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金陵夜色,仿佛那源遠流長的秦淮河那般,兩岸燈花不斷,弱水悠悠,濯了青蓮。

春寒之時,蘆湮微冷,花落闌珊,卻隐約還能聽到那泊悠然的秦淮河上傳來冷冷的空弦之聲,河邊滿是被斬斷的芙蓉根,卻不知去向何處了。

莊歸随着宣華走在秦淮河畔,那些繁華落盡的微醺闌珊卻更顯得她的格格不入,她身上看不見一點半星的紅塵味,風流影,卻連一般女兒家的柔情都沒有,出現在秦淮河是一件多麽突兀的事。

她卻自顧自地跟在宣華身後,宣華一襲白衣,衣袂翩飛,神情淡然,傾瀉着一頭與夜色一般烏黑的發。

兩人在衆人的注視中彎進了金陵最最繁華的龍門大街,而龍門大街風水最最上成的那一塊土地上正坐落着一間巨大的豪華宅院。

只是與外邊的熱鬧截然相反,這座宅院的周圍空無一人,宅門緊閉,裏面是死一般的寂靜。

門口的金色牌匾上是碩大的“積善錦府”四個大字,筆鋒圓潤,蒼勁有力。

随後宣華忽然把莊歸拉到一邊,看到一小隊的巡邏士兵走過去,自然是沒有發現他們,待那一小隊的巡邏士兵走遠後,宣華指了指那高大的牆壁,意思是說讓莊歸與他一起跳進去。

宣華還輕聲說道:“裏面也有巡邏的士兵,不過以你的功夫應該是不成大礙吧,但是你要跟着我走。”

莊歸點了點頭,卻發現宣華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然後帶着她輕松一躍就跳進了高牆之內,宣華似乎很熟悉錦府內的位置,選的這個位置跳進來正好是一片假山石後面,兩人便一路躲躲藏藏虛掩過了許多士兵,最後跟着宣華到了一間屋子前,屋子裏的燭火還亮着,卻依舊能感受到屋子裏的冷清氛圍。

宣華把手指放在唇邊讓莊歸不要出聲,然後看了眼那個房門示意讓莊歸自己進去,他便在門口的林子裏候着。莊歸神情有些緊張地點了點頭,随後便輕輕打開門然後一個轉身就溜了進去,随即再次把門給輕輕掩上了。

屋子很大,外面是一個小廳,她緩緩走去然後拉開了隔間的簾子,定睛一看,果然一個年紀已經不輕的貴婦正坐在梳妝鏡前兀自對着銅鏡梳着自己的頭發。

那位夫人非常敏感地感覺到身後有人,立刻警覺地轉過頭,她原本寧靜的神情驟然間像是巨巒崩裂那般一點點垮下,直至最後潰不成軍。

她的頭發半披着在肩膀上,烏黑的秀發中已經隐隐可以見到幾縷銀絲,她眉目描畫的十分細致,但是那雙精致的眉目下卻掩不住震驚,難以置信的情緒。

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一雙眉目睜得又大又荒神,此刻她臉上已經寫滿了激動和喜悅,她一步步朝着莊歸走去,嘴裏喊着:“華兒?”

莊歸卻一反常态扯出一個非常甜美的微笑,她說道:“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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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一愣,她的三個女兒,大女兒和三女兒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此刻這人不是二女兒還能是誰?她喃喃說道:“難道我年紀大了眼花了?還是說瑕兒璃兒你們來看娘了?”

莊歸依舊笑得清甜,雖然這樣的笑容一點都不符合她平庸的氣質,她說:“都不是。”

太夫人這才駐足了腳步,她手中捏着一塊上好的絲帕,她站在原地自顧自地搖了搖頭,想要自己清醒一些,随後她再次朝莊歸看去,依舊是那眉目沒有錯,到底是誰?

太夫人此時已經斂去了激動的情緒,她站在原地順了順氣片刻就恢複了該有的氣勢,她說:“我老太婆年紀大了,這位姑娘就不要與我開這種玩笑了。”

莊歸看着眼前這位已經過了風華正茂年紀的美婦人,她此刻的雍容華貴更添了幾分歲月的沉澱在其中。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母親,曾經做夢也想相認的親生母親。

如今她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反而沒有什麽激動的情緒了,只剩下淡淡的惆悵。

她莞爾笑道:“我叫莊歸,是你第四個女兒。”

太夫人聽完這句話反應劇烈,她一下子踉跄地往後退了幾步,雙目圓睜死死盯着莊歸,足足持續了良久,那雙荒神的眼神中驟然出現了越發劇烈的神情,伴随着她搖搖欲墜的身姿,仿佛如蒲柳那般就要墜落。

她一手扶着身邊的牆壁,好像下一刻人就要跌下去,很快那雙充滿了幻覺的雙眸頓時溢滿了淚水,還有難以尋覓的感動之情,她一邊搖着頭,一遍喃喃說道:“你說什麽,你說,你是那個孩子……”

“沒錯,我就是那個被你遺棄的孩子。”

太夫人一只手牢牢壓在牆壁上,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她激動地朝莊歸走去,臉上竟然抑制不住喜悅之色,卻依舊淚流滿面,她說:“你說什麽,你是我的那個孩子?”

“沒錯。”

“你,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太夫人走到了莊歸面前,看得出她太想念自己的這個女兒了。

太夫人一只手忽然緊緊抓着莊歸的手背,用力揉搓着,一只手則是摸着她的臉龐,她臉上的神情告訴莊歸,她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有生之年竟然還能見到她的小女兒!

莊歸皺着眉,臉色隐隐出現了幾分動容之色,看着太夫人看到她時候的那又欣喜又感動的神情,她內心也難免掀起幾絲波瀾,冰山的一腳也漸漸開始融化。

原來看似她的母親也并非那麽狠心,還是十分想念和愧對她這個女兒的。

太夫人忽然伸手緊緊抱住了莊歸,抽噎着說道:“小女兒,你真的是我的小女兒嗎,我真怕我只是在做夢,夢一醒你就又消失了。”

莊歸原本有太多的責備,只是她實在是一個心狠不起來的人,之前原本想好的質問的說辭此刻竟然一句都說不出了。

太夫人狠狠抱着自己的小女兒,好像她對她的愧疚就算用幾生幾世都贖不完,她吶吶說道:“其實在送走你的三天後,我便後悔了,一想到自己的親生骨肉在外面不知道會過怎麽樣的日子,真的是做夢都會哭醒。”

太夫人的淚水一路滑下,浸濕了莊歸肩頭的衣衫,莊歸用力閉上眼,眼角也隐隐留下了一滴眼淚,沒有人知道她在哭什麽,也許是為了與母親相認,也許是被母親所感動,也許……只有她自己知道。

太夫人哭着說道:“孩子,是娘對不起你,娘做夢都在想你,娘不求你原諒,娘今日能見到你就已經此生無憾了。”

莊歸沉默,她直視着前方,眼角是一行淺淚,她的哭是無聲的,卻也傷進了骨子裏。

這時候,一個老奴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走了出來,年級也已經很大了,她也是淚眼婆娑地看着莊歸說道:“四小姐,是老奴對不起你,當初這事是老奴給夫人進言的,也是老奴把你丢棄的,你千萬不要怨夫人,夫人已經為此懊悔難過二十多年了,沒有什麽時候是不念着你的。這二十多年夫人茶不思飯不香,一直在想法設法地尋你。”

那個老奴繼續說道:“老奴我當初非常後悔,不該那樣勸夫人,才讓夫人這二十多年來受這樣的罪啊!”

太夫人用絲帕拭了拭眼淚,哽咽說道:“陳媽你別說了,都過去了,現在看到她好好的站在我的面前,我比什麽都高興。”說完她帶着母愛般憐憫的眼神看向莊歸,仿佛是喜極而泣那般。

即使是鐵石心腸都難免被這樣一位肝腸寸斷的母親所打動,更別說是莊歸這樣本來就內心柔軟的人,她把自己的母親一點點扶起來,随後說道:“我現在并不怨恨你。”

每一條路都有自己的苦楚,她被遺棄走了很多彎路,也被許多人傷害過,卻最終還是找到了自我。而她的三位姐姐,身在宅門之內,卻只能入宮為妃,最後沒有一人有善終。

每一條路都是自己的選擇,也都是老天的安排,有失去也會有得到,怨不得誰。

莊歸本就不是這樣的人,此刻也說不上對母親有狠,不過也說不上愛就對了。

太夫人則是緊緊抓着她的手,生怕下一刻就不見了似地,把她拉到床頭坐着,然後把莊歸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裏揉着說道:“煙兒,這些年你都在哪兒?”

莊歸并沒有和親生母親敘舊的打算,她語氣已經柔軟了許多,她說道:“錦府被重兵看守,我很快就要離開不然被發現就不好了。”

說到這裏,太夫人的臉色也是黯淡下來,她嘆了口氣說道:“這些也就罷了,只是想來還是我對不起我的二女兒,也就是你的二姐,當初若不是我逼她入宮,此刻也不會和商相鬧到如此決裂的地步,更不會一個人空守昭陽宮,連個可以依靠的孩子都沒有。”

莊歸确實還無法完全原諒母親對她的所作所為,但是卻也不會遷怒到她的親姐姐頭上,錦華并未做過什麽傷害她的事,她只是輸給了商珏。

不過莊歸不知道,錦華從某種意義上也是輸給了她,正是因為輸給了她,才會輸給商珏的。

莊歸低眉思索了一番說道:“我無法做到對當年你遺棄我的事冰釋前嫌,但是對于二姐的事,我只能感到抱歉。”

“沒錯,那牢籠被商相弄的像鐵鑄的一般,一只鳥都飛不進去的。她是無論如何都出不來了。不過,我也不希望你牽扯進去,你只要過你自己的生活,做你自己就行了,你不用做積善錦家的女兒,也不要做。這是為了你好,為了你的未來好。”

莊歸默默的聽着,随後她對太夫人說道:“說到底那也是我血脈至親的姐姐,如果在我能力範圍內我會一試,可惜如今她的局面已經超出我的能力,我無能為力。”

太夫人依舊搖頭,她嘆息道:“沒有關系,我本就不打算把煙兒你牽扯進來,你走的遠遠的就好。”

話說到此刻,莊歸始終面無表情,甚至她的表情越來越沉默和內斂,連太夫人和陳媽都有些捉摸不定她的心思了。

莊歸不像被感動了,讓人完全看不清內心。

随後,莊歸眼看時候不早,便甩開了太夫人的手,語氣也冷淡了下來,她說道:“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有時間我還會來看你的,保重。”

随後莊歸沒有再去看母親的臉色,便直接推門悄悄走了出去,她走到門口的時候,看到始終站在門外的宣華,月色傾倒在他的黑發上,如綢緞般垂下,額前是碎發随意的垂墜着,卻是那般随意和潇灑。

宣華慢慢走近她的面前,注視着她有着淚痕的臉龐,随後淡淡笑道:“看來小白兔還是太善良了,你最好不要被你那狡猾的母親給騙了,積善錦家的女人最擅長的就是演戲。”

莊歸一愣,她的眼神中劃過一絲驚愕,随後沉下眼眸說道:“我并沒有原諒她們,以後也不會。”

宣華斜着頭朝着她冷冷一笑,“瞧,你心裏都在想錦華的事了,誰說你的母親沒有成功打動你。”

莊歸瞥了宣華一眼,沒有出聲,宣華又道:“積善錦家的女人,除了你大姐,其他女人你一個字都不能信。”

莊歸盯着宣華道:“你究竟想提醒我什麽?”

“提醒你不要良心太好,和這種在高牆中長大的女人比起來,你的功夫還差得太遠了。”

莊歸沒有說話,仿佛沒有聽到那般和宣華一前一後離開了錦府。

待莊歸走後,陳媽才輕輕在太夫人耳邊說道:“夫人,你說四小姐會想辦法把二小姐救出來嗎?”

太夫人冷冷說道:“我也沒想到她會忽然出來找到我,若不是之前和華兒有偷偷書信聯系過,我還真不知道我四女兒身上牽扯的事,不過既然她自己出現在我的面前,我自然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沒錯,我們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把二小姐弄出來,這樣我們積善錦家才能擺脫如今的窘境,才能有未來!不過夫人實在是反應太快了,看到四小姐竟然直接就演了這麽一出。”

“我話已經說的很到位了,她若是聽得明白,就趕緊把華兒給我弄出來。”太夫人眼中滿是嫌棄,若是從前她最好這個餘孽一輩子不要出現在她面前,但是到了如今,卻希望她能給錦華帶來一絲離開牢籠的希望。

錦華說過莊歸與商珏關系不一般,也說過莊歸這人其實是一個內心非常軟弱的女人,所以她剛才一再暗示她身在冷宮的親姐姐,想必她不會無動于衷。

只要錦華能出來,積善錦家就還有希望。

想到這兒,錦家太夫人的嘴角漸漸挂上了一絲冷笑。

她本就是一個冷血無情的女人,不然怎麽會為了地位放棄自己的女兒,又怎麽會為了前程逼三個女兒入宮,她确實疼愛自己的女兒,但是也只是當她們有利用價值的時候。

此時夜黑風高,盤踞在枯枝上的烏鴉乍然飛起,在夜空中凄涼地嘶叫着,落葉被狂風打落在地,仿佛鋪陳了一段凄美絕倫的路途。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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