了圈,似乎改變了主意,“那王妃且等我一下,我去通傳一聲。”
莊歸沒去看他,便是默許了。
這個總管可是精得很,自然懂得宣王的心思,宣王表面上做的那麽好,一個那麽疼愛妻子寵愛妻子的王爺,怎麽可能讓她在殿門外一直等着,所以他衡量了一下還是去通報了。
莊歸在原地冷眼望着那人遠去的背影,目光黯黯,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很快,總管便又回來了,他恭敬地說:“王爺說他已經知道了,請王妃去偏殿等他,等他處理完事情便過去。”
莊歸點了點頭,問道:“是他親口說,他會來的是嗎?”
總管道:“是王爺說的。”
“好的,那我便去等他。”
說完莊歸便往偏殿走去。偏殿處在比較陰冷的西面,枝枝節節盤根錯節的藤葛繞着不過小片的天空盤旋往複,一地零星的落英,紅的似紅,白的勝雪,撒了一地的碎紅泛白。
她剛走進去的時候,便找了最中央的那張寬大的軟木塌歇着,可是沒過多久,總管有點頭走了進來。
莊歸見他進來掃了他一眼,便知道肯定沒有好事,伸手将自己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轉了一圈,複爾微擡眼朝他看去,“怎麽了?”
随後她抓起桌子上的一枚金橘看着,只見那總管彎着腰,走兩步舉了個躬說道:“王爺吩咐奴才,說是王妃不能坐着等。”
這話被總管說的平常無奇,仿佛是正常的不能在正常了,但是聽在莊歸耳朵裏,仿佛就是一把刀子一刀刀剮着她的心,手裏那枚金橘被死死捏着,仿佛要沁出水來。
沉默良久,時間凝固住一般靜得可怕。
再然後,莊歸才從榻上站了起來,她完全沒有轉頭看向總管,對着窗外不假思索地說着:“那你便快些拿走吧,我站着等他。”
随後走進那一扇小小的剪花窗子邊,凝眸看着外邊不再言語。
總管得了令那眼珠子在莊歸臉上輕輕一刮,便立刻上前去拿走了莊歸歇着的那個紫木榻,又叫了幾個下人來把它擡了出去。
小小的偏殿廂房內就只剩下莊歸一人了。
窗外還是磅礴大雨,雨點灑在碧落色的窗紗上,帶着濕濕涼涼的沁意,莊歸不知為何心情一點都沒有被打擊到,反而依舊神情淡然。
她早就習慣了。
這一站,便是沒個底了。
初站時,她還能聽見窗外燕子矶頭的喳喳聲,雨水打在殘荷上的凄厲。再然後,便是待到燭火通明,整個王府全部亮起了燭火依舊沒有見到宣華的人影。
莊歸漸漸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肯定不會來了的。
但是她還是不甘心就這樣的放棄,她緊緊抓着椅子的扶手,身子站得筆直,一絲不茍的發髻,全身沒有一點怠慢。
大不了就一直等下去。
即便此刻她腿是真的已經軟了,但是不能走,走出這扇門,她就輸了,徹徹底底永永遠遠的輸了,也許這輩子都達不到商相的期望了。
暴雨頃刻間又更加更急了,嘩啦啦的那麽一下子砸下來,夾雜着隐雷。
莊歸只覺得腳後跟隐隐得痛,腳底也抽筋似的整個身子都有些歪斜。她正準備扶着窗臺靠一靠的時候,門忽然被打開了,莊歸仿佛尋得一絲希望急切看去,卻發現是總管。
總管走到她面前鞠了一躬說道:“王妃請随我來。”
莊歸臉色迅速白慘了一片,她道:“好。”
她已經站了一天了,走路的時候一陣頭暈腳輕。
但是她沒有時間去打理自己,便立刻随他走了出去,一路上,那總管一直時不時看着身後的莊歸,莊歸不由得一陣心驚。
首先全是她捏出來的汗水,她有些不安地問道:“謝總管,王爺是要見我嗎?”
總管嘴邊是一抹詭谲的笑容,他道:“王妃和王爺都成親那麽久了,還不了解王爺的性子麽?倘若王爺看不見王妃便罷了,若是看見,哪次又是輕輕松松讓王妃走的。”
此話一出,莊歸便覺得世界要塌了,五雷轟頂。
很快,兩人又一次到了正殿門前,四周冷清得很,一個人都沒有,莊歸訝異周圍怎麽一個下人都沒有了。
她略帶詢問地看着總管,總管掃了一眼庭院說:“王妃不要問了,下人都被我遣走了。”
莊歸略帶戒備凝眉問道:“為什麽?”
總管依舊是面無表情,他說:“因為王爺剛才讓我給王妃你帶句話。”
莊歸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他折磨她的方式總是多種多樣,而她從來無力還手。
總管指了指泥濘不堪的庭院,正被暴雨侵蝕。雨水像是砸在地上那般,毫不留情。
地面被暴雨沖刷的速度堪比那萬丈瀑布,一簾子的水就那麽直直地垂下來。
莊歸呆了呆,随後手指微微蜷了蜷,話語帶了猶豫地說:“王爺說什麽?”
總管垂着眼,似乎并沒有什麽耐心,亦或者說從未将莊歸放在心上,他說道:“王爺說如果王妃是今日想來侍寝,那就在這裏跪着,等他什麽時候想到王妃了,自然會讓王妃進去的。”
莊歸感覺腦袋被那磅礴大雨一下子冷冷地灌了下,“你再說一遍。”
總管又指了指正下了暴雨的庭院說道:“王妃,好話不說兩遍,想要侍寝就去那裏跪着吧。”
莊歸的腳步不由得往後挪了挪,下意識地呆滞在原地,随後順着總管的手慢慢轉過頭去。
她一個人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何時總管的腳步已經走遠,只剩下她一個人,連一個下人都沒有。
下人們也許都在私下議論着今日她一回來便歇在王爺房內,榮寵無上。
誰知,宣華卻是讓她跪着這狂風暴雨之中。
莊歸的神情漸漸冷淡下來,最後化作嘴角漠然的苦笑,獨自一人立了良久,黑暗中是一道長長的影子,驀地就朝那暴雨下走的庭院中走去。
她動作遲緩地走到庭中,雨勢一下子撲面而來,毫不留情地砸她臉上,她走到正中間的位置,絲毫不見猶豫一下子就跪了下去,仿佛抱着必死的決心,面朝着正殿大門的方向,眼睛死死地看着那扇門內。
夜色正濃,狂風驟起。
雨水打濕了她華貴的衣料和高高豎起的發簪,順着她的臉頰急速地往下墜,莊歸時不時擦了擦眼睛周圍朦胧了雙眼的雨水,只為了把那扇大門看的更加的清楚。
還有那扇門內,心比閻王還要狠的男人。
她近乎執拗地筆挺的跪着,喉嚨口仿佛一根魚刺橫亘着,發不出聲音。
也不知跪了多久,漸漸的也就累了乏了冷了。再然後,似乎眼前的天地一線都模糊不清了。
迷茫中,她似乎看到商珏的身影,他面帶焦急地走到她面前,将她一把抱起,她整個身子都軟在他的懷中,他将她冰涼的雙手捂在他的胸口,那熱量一陣陣的傳達到她心底深入最柔軟的地方,她還聽見他的心一跳一跳的。
這個從來皮笑肉不笑的男人竟然露出了這樣的神情,她一下子整個緊繃的心髒都松懈了下來,只想就這麽一直靠着他一直這麽下去。
她好像聽到商珏緊緊地摟着她,呼喚她的名字,很多遍。
他喚她,莊歸,莊歸。
莊歸一陣心悸不止,她以為自己那麽多年的心意終究是得到了反應,連忙伸手想去抓住他的袖子,卻驀地一下子抓空了,等她再定睛一看,原來一切都是幻覺罷了。
依舊是緊閉的大門,空無一人的庭院,還有漫天落雨,她只身一人。
她知道自己無藥可救了,每當艱難求助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但是往往這些煎熬卻都是他給予她的。
最後,蒼茫天地間只剩下一聲輕嘆:“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