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莊歸還是出去了,她決定出去散散心,便一人去了水粉齋。

但是出去的時候已經是近夜裏了,走到水粉齋的時候,裏面已經沒有什麽人了,有些灰暗,窗臺下的梨花桌上供着一盞暗啞的油油的盤絲朱紋熏爐,絲絲的煙,能看見散入空氣的紋路。

老板原本是坐在那十香軟塌上,看見莊歸走進來,立刻笑臉相迎,就差沒有把整張臉都貼上去了。

莊歸只帶了一根素色的釵子,後面的頭發用一支碧綠色的扁方绾着。她走進去也沒去看老板,随手挑着擺放着的料子就摸了摸,湖青色的綢緞,清一色只是在滾邊上刻着幾朵白色的合歡花樣式,倒是挺讨巧的。

并且質感确實不錯,她有些滿意地笑了笑。剛準備換一匹看看,老板馬上搓搓手上來說道:“夫人可是要添幾件新衣裳?”

莊歸點了點頭,看着那邊上水粉色的邊絲,綢緞冰冷的觸感映在她的手裏,“老板可是有什麽合我身的料子推薦下?”

那老板立刻把莊歸全身上下打量了一下,莊歸穿的一向以素雅為主,卻也不失大體,此時他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樣子。

莊歸覺得被盯着有些過分的久了,微微蹙眉道:“老板可是有什麽要說的?”

那老板呵呵一笑,攆着手指道:“有是有,我這裏有匹料子做了衣裳我覺得特別适合夫人。”

“哦?拿來看看吧。”

那老板又道:“夫人生的好看,以前我這裏也給一個貴客做過衣裳,那衣裳穿在那位貴客身上當真是閃了整個長安街人的眼,我瞧得夫人與我過去那位貴客生的有七八分相似,夫人穿一定也很好看。”

莊歸溫婉一笑道:“生的都有七八分相似了?不知道是哪位貴客,我也好去瞧個究竟。”

那老板立刻擺擺手,“诶,這可不當講,那位貴客實在是太尊貴了,夫人別幹耗着了,我這就去給夫人拿料子去。”

莊歸沒有追問,便随他去了。

那老板走回來的時候莊歸正在添燈,他有些吃驚的看着莊歸,手裏捧着一塊木頭一樣的料子,站在原地竟然有些癡癡呆呆了。

莊歸添好燈,拿剪刀在油燈旁戳了戳灰燼,說道:“怎麽了,這樣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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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板愣了一下随即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悻悻說道:“哎呀,夫人你看我這人,年紀一大反省就遲鈍了,剛才夫人實在是太像我那位故人了,所以我這才慌了神。”

莊歸也沒有多話,會意地說道:“老板你那位故人想必定是讓人記憶深刻,才讓你始終念念不忘。”

老板慢慢走來,似乎開始了懷念當年,“是啊,當初那位貴客也是經常來我這裏,我給她裁的一身白緞織蝶碎花邊裙子,當真是這長安街舉世無雙。”

莊歸被他說的很是心動,便道:“倘若當真如你所說那般美麗,那你也給我做一身如何?”

那老板自然不會有錢不賺,“這當然是好。”

“那我什麽日子來取呢?”

老板掐指一算,“明日來就行。”

再然後,老板給莊歸量了量尺寸,莊歸便一個人走回了相府。

此時已經入夜,紅牆斑影重重,更漏靜靜地滴着,靜得讓人生怕。她每走一步仿佛都能看見一個緊随着自己的影子。

遠遠地,卻忽然看見商珏在暖閣末間的小書房燈還亮着,她有些發愣,随後還是身不由己地朝着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她走到了書房門口,忽然同一時間好像是心有靈犀那般門就被打開了,商珏站在那裏,由上而下地看着她,眼神帶着不可堪破的深邃。

她手一縮,透過門向內看去,屋內素靜整潔。滿架子的書卷整整齊齊地擺着,旁邊是一些壁瓶,零零星星地立在那裏,有淡青鳳翔,豆青色綿竹等等都典雅地雕刻在上面。

他似乎之前正在機案上寫點什麽,一支小豪還摔在桌子上,那白色的宣紙上隐約看去是色彩斑斓的副畫。

只是剛描摹了背景,還沒有人。

不知道他想畫的是誰呢?

莊歸低下頭,似乎她每次說話都有着無數的後顧之憂,躊躇不定,她說:“義兄那麽晚還沒有睡,真是辛苦了。”

商珏挪開視線,往着遠處燈火斑駁的窗影看去,唇邊是一絲懶懶的笑意,“剛回來?”

莊歸點點頭,低眉順目地溫婉說道:“是的,剛去挑了幾塊料子,準備做幾件衣服。”

商珏瞟了她一眼,“既然是新衣裳,到時候便穿來給我看看吧。”

莊歸聽了有些不可意思,然後心裏一下子便高興了起來,她順從地說道,忍着嘴邊溢出的婉約笑意,“是,莊歸知道了。”

商珏颔首,“最近,你就不要回王府了。”

莊歸不懂為什麽商珏忽然這樣說,以前他都是催着她回去的。

她出神片刻道:“這是為何?”

商珏嘴邊劃過一絲冷酷而詭谲的笑意,讓莊歸不由得心中一涼,他一字字緩緩而道:“因為我要,甕中捉鼈。”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冰冷如冰窖中的六棱冰花,這個男人,連笑起來,都是那樣的冷酷至極。

讓她想起了她的丈夫,那個男人,他是蛇,肌膚冰冷,張着噬人的嘴,肆意爬行,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游戲人間。

而商珏則是狐貍,一個已經将自己的尾巴割斷的狐貍,也就永遠不會顯露出來了。

莊歸其實并不理解商珏的話,但是她能做的只有點頭,默認,然後順從,在她的身體裏,從沒有反抗這個字眼。

她恭敬地鞠了一躬,“那我先走了。”

商珏笑道:“你總是這樣乖巧,怎叫人能不喜歡?”

她默然,然後便轉身走了。

商珏心情肯定是很好的,不然他是不會這樣溫和地和她說話,她時常在他的身邊享受着冰火兩重天。

時而對她的辱罵,時而又讓人捉摸不透的溫柔。

廊邊風聲凄厲,刮得那挂在兩邊的油油的暗紅色的燈籠像風車似的一個勁的轉不停,夜風聽在耳裏像是有人在低低地嗚咽着,一聲長一聲短,隐隐綽綽,心驚肉跳。

她回到房內,衣服也沒有脫就一下子鑽進了床上,緊閉雙眼凝神思考着商珏的那句話,心思就像一團千絲萬縷的絨線球,團在一起撕扯不開。

甕中捉鼈?

何為翁中,何為鼈?

顯然,這事情和宣華有關。

想到她的丈夫,那個叫宣華的男人,莊歸就會渾身不舒服,她也說不上為什麽,但是她就是很不舒服,因為那是一個讓她極度不舒服的男人。

很多人說宣華是狐貍,但是她知道,狐貍是商珏,而宣華是蛇。

肌膚冰冷,肆意爬行,張着噬人的嘴。

而現在,顯然他有麻煩了。

莊歸忽然很高興,也許這樣,她就可以永遠的離開宣華的身邊,也可以永遠的呆在這裏,呆在商珏的身邊了。

即使相處了三年,她都對宣華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因為宣華就是這樣一個讓人讨厭的陰暗的男人。

她終于有機會離開他了,離開那個華麗的囚牢,鮮亮的假皮。

當然,他也從未将她當人看過。

她将頭深深埋入綢緞軟枕中,手緊緊地揪住枕頭的一角,唇邊是壓抑了三年愁容下淡淡的微笑。

很快,她便睡去了,這是三年來第一次安穩的覺。

她并非希望宣華死,她其實無所謂他的死活,她只想遠遠地離開他,回到商珏的身邊。

直到窗明竹清,冷風拂面,她才意識到已經是清晨了,身下一席青金鑲邊櫻桃色的床褥,床邊一只小腳擺攤木桌子,上面是早上丫鬟剛泡的一壺碧螺春。

她站了起來,松了松筋骨,舒展了下四肢随後把門外的丫鬟叫了進來替她更衣。

換了一件藍青色白芍藥花紋的裙袍,眼下正是臨近酷暑夏日,她略施粉黛也不想畫太厚的妝容,然後就拆差遣了下人去水粉齋把新做的衣裳給拿了,準備依着商珏的話去穿給他看看。

莊歸心中難免忐忑不安,也不知道這新衣裳商珏會不會喜歡。

沒有多久,那小丫鬟便帶了衣裳回來了,那白緞底子上織着彩蝶又鑲了一圈碎花裙邊,當真是好看的緊。仿佛在白山畫水見徜徉的蝶群,足下的漫山遍野的山野之花。

清麗十足,淡雅至極。

莊歸細細地拿捏着那身料子,心裏不停地贊嘆老板的做功和東西的上乘。

随後,她将衣服換上,坐在銅鏡前梳着頭發,一邊的丫鬟甜甜地笑,都舍不得晃開眼,她說:“王妃娘娘你這身衣服可好看了!太好看了”

莊歸莞爾笑着,嘴角微微抿起。

就在這時候,有人來通報說:“夫人要見娘娘您。”

自然說的是卓妃卿,莊歸低着眼似乎神情不是很好看,略帶了不滿,随即她溫婉說道:“那就讓嫂子進來吧。”

話音剛落,卓妃卿就走了進來。一身沉穩而豔麗的紫棠色,熱鬧的蜂蝶刺繡,天青色的滾邊,氣派十足。

她是緩緩地走進來的,但是一進來一雙眼睛就像失了身一樣釘在莊歸身上,瞪着她,帶着晨間荷尖上的冷露。

這一瞬,卓妃卿倒是真的和商珏有那麽一點的夫妻相,那冷靜又冷酷的眸子。

莊歸莫名所以,歪了歪頭,也沒有說話。

卓妃卿緩了很久的神,看着莊歸的衣服,一時竟張着嘴半句話吐不出來,但是畢竟她的性格便是擺在那邊的,從不會亂了陣腳。

她收斂了剛才銳利的眼神,此刻倒是帶了暖意,她說:“妹妹今天這是怎麽了,這身衣服怎麽那麽好看,看的我都移不開眼了。”

莊歸禮貌地謝道:“嫂子謬贊了,我這是在水粉齋剛做的新衣服。”

卓妃卿嘴角揚起一個弧度,笑的異常溫柔親近,“怎麽會是謬贊,要是相爺看了,一定也會這麽說的。”

莊歸聽到她這樣說,下意識臉頰邊帶了微微的酡紅,卻不好展現出來,只好把頭埋得更低。

卓妃卿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的手臂上,豆蔻色的指甲整齊一排,她說道:“剛才我看見相爺在河中央的水榭裏,似乎叫你過去。”

莊歸擡頭看着她,似乎想确認這條消息的真實性。

卓妃卿撕扯着手中的絲帕,素雅地掩了一下嘴角,“我就是來告訴妹妹這件事的。”

莊歸答應道:“是的,謝謝姐姐前來告知。”

卓妃卿也會意地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房間。

走了一段距離,卓妃卿身邊的丫鬟貼着她耳根說道:“夫人,那個水粉齋的老板那邊……”

卓妃卿輕輕揮了揮手,“送五百兩銀子過去。”

那小丫鬟賊兮兮地笑道:“不過那衣服,還真是漂亮。”

卓妃卿面色冷冷得,她道:“她還真敢穿,那就讓她穿個夠,穿到相爺面前去,這樣她才能知道自己的命到底是多麽的賤,不然還真的以為能爬到我頭上嗎?”

小丫鬟惡狠狠地說道:“是啊,不然,她真以為自己是枝頭鳳凰的命了,其實,只是相爺眼中的一只草雞罷了!”

卓妃卿不再言語,面色帶着一絲快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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