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精打細算
宋青葙一邊拿銀簽挑了甜白瓷盤子裏冰好的西瓜吃,一邊翻着賬簿,很快翻完了,問:“就五月的,以前的有嗎?”
秦鎮趿了鞋下炕,“有,都在二弟那兒,我讓人去取來。”
不大工夫,遠山抱着一摞賬簿吭哧吭哧地進來,碧柳伸手去接,遠山忙道:“太沉手,還是我來吧。”話出口,想起秦鎮已是成親的人,他不能随意出入正房,剛邁進的腳就硬生生停在門檻處。
秦鎮見狀,叱道:“還不快滾進來。”
遠山紅着臉低着頭,木木地把賬簿放到炕邊,“二爺說就這些,統共一年的,再早的就得找孟掌櫃。”
宋青葙笑道:“差不多夠了。”
遠山滿頭大汗地退出去,本能地撩起衣襟要扇扇風,眼角撇見正房門口的丫鬟,急忙松開手,遠遠地站在牆根,等着使喚。
碧柳見狀,便端了杯茶過去。
遠山想接又不敢接,雙手在衣襟上蹭了好幾下,才恭敬地接過來,耳根早已紅了個通透。
宋青葙隔着窗扇看到了,建議道:“不如把前面的穿堂擴出三尺來,東邊隔成單間,世子爺可以在裏面處理俗務,西邊留着給回事的人歇腳,世子爺覺得如何?”
秦鎮笑道:“你拿主意,有要跑腿的地方,告訴我一聲,我找人去辦。”
說得好像成了專門給宋青葙辦事的。
碧柳忍不住捂嘴偷笑。
宋青葙嗔他一眼,将賬簿按着日期一本本排好,拿起去年五、六月份的,吩咐碧柳研磨。
秦鎮主動接了差事,三下五下将墨研好,側頭看宋青葙在紙上寫寫畫畫,又怕宋青葙太熱,吩咐遠山另外端了個冰盆來。
宋青葙看賬簿,秦鎮盯着宋青葙看,碧柳看着他們,越看越覺得好笑,被秋绫拉到門外的庑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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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安靜得很,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宋青葙無意中擡頭,看見他凝在她臉上的視線,又羞又驚,臉頰慢慢染上了紅暈,欲低頭避開,卻不受控制般回視過去。
他的眉烏黑油亮,眉骨較常人高,眼窩凹陷,眼睛就顯得特別深邃。加上,臉型瘦削,臉頰處的線條硬朗,鼻梁挺直,看上去清冷淩厲。可眸中的笑意與略略上翹的唇角卻中和了幾分清冷,增添了一絲柔和。
宋青葙嘴角悄然彎起,有種叫做甜蜜的感覺絲絲入心。
秦鎮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凝視着她。她的眼眸水光氤氲,像是澄淨的湖面,滿滿得盡是他的影子,而她的臉頰,像是蓼花亭便新開的粉荷,嬌嫩得仿佛吹口氣就能滴出水來。秦鎮心裏绮念蕩漾,燃着笑意的唇壓在了她的唇上,輾轉研磨。
突然“咣當”一聲響,宋青葙頓覺身側一片冰涼,原來是冰盆被撞倒了。她掙紮着想起來,卻被秦鎮箍住不放。
身子一半貼住秦鎮,熱得令人心悸,另一半卻觸着冰塊,涼得教人顫抖。
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昨夜的旖旎絢麗,那種歡愉到極致的抵死纏綿……宋青葙臉上火辣辣的熱,身子軟得像水,無意中,手碰到炕邊的賬簿,她一個激靈坐起來,“大白天,還有正事……”
秦鎮“呵呵”地笑,心情極為愉悅,也不使喚人,自己将炕上灑得到處都是的冰渣收拾了。
碧柳耳尖,聽到屋內隐約的動靜,不由紅了臉。秋绫眸中卻有痛楚一閃而過,掩飾般低下了頭。
掌燈時分,宋青葙才将十幾本賬簿看完,對秦鎮道:“得月樓能盈利,但是利不大,就賺個辛苦錢……跟你說不清楚,趕明直接跟孟掌櫃說。”
秦鎮笑着答應,“我這就讓遠山去送信,叫他一大早過來。”
一夜纏綿,第二天宋青葙又是快巳初才起,想到連着誤了兩天請安,心裏懊惱不已。
秦鎮安慰她,“祖母的規矩就是擺給人看的,當不得真,天塌下來由我頂着,再說,你不主動送上門去,祖母也不會特特地跑到望海堂來罰你。明兒咱們早點起,一起去請安,有什麽錯,盡都推到我身上。”
宋青葙哭笑不得,這是什麽歪理,既是規矩,自然就得守着,總不能因為老夫人不來望海堂,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請安。
不過,秦鎮倒說對了一點,錯全都是他的。
本來她累得不行,就要睡了,秦鎮自告奮勇地幫她擦身,結果擦着擦着,不等水幹,就抱着自己滾到了床上。
再後來,她再也不敢讓他幫忙,自己胡亂擦了兩把就睡下了。
那會,已經三更天了。
秦鎮陪着宋青葙細嚼慢咽地吃罷早飯,看她漱過口,問道:“孟掌櫃在前面等着,你這就過去還是等會?”
宋青葙抹抹嘴,“這就去,他什麽時候來的?”
“差不多辰正到的。”
辰正,現在已經巳正了……讓人家幹巴巴等了一個時辰!
宋青葙氣道:“怎麽不早說?”掌櫃雖是拿錢幹活,得看主家眼色,但人家沒必要白受氣,這家不幹了完全可以找另外一家。你得尊重他,他才能替你賺來銀子。
不過,看着秦鎮不以為然的樣子,她也沒打算解釋。
人家是世子,當然有權倨傲,就是現在把人打發回去,讓人白跑一趟,孟掌櫃也沒話說。
可以後做事,必然不會太經心。
孟掌櫃果然如宋青葙想得那般,已經等得有點坐不住了。
遠山昨晚告訴他一大早來,世子爺有事吩咐。他起床後看了看賬簿,覺得沒什麽纰漏,連飯都沒顧上吃,雇了輛馬車就趕過來,生怕遲了惹得世子爺翻臉。
沒想到幹坐了大半天,別說世子爺了,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見着。
天熱得幾乎要冒火,孟掌櫃嘴裏幹得要冒火,心裏更是氣得要冒火。
正坐立不安,正北的绡紗屏風後突然傳出個女子聲音,“方才有事耽擱了,實在對不住,讓孟掌櫃久等了。”
聲音輕柔溫和,聽在孟掌櫃耳朵裏卻如深澗中直淌而下的山泉水,渾身清爽,正要答話,只聽女子又道:“怎麽不給孟掌櫃上茶?取兩只冰盆來。”
接着便有個穿粉色短衫的丫鬟端着茶壺走過來,笑道:“孟掌櫃,請用茶。”
這人看着有點面善。
孟掌櫃揉揉眼,又看過去,想起來了,這不正是以前總在得月樓喝茶用點心的姑娘?怎麽成了府裏的丫頭了?
難道是跟着大奶奶陪嫁過來的?
屏風後突然傳來輕輕的咳嗽聲。
孟掌櫃沒心思再猜測,凝神聽着。
“聽說孟掌櫃是跟着侯爺的老人了,現今侯爺把得月樓給了世子爺。昨兒世子爺跟我看了眼賬本,想了幾個點子,又吃不準行不行,想請孟掌櫃拿個主意。”
孟掌櫃坐直身子,心道大奶奶真會說話,世子爺看賬本已是新鮮,竟還能想出點子來,豈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有,請我拿主意,我能拿什麽主意,主家吩咐,我聽着就是。
屏風後又傳來聲音,“得月樓開在小市街,不知常去光顧的都是什麽人?”
孟掌櫃恭謹地說:“大多是周圍的商戶和街坊鄰居家裏來客去吃飯,再就是走馬路過的客商。”
宋青葙翻開賬簿,輕輕笑着,“孟掌櫃是實誠人,看賬簿,得月樓這一年用的都是遼東産的粳米,粳米不便宜,一石米怕得一缗一陌錢,不知道一個月得用幾石?”
孟掌櫃心裏有數,張口就答:“好的時候,差不多一千兩百石,不好的時候也得一千石。”
“那就按一千石算,一個月光是米錢就得一千一百兩銀子。”宋青葙沉吟片刻,又問,“孟掌櫃平常吃的什麽米?小市街頭那家米糧行,什麽米賣得最好?”
孟掌櫃想了想,“小人家裏吃籼米多,有時也換祿米……米糧行不好說,應該是祿米賣得最好。”
萬晉朝官員的俸祿有銀子也有米絹,一般祿米都是陳米,他們吃不慣,就會低價賣給那些糧鋪或者把祿米換成新米。
宋青葙道:“如此說來,小市街附近的人吃祿米多,市面上籼米一石一缗錢,祿米一石八陌或者七陌。你說,得月樓蒸米飯時,三把粳米加四把籼米再加三把祿米兌起來,是不是比純祿米或者籼米好吃?”
“這個自然。”孟掌櫃毫不猶豫地說。就是加一把粳米,那個味道也就上去了。
宋青葙點頭,“要照這個比率兌着吃,一個月能花費多少銀子?”
孟掌櫃伸出手指頭,比劃幾下,“祿米按一石八陌錢,是九百七十兩銀子,要是按七陌錢算,就是九百四十兩。”比純用粳米能省一百三十兩銀子。
宋青葙輕聲道:“以後就按照這個比率做,要是孟掌櫃能找着換祿米的路子,本錢還能更低……還有,盛米飯的碗別用大海碗,換成小一號的,但是千萬得盛滿,平碗沿不行,至少得冒尖……”
“把一樓那些花瓶字畫等擺設都撤掉,再添四張桌子,小市街住的都是商戶,商戶重實惠,用不着那些花哨……茶也不必用上好的,找人去大理寺那邊一家茶福記的茶葉鋪子,買些碎茶葉,泡出來的味道跟整葉沒什麽差別,就是看着不體面……茶都是夥計倒的,沒幾個客人會掀開茶壺看。”
“根據這一年的賬簿來看,有些菜就沒怎麽點,也就做過一回兩回,以後那些菜就不用備了,省得浪費材料。我大略算了算,這十道菜點得最多,孟掌櫃約莫着再添五道,以後跟客人說好了,就只做這十五道菜,只備十五道菜的料……”
碧柳接過單子遞給孟掌櫃,孟掌櫃一看,确實是店裏賣得最好的幾道菜,暗暗點了點頭。
宋青葙繼續道:“每天剩下的肉別放着,做成醬肉包子,剩的米飯做成菜粥,第二天早上賣,買兩個醬肉包子送一碗菜粥……店裏有幾個茅廁?”
孟掌櫃大驚,才剛說醬肉包子,怎麽扯到茅坑上了?想了想,答道,“有兩個,後院另有一個專門給女客用的。”
“恩,晌午客人多的時候,把其中一個鎖上不給用。”
秦鎮在一旁聽得全神貫注,越聽越佩服。他知道宋青葙聰明有頭腦,卻沒想到她單從賬本子就能看出這麽多門道來,聽到此處,開口問道:“這跟茅廁有什麽關系?”
宋青葙笑笑,解釋道:“客人多,桌子輪不開,早吃完的讓他們早點走……至于閑散時,客人多坐會,興許能多點點東西。”
角落裏的遠山驚得合不攏嘴,天吶,前頭的賬算得精算得細也倒罷了,精明點的掌櫃也想得出來,可主意竟打到茅廁上來了,大奶奶這腦子也不是什麽做的,怎麽心眼兒這麽多。
孟掌櫃卻是越聽越高興,照這麽打算,每個月少說也得二百兩銀子的利,一年下來就兩千多……清平侯當初開得月樓是有其它打算,沒指望它賺錢,可能賺錢總比不賺錢強不是?
孟掌櫃想得歡喜,只聽屏風後那個輕柔的女聲變得嚴肅起來,“……最緊要的有兩樣,一是千萬記着,不能貪便宜用長毛發黴的米菜肉,白給都不要,不能為了賺錢要人命,其二,不能跟客人争執,遇到不給錢的賴皮也別争,大不了舍了那桌酒菜。要真打起來,打壞的盤子碗兒的也不少錢,要打傷人還得賠藥錢……實在遇到不分四六的,這不還有世子爺呢,自有世子爺給你做主。”
說到此,宋青葙彎起嘴角,斜睨了秦鎮一眼。
秦鎮聽得入神,突然聽她提起自己,便側頭看過去,正對上宋青葙亮晶晶的眸子,不禁心中一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