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雨欲來
京城素有西貴東富之說,尤其什剎海與積水潭附近更是寸土寸金,一屋難求。武康侯府作為百年世家,卻在仁宗皇帝時賣了位于鼓樓附近的宅子,改在黃華坊的柳樹胡同另置一宅。
宋家位于南薰坊的白家胡同,乘馬車不過一刻鐘的路程。
宋青艾身穿桃紅色西番蓮紋褙子,油綠色湘裙,頭戴新打制的金鑲玉嵌寶蝶趕花頭面,臉上脂粉明豔眉目如畫。
透過晃動的窗簾縫隙,她看到外面停着的一長溜馬車,強健雄壯的駿馬、寬大闊氣的車廂,車身車頭綴着銀色螭龍繡帶或素色獅頭繡帶……宋青艾看直了眼,低頭瞥見娘親壓着自己的裙角,她的繡鞋抵着三姐的腳尖,嚴媽媽跟兩個丫鬟縮手縮腳地擠在角落裏。
生平頭一次,宋青艾感覺自家的馬車是如此逼仄與拿不出手。
其實按宋大爺宋隸文的意思,連馬車都不想買。白家胡同離戶部很近,只隔了兩條街,他走路上衙才一炷香功夫,根本用不着,且養馬花費頗大。
當初付氏經常外出巡察店鋪,為着方便遂用私房錢買了匹便宜的蒙古馬。
宋二爺夫婦相繼去世後,養馬的費用便從公中開銷,林氏幾次生出念頭想将馬賣掉,怎奈時不時要出門辦事、探親訪友,還真離不了它。
譬如今日,即便南薰坊離黃華坊不遠,可若步行來,豈不被人笑掉了大牙。
柳樹胡同本就窄小,加上宴客,停着不少馬車。車夫費了好大勁将馬車駕到武康侯府門口不遠處,就再也動彈不得了。
林氏沒辦法,眼看着兩位姑娘整好裙裾戴好帷帽,帶着她們下了馬車。
早有眼尖的管事媽媽跟丫頭緊挪着小碎步迎上前。
宋青葙跟在林氏身後,剛走兩步便鬼使神差地停下來,側頭看了看。
細長的胡同裏,除了擠得密密匝匝的馬車,就是跟她們一樣戴着帷帽、小心翼翼遮住容顏的千金小姐。
可就在這喧嚣紛雜中,宋青葙隐隐聽到一陣腳步聲,極輕極慢,正合着她的步伐,就像特意追随她而來。
這種感覺讓她毛骨悚然,心莫名地跳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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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後,男客在小厮的引領下徑直往外院去,女客則由穿官綠色比甲的丫鬟引着沿抄手游廊往內院走。一路上回廊連着回廊,飛檐接着飛檐,更有數不清的流水竹橋假山亭臺穿插其中,奢華又清雅。
宋青艾不錯眼地四處打量,游廊裏挂着半舊的五角串珠宮燈,院中堆着嶙峋的太湖石假山,亭邊斜着枯瘦的蒼松……無一處不匠心獨具,無一處不彰顯着百年世家的底蘊。
宋青艾看得入神,宋青葙卻始終忐忑不安,總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
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鄭家已明确表态過兩天會納征,她無需為此事擔心。
退親的流言仍傳得沸沸揚揚,白衣人不會聽不到,這足以應付他了,難不成他還會親自察看退親文書?
一路怔忪着,直到看到鐘琳明朗的笑臉,宋青葙才安定下來。
鐘琳握着她的手,眨眨眼,“待會有話跟你說。”說罷,帶着林氏與宋青艾去見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袁氏二十出頭的年紀,穿着大紅色寶瓶紋褙子,笑容矜持,“早聽弟妹說起宋家的幾位姑娘個個人品出衆,今日見了果然如此。”一手拉着宋青葙,一手拉着宋青艾,又不疊聲地催人取見面禮。
宋青艾眼尖,早瞧見丫鬟端來的托盤上擺着兩塊羊脂玉,分別刻着竹報平安和流雲百福的圖案。
玉在墨綠色絨布的襯托下,溫潤瑩透,光澤柔和,一看就是上品。
這見面禮太貴重了,接還是不接?
宋青艾緊盯着宋青葙,見她曲膝道謝,然後随意挑了一塊遞給碧柳,便也學着她的樣子,拿了另一塊,沒給丫鬟,自己緊緊地握在掌心。
玉質細膩滑嫩,觸手沁涼,可她的心卻熱得像煮沸的水,難以平靜。
這樣品相的玉,送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再想到一路過來所聞所見,均是想也想不到的富貴。
如果以後能過上這種日子,今生便再無所求。
宋青艾緊握着玉牌,暗暗下定了決心。
見過世子夫人,鐘琳又替她們引見了幾人。
定國公家的窦七娘身量不高,膚色卻極好,白裏透紅,能發光般。
威遠侯府羅大奶奶是個瘦瘦高高的年輕婦人,目光很犀利。
忠勤伯府的梁四奶奶體态豐腴,看樣子是個心寬體胖之人。
宋青葙微微笑着,一路行禮,宋青艾一面學着她的樣子,一面将各人的身份相貌以及權貴間盤枝錯節的關系狠狠地死命記着。
轉過一圈,宋青葙不出意外地見到了修竹吟。
修竹吟坐在團花椅子上,身姿筆直,下巴高高地擡着。一旁丁九娘正小心地說着什麽。
丁九娘是誠意伯的女兒,誠意伯如今不得聖恩,丁九娘行事就很謹慎,只敢在宋青葙面前擺擺譜。不過,自從鄭德顯立了世子,丁九娘言談明顯熱情了許多。
此時見到宋青葙,丁九娘很有幾分驚訝,“咦,你也來了?”
宋青葙笑道:“楊二奶奶下帖子請,怎好不來?”
修竹吟急匆匆地過來,上下打量宋青葙一番,“唔”一聲,“氣色不錯,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強撐的吧?”
宋青葙抿嘴一笑,“還得感謝周醫正,他開的杏蘇散很有效用,要不我把方子抄給修姑娘?我看你面頰跟眼角都有點發紅,還長了兩粒小痘痘,怕是肝火太盛。”
“你!”修竹吟猛地轉身,昂首離開。
恰鐘琳招呼完客人走過來,對丁九娘笑道:“王家二姑娘正找你問青梅酒的方子,卻原來你在這裏。”
丁九娘“呀”一聲,“差點忘了這事,我這就尋她去。”挪着小碎步袅袅婷婷地走了。
宋青葙輕舒一口氣。
鐘琳笑道:“等你出了閣,這種日子且得過着。”說罷,拉着宋青葙往屏風後走,“咱們找個清靜地兒說說話。”
屏風後有道木門,出了門是游廊,再過去有個不大的偏廳,廳裏擺着紫檀木的桌椅,牆角矮幾上有只掐絲琺琅的雙耳圓肚香爐,有青煙袅袅散開。
鐘琳吩咐丫頭,“沏壺茶,不拘什麽點心端兩盤來。”
丫頭很快端來茶點擺置好,掩上門出去了。碧柳也極有眼色地跟了出去。
宋青葙今天穿了件蓮青色繡疏影素梅的織錦褙子,鐘琳穿得是黛青色雲雁紋對襟素緞褙子。素緞是蘇州特産,尋常也要十兩銀子一匹,染成黛青色比織錦緞更貴。
宋青葙暗嘆,果然是世家子,分明富貴得不行,偏要做普通低調狀。
鐘琳冰雪聰明,見宋青葙瞅着自己的衣衫笑,豈不知怎麽回事,遂道:“不是笑我裝腔作勢罷?打小就這麽穿,早養成習慣了……倒是你,擺什麽龍門陣?女大不中留,是恨嫁了?”
宋青葙聽這話就知道鐘琳猜到流言是自己放出去的,遂将白衣人原話一字不漏地說了,“……你也知我的情形,沒有這樁親事,我在家中很難立足,別人指望不上,只能自己謀算。要退親,莫不從三方面找漏子,一個是八字,一個是健康,一個是婦德。當年定親時八字就合過了,這個沒處挑。論婦德,我每天在桂香院繡花習字,出門次數一只手能數過來;可做文章的就是身子好壞,我知道自己沒事,可總得找人給我做個憑證。”
所以,宋青莼及笄那天,她故意穿着極挑膚色的銀紅色褙子,使得臉色憔悴不堪。袁大奶奶是鄭家閨女,不管鄭家想退親還是不想退親,她都會找個太醫過來瞧瞧。
可巧,鐘琳遣了婆子送梨,正好做個見證。
鐘琳凝神聽着,半晌才道:“倒是為難了你,這種事你伯母是指望不上,怎麽不商量一下老太太?”
宋青葙想起那天早上祖母眼中突然流露的厭惡,搖頭苦笑,“祖母身子不好,早半年大夫就說不能教祖母受着刺激,我怕祖母出事,再擔個不孝之名。”
夜會男子,是為不貞。
累及祖母,是為不孝。
不貞不孝,宋青葙乃至宋家姑娘這輩子就全完了。再連累伯父跟叔父丁憂三年,屆時宋家上下都要恨死她。
兩人絮絮說了會閑話,只聽外面有人笑道:“二奶奶可在這裏,廳裏要擺飯了。”
鐘琳揚聲道:“回去回世子夫人,說我跟宋三姑娘這就過去。”轉頭笑道:“待會少不得被嫂子排揎,到時我就推賴在你身上。”
宋青葙知她玩笑,應道:“行,讓世子夫人罵我好了。”
袁氏管着庶務當家做主,鐘琳很聰明,就當個甩手掌櫃諸事不理,妯娌兩人很和睦。
回到朝陽廳,客人們大都已經就坐只等着開席,宋青艾與新結識的喬靜正談到釀酒,喬靜低聲道:“我是頭次釀,不知道好不好,過幾天我家裏辦花會,到時請你指點一二。”
宋青艾笑道:“我也只釀過兩次,指點談不上,咱們一起試試,沒準配出個絕妙的新方子。”
喬靜是工部喬尚書的孫女,性情溫柔不善交際。宋青艾察言觀色,一味投其所好,拿言語哄着她,倒讓喬靜生出幾分知己之情。
見到兩人,袁氏果然嗔道:“讓你招呼客人,卻自己玩到現在才來,反讓客人等你。”
鐘琳言笑晏晏,“有嫂子在,我是萬事不用愁,只等着吃就行。”
袁氏一臉無奈狀,鐘琳吃吃地笑。
客人免不了誇贊世子夫人能幹,誇鐘琳有福。
這空檔,楊家的丫頭引着宋青葙到席上坐了。
剛坐好,便有個身穿天水碧比甲的小丫頭猶猶豫豫地過來,打量宋青葙幾眼,問道:“可是宋主事家的三姑娘?”
小丫鬟約莫十二三歲,聲音清脆嘹亮,頓時吸引了滿屋人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