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棋子
靡音開始聽不見劍刺&入肉體的聲音。
她開始聞不見血腥的刺鼻氣息。
她開始感覺不到空氣的冰冷。
但是,靡音還是可以看見。
她看得見那把劍,在慕情的身體中進出。
看得見慕情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流淌。
看得見慕情,最終閉上了眼睛。
然後,一切都結束了。
血,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死亡。
殷獨賢讓開了。
因為慕情已經去了。
他已經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呼吸。
靡音像是失了魂魄似的,繼續向着他爬去。
地上,已經成為了血的河流。
而她,則在裏面徜徉。
像是一只渺小的蟲子,被刀砍去半截身體的蟲子,在地上蠕動着,蠕動着,蠕動着。
Advertisement
靡音終于握&住了慕情的手。
但是這一次,慕情的手,卻是冰冷的,帶着僵硬。
已經……失去了生命。
慕情白淨的臉頰上,都是鮮血,像是無數的裂縫,血染成的裂縫。
他的xiong膛,是一片狼藉。
那些被利劍割爛的肉,那些濃稠至黑色的血,全堆積在xiong前。
一片狼藉。
是的,很熟悉的場景。
靡音記得,當初她也是這麽對待殷獨賢的。
而現在,殷獨賢将這件事情,千倍百倍地還給了她。
慕情,那個如竹妖般清雅的男人,那個帶給她最後幸福的男人,那個她深愛的男人,已經死了。
因為她,而死了。
竹林的香氣,暖熱的陽光,淡雅的清茶,靡音所向往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
靡音的手,顫抖着罩上了慕情的眼眸。
但是掌心中,再也沒有睫毛的抖動,再也沒有蝴蝶在裏面撲閃翅膀的感覺。
靡音又将頭枕在慕情的xiong膛處。
但是,已經沒有了那種規律平和的心跳聲。
沒有了,xiong腔中,是無邊無際的空寂,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
沒有,一點也沒有。
靡音就這麽躺在慕情的xiong膛上,靜靜地躺着。
她想和他一起腐爛。
自己,慕情,還有腹中的孩子,就這麽安靜地,一起蒙上灰塵,一起腐爛,一起掩埋在泥土之中。
身體&內的力氣,像流水一般,逝去了。
她想就這麽死去。
永遠也不再複活。
可是就連死,也是件困難的事情。
殷獨賢不讓她死。
那麽,她就必須要活着。
靡音只是昏迷了,她感覺到身體似乎不是自己的。
有一兩次,她的魂魄,像是飄到了半空之中,她甚至能俯視着自己的身體。
那具殘破的軀體,還是沒有腐爛,還是有着該死的令她惡心的生命力。
盡管臉頰蒼白,盡管骨瘦如柴,但那軀體,還是有生命力的。
靡音看着許多人在她軀體邊忙來忙去,為她針灸,給她喂藥,看着殷獨賢總是安靜地坐在一旁,監看着。
靡音劃動四肢,想要遠離這裏。
但是她像是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引力給牽扯着,仿佛某根看不見的絲線将她的軀體和魂魄捆綁着。
靡音越是拼命地掙紮,那根線就越是扯得更緊。
終于,在某一刻,她被一股強力給抓了回去。
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軀體之中。
重新面對這個已經沒有任何希望的世界。
重新面對她的仇人,沐浴在無盡的仇恨之中。
靡音想要遠離,想要重新掙紮出這具軀體,她想要去某個地方。
某個,有着青兮,有着慕情,有着柳易風,有着……她那個尚未出世便死去的孩子的地方。
可是她還是活了下來,就像是以前無數次那樣。
別人都死了,只有她還活着。
只有她……還是活着的。
世間最好的大夫,最名貴的藥材,全都在拯救着她,或者說,全都在将她拉返地獄。
靡音先是沉睡着,但一天天之後,她清醒的次數,逐漸增多了。
時常醒來,睜眼,天空,是墨藍色。
到這時,靡音會有些恍惚,她常會忘記那個最大的噩夢。
她會下意識地将手往身邊mo去。
她想要撫&mo慕情。
可是觸手,卻是空寂與冰涼。
這時,那股寒意會随着手,一直擴散到靡音的全身。
慕情已經不見了。
靡音顫抖着手,mo向小&腹。
那裏,則是平坦。
皮肉之下,什麽都不複存在了。
每到這時,靡音會躺在chuang上,任由身體,被某種東西給一點點啃噬幹淨。
當高遠修得到消息來到栖一山上的住宅時,看見的,是一片廢墟。
黑漆漆的一片,瓦礫,木樁,還有屍體。
分不清面目的屍體。
一切都被焚燒了。
一起罪惡,都被焚燒了。
他不敢想象這裏遭受了怎樣的殺戮,不敢想象。
回過神來,高遠修趕緊查看,發現死去的人中,沒有靡音。
高遠修并沒有太多的高興。
因為他知道,殷獨賢會讓靡音生不如死。
他站立在這片人間煉獄中,仰望天空。
天邊,殘陽如血,仿佛是在重放着當時的慘烈。
空山上,某種不知名的黑色的鳥在不停盤旋,發出尖銳的叫聲。
而與此同時,極淨萬也站在書房的窗前,仰望着天空。
晚霞,好似燃燒了起來。
或許,那是仇恨的火光,仇恨達到了極致,将整個天空,都燒紅了。
書房的中央,跪着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男人。
那是極淨萬的貼身侍衛。
曾經的。
侍衛低垂着頭,不發一言。
“你是從什麽時候背叛我的?”極淨萬并沒有看他,一雙眼睛,只是看着窗邊的小花。
鵝黃的顏色,融化了人的心。
書房中很安靜,極淨萬的聲音,輕悠悠地回旋着。
語調是輕松,半點沒有被背叛的憤怒,像是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侍衛沉默着。
極淨萬也不計較,只是繼續用那種語氣說道:“我還以為,自己待你不薄。”
侍衛的喉結,滾動了下。
一絲消逝許久的愧疚,慢慢浮上心頭。
是的,二皇子确實待他不薄,甚至,他并沒有将自己當成是下人。
想到這,侍衛停頓片刻,最終說道:“其實,從我進府的那天起,就是一名背叛者。”
是的,他原本就是大皇子的人,是來監視二皇子的。
從一開始,他就是二皇子的敵人。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是一顆棋子,內裏是黑子,卻被塗成白色,進&入了二皇子的地盤。
“那豈不是八年之前的事情?”極淨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來,皇兄這麽早,就已經開始對我防備了。”
極淨萬只是在陳述着一件事情,他一直看着天邊的晚霞,聲音像是流水一般舒緩。
“那麽,”極淨萬忽然問道:“靡音的住所,也是你告訴皇兄的?”
侍衛點點頭,陰影在花紋繁複的地毯上移動。
那天,他偷聽了極淨萬和高遠修的對話,将消息傳給了極撒風。
而極撒風派專人去查看,通過觀察車輪印記,最終追查到了靡音所在的地點。
為了向殷獨賢示好,為了讓殷獨賢将來對自己當上耶羅的王表示支持,極撒風立即将這件事告訴了殷獨賢。
之後,事情便發生了。
而這件事沒多久,極淨萬便将自己府中的這名早已叛變的侍衛給抓了起來。
“該說的,我已經全部都說完了,二皇子,是我有愧于你,你動手吧。”侍衛閉上眼,臉上沒有畏懼。
沒錯,從進府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暴露身份。
總有一天,他會因為自己的身份而失去生命。
這,是他的宿命。
他無法逃脫,他認命。
“為什麽一定要效忠皇兄,難道說,你認為他比我值得跟随?”極淨萬問。
他一直站在窗前,看着那些殘霞,看着那些繁花,看着那些寧靜。
他并沒有詢問身前的背叛者究竟向自己的敵人透露了多少秘密,他帶着一種自信與閑适,似乎一切,都xiong有成竹。
“不,在我的心中,您的能力與智謀,和大皇子不相上下,不,甚至在他之上。只是,我從一開始,就是大皇子的人,我有自己的原則,我不能背叛他。”侍衛的手,握得更緊,仿佛,是在忍耐着什麽。
“還有一個原因,導致你必須追随皇兄。”極淨萬道:“因為,他的手上,掌握了你母親的性命,是嗎?”
聞言,侍衛堅毅的眉宇猝然一跳。
是的,他之所以無法背叛,還有個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他的母親,被極撒風派人監視着。
如果他有什麽不&良的舉動,那麽,極撒風會毫不猶豫地将他母親殺害。
他不願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他寧願自己死去。
“可是你知道嗎?你的母親已經在上個月去世了。”極淨萬道。
“不可能的!!!”侍衛猛地擡起頭來,一臉的不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
因為就在前天,大皇子府中的接應才為自己帶來母親的信,上面,母親說自己過得很好,讓他不用擔心。
那字跡,那語氣,明明就是母親的。
不可能,一定是二皇子在欺騙自己。
想到這裏,侍衛沉下聲,道:“二皇子,請殺了我吧,無論您說什麽,我都不會背叛大皇子的。”
極淨萬沒有回頭,卻仿佛看見了侍衛臉上的懷疑。
他拍拍手,接着,門便“吱呀”一聲打開。
此時雖是傍晚,但血色殘陽的光還是有些強烈,侍衛不由得眯上了眼睛。
侍衛看見了一個人從門外走進,他的身影周邊映着紅色的夕陽之光,晃眼看去,像是沐浴在血中。
等眼睛适應了這樣的亮度之後,眼前的事物一點點地清晰起來。
待看清來人,侍衛驚訝地發現,他就是大皇子的心腹,留金。
他,居然是二皇子的人?!
想到這一點,侍衛的身子,像是墜入了冰窟之中,冷得每一寸肌膚,都在縮緊,冷得每一根骨頭,都在“咯咯”作響。
他并不愚笨。
他已經什麽都知道了。
原來,二皇子早就已經在大皇子身邊穿插了眼線。
而且,還是留金。
侍衛記得,留金本是名普通文官,因為五年前替大皇子出謀劃策,三番五次制約了極淨萬。
因此,大皇子對留金信任有加,将他看成心腹,什麽事情都讓他知曉。
現在看來,一切,都是極淨萬的主意。
是的,他的棋子,埋得更深。
侍衛知道,大皇子當初派出了許多名內線,但是成功接近二皇子的,只有自己一人。
那是費盡千辛萬苦,才達成的局面。
而二皇子的棋子,卻輕輕松松地到達了大皇子的身邊,并且,估計他派出的棋子,并不只是留金一人。
還有許多。
是的,還有許多。
大皇子身邊,危機四伏。
也就是說,早在五年之前,二皇子就應該知道他是叛徒。
可是二皇子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來。
神情,語氣,以及看自己的神色,都是再正常不過。
二皇子的城府之深,心思之缜密,确實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衆人面前,二皇子是一個沉迷于酒色之中的迷徒。
在大皇子面前,二皇子是一個遲遲沒有動靜的危險。
而現在,侍衛明白了。
不是沒有動靜,而是那種動靜,是沒人能看見的,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最為隐蔽的。
因為一旦那動靜露出,便是洶湧的潮水,不會給人任何的反應時間。
侍衛知道,大皇子,絕對不是極淨萬的對手。
絕對不是。
沒有人能看清,那雙慵懶的眼睛裏,有着何種的殺伐。
沒有人能看清。
侍衛的臉,一寸寸地蒼白了。
開始時,他以為極淨萬告訴他,自己母親去世的事情,是為了讓他無後顧之憂,是為了讓自己幫助他,是為了讓自己改投于極淨萬的門下。
但是現在看來,極淨萬大可不必這麽做。
因為他了解的大皇子的事情,遠遠沒有留金多。
是的,留金,是世界上最清楚大皇子動靜的人。
既然有了留金,那麽,自己在二皇子面前,根本就沒有一點價值。
這麽說來,他母親的事情,是真的!!!
極淨萬告訴他這件事,只是為了讓自己死個明白。
侍衛的猜想,得到了留金的證實。
這個相貌平常的方臉男子,毫無表情地陳述出了事實:“你的母親,确實是在上個月便去世,大皇子害怕你得知消息後,會叛變,因此将事情隐瞞了下來。而那封信,也是大皇子派專人模仿你母親的字跡和語氣寫就的。其實,就算是你今天不被二皇子抓住,大皇子遲早也會對你下手。”
聞言,侍衛的眼睛,空茫了。
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已經走了。
“原來,一切是這樣。”侍衛喃喃地說着。
“二皇子,需要下手嗎?”留金恭敬地詢問。
窗口那朵鵝黃色的花,長在纖細的藤蔓之上,顯得羸弱。
極淨萬伸手,将它摘了下來,放在鼻端,輕輕一嗅。
清香,撲鼻而來。
極淨萬那細長的眼角微微一挑,然後,他點點頭。
與此同時,留金忽然從腰間的玉帶中抽出一把軟劍。
此刻霞光大盛,那種顏色,是最盛的豔紅褪去,溫和了些許,将空氣,也烘托得溫暖。
然而,就在這溫暖之中,侍衛看見了一道銀光。
寒冷的銀光,随後,他感覺到脖子一涼,深深的涼意。
然後,世間的聲音消失了,世間的氣息消失了,整個世界,都消失了。
侍衛倒在地上,他圓睜着眼睛,仿佛是想要看透極淨萬的心。
但是,只是徒勞。
只能是徒勞。
從他下令将侍衛捆縛住,一直到他問話,最後到侍衛的死去,在這個過程中,極淨萬都沒有回過頭。
沒有回頭。
在留金收回劍時,侍衛的血,灑了一滴在留金的人中處。
那處地方,離鼻子非常近。
血的濃稠與腥熱,最大程度地進&入了留金的鼻端。
可是他完全沒有反應。
他只是靜靜地用袖子擦去了那滴血。
沒人會相信,這就是那個平時文弱的留金。
“皇兄那邊,有動靜了嗎?”極淨萬問。
“大皇子已經在籌集軍隊,準備趁着大軍在外對抗盛容的時刻,進宮逼迫皇上讓位。”留金道。
他說話時,只有嘴在動,像是戴着一副假面具,其餘的臉部神經,沒有任何的牽動。
“果然,皇兄還是忍不住了。”極淨萬微微一笑:“那麽,他準備什麽時候動手呢?”
“下個月初五。”留金道。
“果真是等不及了。”極淨萬握着花枝,眼角一彎:“也難怪,越是離皇位近的人,越是能感受到更多的誘&惑。皇兄當了這麽多年的太子,整天面對着那僅一步之遙的寶座,難為他等待了這麽久。”
“二皇子,我已經部署完畢,到時,大皇子所率隊伍中,有一半是我們的人馬,到時,您再率領一些人進宮救駕,理所當然地成為太子。”留金道。
“我不喜歡當太子,總覺得,這個位置,是不吉的。”極淨萬道。
他的手,在花枝上游走,綠色的根&莖上,有些小刺,在極淨萬的指腹上産生了微微的痛。
但是他喜歡這種感覺,這讓他清醒。
清醒地面對一切。
聞言,留金問道:“可是二皇子,倘若讓大皇子殺了皇上,那麽,那些一向對你的身世有微言的長老們,到時恐怕也會推選出另外的人選。所以,還不如讓皇上多存活些時日,幫助您建立威望,讓那些長老慢慢歸順。”
“何必呢?”極淨萬對着花&蕊微笑:“不服你的人,從來都是不服的,留下來,又有什麽用?”
留金的眼中,精&光一閃:“二皇子,您的意思是……趁着大皇子叛亂之際,将那些礙事的長老一概除去?”
極淨萬很慢很慢地閉了下眼,一些涼薄的意味從裏面流溢了出來:“任何一個新的王的誕生,都需要鮮血,他們的鮮血,應該能保佑我的王朝的建立。”
留金垂首:“是,謹遵二皇子的意思,屬下一定會将事情安排妥當的。”
極淨萬道:“好了,回去吧,免得皇兄對你起疑。”
留金應了一聲,接着轉身,快速躍上牆頭,消失在血色夕陽之下。
之後,極淨萬拍手,喚來下人,命令他們将屋子中的屍體給擡出去。
那名侍衛的咽喉被一刀割斷,他身體中的血液全部流了出來。
那血液汩汩的聲音,即使在他死後,也還在響着,偶爾,像是他喉嚨中的嗚咽。
厚重的地毯,全部都被沾濕了。
進來收拾的下人似乎已經對這樣的情景習以為常,他們沉默迅速熟練地将屍體拖走,抹去血跡,重新換了地毯,點上了熏香。
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之中完成。
沒多久,書房中又重新恢複了殺戮之前的樣子,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就連血的氣息,也被特制的熏香的馥郁香氣給掩埋。
直到這時,極淨萬才回過頭來,慢悠悠地坐在了椅子上。
紅色的夕陽,漸漸變黑,一重重的陰影,像是水一般,将他淹沒。
從腰部,一直上升到xiong前,淹沒了頸脖,最後,整張臉都被遮蔽。
是的,所有的人,都是掩埋在黑暗中的。
所有的心,都是黑色。
在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是幹淨的。
極淨萬不是,他從來都是不是。
靠近皇權的人,沒有一個不是被鮮血所浸染。
幹淨不了,永遠也幹淨不了。
從懂事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和極撒風,只能存活一個。
即使他不想争鬥,極撒風也不會放過他。
因為猜忌。
皇位上的人,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猜忌。
什麽上天選定,皇權神授,都是鬼話,都是當權的人用來欺騙百姓,欺騙自己的鬼話。
他們比誰都清楚,誰都可能當上皇帝,所以他們會猜忌身邊的所有人,所有有資格與自己競争的人。
極淨萬清楚,他很了解這一切。
所以,從有能力以來,他便開始了計劃,一步步地培養自己的勢力,一步步地向着皇位走去。
他必須登上皇位,否則,便是死。
只有這兩條路,別無選擇。
極淨萬不想死,他要活着,所以,就只能是別人死。
一人活,一人死,這是再公平不過的事情。
經過多年的努力,他在極撒風身邊,安插了許多眼線,不僅僅是留金,還有極撒風的chong妾,也都是他的手下。
極淨萬了解極撒風的一舉一動,他不着急,他在等待着。
而剛才死去的那名侍衛,極淨萬在五年之前便已經知曉了他的身份。
他知道他是叛徒,但是他沒有揭穿他,他不去動他。
他要讓極撒風認為自己勝券在握。
這就是他的計謀。
前些日子,當護送靡音離去的高遠修來這裏向自己報告時,極淨萬聽見了一個細微的腳步聲。
是那名侍衛的。
侍衛,就躲在窗臺下偷聽自己和高遠修的對話。
他原本可以此刻将他抓住,将他滅口,讓他無法透露靡音的住址。
可是極淨萬沒有這麽做。
他沒有這麽做。
極淨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心理,但在當時,他什麽也沒有做,他任由侍衛将這個消息告訴了極撒風。
極淨萬很清楚,極撒風一定會将這個消息,以自己的名義告訴殷獨賢。
他不會放棄這樣一個向殷獨賢示好的機會。
而之後,殷獨賢便會去,奪回靡音。
極淨萬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匪夷所思的,他明明已經讓靡音安全離開,而之後,卻還是重新讓她落回殷獨賢手中。
而現在,他明白了,是因為不舍。
是的,他不舍。
或者,只是一種因不得而起的執念。
因為,當靡音留在殷獨賢身邊時,至少她的心,是不屬于他的。
而當靡音留在慕情身邊時,她的心,她的身體,都屬于他。
這樣的想念,讓極淨萬無法忍受,所以,他寧願讓靡音待在殷獨賢的身邊。
這樣,便沒有一個男人是真正擁有她的。
極淨萬掌心中那朵鵝黃,已然頹敗。
或許是被屋子中那不易察覺的,卻一直存在的血腥氣息所侵蝕,或者是被自己埋藏在骨子中的殺氣所侵蝕。
總之,鵝黃已經消逝了。
在這樣一個世界中,任何柔&軟的東西都不會長久存在的,包括人心。
都會被慢慢地,一點點地侵蝕,誰也無法看清,那原本的面目。
生命的最初,生命的最終,已然不同。
而有些生命,卻是一直保持着純淨。
那是一些未出世的生命。
将靡音暗中帶回盛容後,殷獨賢找來了最好的太醫醫治她,最珍貴的藥材,一碗碗地灌入了靡音的嘴中。
靡音想要死,她想要遠離這個世界。
沒什麽好留念的,是的,這個世界,沒有了慕情,沒有了他們的孩子,還有什麽是值得留念的呢?
靡音想要走。
她累了,真的是太累了。
才不過活了這麽些年,在她,卻仿佛是過了幾輩子,什麽苦難,什麽折磨,都已經經受了。
她實在是太累,她再也受不住自己的命運。
那種累,是掩埋在骨子裏的,是流淌在血液之中的,是蘊藏在皮肉內的。
像是有沉重的粘稠的類似軟泥一樣的重物,附着在她的身體上,讓她喘不過氣來。
而一顆心,也是空茫的,什麽都不存在了。
是的,什麽都不存在了。
希望,歡樂,未來,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已經不在了。
靡音想要死去。
但是殷獨賢不讓,他一定要讓她活着。
靡音不吃藥,當侍女将小勺放在她嘴邊時,她咬緊牙關,不張開,不讓藥汁進&入自己的身體。
可殷獨賢卻走上前來,将她扶起,接着用那雙冰冷的仿佛染着冰雪的手,鉗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力氣,是很大的,迫使着靡音分開下上下齒。
然後,殷獨賢将藥強行灌入了靡音的嘴中。
黑色的藥汁,像潮水一般,湧入靡音的喉嚨,她嗆咳不已。
滿滿的一碗藥,在靡音掙紮之間,有大半灑了出去,滴在被褥上,滴在衣襟上,滴在靡音的臉頰上,滴在殷獨賢的手背上。
殷獨賢就這麽強灌着,一碗接着一碗,他要讓靡音喝下,完完整整地喝下去。
他的強勢,連鬼神都會畏懼。
殷獨賢囚禁了靡音的身體,囚禁了靡音的生命,囚禁了靡音的命運。
像是在一條河水中,躺了許久,搖晃了許久,虛度了許久,當靡音清醒時,繁花已經落盡了。
又是一個冬天。
又是一場浩劫。
又是一次腐朽。
當靡音睜開眼後,看見的,便是一旁的殷獨賢。
他坐在梨花木椅上,看着自己,目光如水。
靡音撐起了身子,當她這麽做時,仿佛耗盡了身體中最後一絲力氣。
她這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已經殘損至此。
但,還是茍延殘喘。
依舊茍延殘喘。
這就是她的命運。
靡音将雙臂撐在身後,兩條細弱的胳膊,在不停地顫抖,忽然,右臂一軟,她支持不住,猝然倒在了chuang上。
撐起身子,不過是這麽一點細微的動作,在靡音做來,卻是艱難無比。
剛才的這麽一番掙紮,讓她背脊濕透,而額上,全是冷汗,将發絲粘得淩亂。
但弧度,依舊是倔強。
殷獨賢就這麽在梨花木椅子上坐着,冬日,天冷,椅子上鋪了一層毛氈,軟軟的。
殷獨賢就這麽看着靡音掙紮,也沒有上前幫她的意思,因為他清楚,靡音是不需要自己幫忙的。
他清楚,他很清楚。
所以,殷獨賢就這麽安靜地坐着,看着,等待着。
靡音倒在chuang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剛才的這番動作,讓她的每個毛孔都感覺到了疲倦,每根骨頭,都開始變軟。
靡音的xiong膛急劇起伏着,她拼命地呼吸,拼命地聚集力量。
接着,她第二次努力地撐起身子,她将自己僅存的力量全部都轉移到手臂上。
靡音屏住呼吸,她的手臂在搖動,但這一次,沒有發軟,她成功地撐起了身子。
當做完這一切,靡音忽然感覺到一股昏眩,她的耳際在嗡嗡作響,她的眼前,開始一陣陣發黑,而身子,則在不受控制地抖動。
那是力氣透支後的疲倦。
靡音的雙手,握&住了被褥,手中,綻放着一朵痛苦的花。
她聽見了自己牙齒咬住牙齒的聲響。
咯咯咯咯咯咯。
或許,那是骨骼的響動,靡音已經分不清晰了。
她緊緊閉上眼,等那陣突如其來的眩暈過去之後,才睜開。
靡音發現,這裏是雙靈宮。
永恒不變的雙靈宮。
chuang正對的位置上,那面銅鏡還是立在原處。
昏黃的鏡面裏,靡音看見了自己。
又變得,不像一個人了。
那麽瘦,那麽憔悴,那麽沒有生命力。
每次在殷獨賢身邊時,靡音就會發覺自己會變得不像一個人。
她會變成鬼,沒有思想,沒有靈魂,只有仇恨的鬼。
物以類聚,只有這麽一個解釋。
因為殷獨賢是鬼,所以,靡音也必須變成鬼。
這就是原因。
靡音怔怔地看着銅鏡,她發現,裏面的自己,嘴角在抖動。
是在笑,或者是在哭,她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命運究竟要她怎麽樣呢?
究竟,還要自己經歷些什麽?
何時,才會是結束?
靡音這麽問着上天。
她的手,習慣性地撫&mo上了小&腹。
那裏,是平坦的,什麽,都已經不存在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