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生死
殷獨賢一直看着靡音,他旁邊的桌子上,擺放着一個香爐。
龍涎香,熟悉的龍涎香,充盈了整個房間。
那香氣,是看不見的,像是無形的手,就這麽籠罩着他。
殷獨賢的衣衫裏,他的毛孔中,他的血液中,都充滿了這種氣息,驅散不去。
就和血液的氣息一樣,一旦你沾染到了,那麽,終其一身,你都會生活在血腥之中。
即使你不斷地逃避,那些血腥,也會找來的。
它們會尋找自己的同類。
你無法躲避。
殷獨賢靜靜地注視着靡音,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他看見了她将手放在自己小&腹上,他知道她在想什麽。
所以他開口了:“他已經死了。”
靡音聽見了殷獨賢的話,她的身子僵硬了。
“你肚子裏的孩子,還有孩子的父親,都死了,都已經被我給殺死了。”殷獨賢的聲音中,沒什麽感情,不會有愧疚,也沒有自得,他只是在陳述一件事。
陳述一件自己做過的事情。
靡音沒有轉頭,她看着銅鏡,銅鏡裏的世界,是扭曲的,是變形的,是黯黃的。
就像是,她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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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都是,扭曲,變形,黯黃。
靡音全身的肌肉,都因為殷獨賢剛才的那番話,而鼓脹,而顫抖。
她不停地搖曳着,從身體&內傳來骨骼的“咯咯咯咯咯”的清脆聲響,像是随時,她整個人,都會碎裂。
一直過了許久,靡音才冷靜了下來。
或者說,只是表面冷靜了下來。
她的喉嚨中,有一句話,向要噴薄而出,想要混合着血液,噴薄而出。
那是一句怒吼,靡音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将這句話給還原成平靜的語調說了出來。
“殷獨賢,我恨你。”她說。
“我知道。”殷獨賢連眼睛也不曾眨動一下:“我一直都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
“不,你并不知道。”靡音看着銅鏡,從那裏面,她看見了自己的嘴角,在扭曲,她看見了自己的唇齒,沾染了無盡的毒汁。
她緩緩說道:“如果你知道的話,你就不會認為我會愛上你了;如果你知道的話,你就不會對我失去防備;如果你知道的話,你就不會被我刺中那麽多刀……所以,你不知道,你這個可憐的瘋子,你這個害死自己母親的人。沒有人會愛你,即使你獲得了全世界,也不會有人會愛你的。不會的,殷獨賢,你只會孤獨地死去,你只會慢慢地腐朽。”
殷獨賢安靜地聆聽着靡音那些黑色的辱罵,聆聽着她的詛咒,聆聽着她的恨意。
他沒有發怒,沒有冷笑,沒有任何反應。
他只是聆聽着,直到靡音說完了最後一個字。
“我,确實是個可憐的瘋子,可是靡音,”殷獨賢道:“靡音你也是一樣的,你現在和我一樣,你也是一個可憐的瘋子,我們都是一樣的。”
靡音慢慢地,慢慢地,轉過了頭。
她的嘴唇,是蒼白的,但不知為何,卻有一種濃烈的妖豔。
那是蒼白脆弱到極致後,産生的一種類似瘋狂的妖冶,她的聲音,也是變了調子,像是一種笑,又像是一種哭泣,總之,那是一種尖銳,尖銳的聲音,像是用鐵皮,重重地刮着人的耳膜,一下一下:“原來,你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變成一個瘋子,變成一個和你一樣的瘋子。所以,你奪去了我的全部,因為你想要我和你一樣,什麽也沒有,是嗎?殷獨賢,是這樣嗎?”
殷獨賢一直坐在原地,房間的雕花木窗是大開的,陽光,摧枯拉朽般地湧入。
屋子中的一切,都無所遁形,就連微塵,也都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
除了殷獨賢。
他是不同的,是的,他是不同。
無論陽光有多麽充足,但是他,卻是活在陰影之中,至始至終,都活在了陰影之中。
他像是一塊冰,永恒不化的冰,鋒利的,有着殺氣的冰。
刺痛自己,也刺痛了別人的一塊冰。
“你會記得我,靡音,你會永遠恨我。沒有人愛,有人恨也是好的。”殷獨賢的嘴唇,在陰影之中微微翕動:“那麽,你就繼續恨我好了……只要你待在我的身邊……我喜歡你,因為你總是那麽強,即使将你關在籠子中,你也會存活的,你會一次次地活過來。”
“殷獨賢,為什麽你不死去,為什麽死去的人,不是你呢?”靡音看着他,一雙眸子,像是寒冷的水:“如果你死了,很多人,都會開心的。”
“活着,和死去,都是一樣的。”殷獨賢這麽回答。
“不一樣。”靡音微微一笑,那個笑容,很淡,淡到透明:“因為活着,有你。”
說完,靡音的身體,猛地一躍,然後,她将自己的額頭向着chuang柱撞去。
她的速度,是驚人的,而她的力氣,也是驚人的。
靡音的态度,是決絕,她要死,她要證明,至少自己的生死是不由殷獨賢控制的。
從剛才起,她就在默默地聚集着力量,而現在,全部的力量都爆發了出來。
生和死,都是一樣的,都需要力量。
靡音沒有留下一點餘地,就這麽向着柱子撞去。
頭破血流也好,腦漿迸裂也罷,只要是消失,只要是離開,都是好的。
然而就在她的額頭碰觸到柱子的前一瞬,一雙手,擋在了她的額前。
那只手,減緩了沖力。
靡音沒能死去,她的頭,只是有些昏眩。
殷獨賢的掌心,貼在靡音的額頭上。
這是個親昵的動作,只是屬于親人,只是屬于情&人之間的親密動作。
然而,他們卻是仇人,永恒的仇人。
靡音的笑聲,冷得徹骨:“你認為,自己能夠阻止我多少次?”
“你愛你的孩子嗎?”殷獨賢忽然沒來由地這麽問道。
“什麽意思?”靡音反問。
“小産的胎兒,倘若不好好埋葬,是不能繼續投胎的。”殷獨賢的聲音沒什麽特別,但靡音卻從中感覺到了毛骨悚然。
“殷獨賢,你把他放在了哪裏?”靡音的嘴角,瞬間出現了一道尖刻的紋路:“你把我的孩子,放在了哪裏?!”
“放心,皇宮這麽大,會有适合他待的地方。”殷獨賢的手,依舊碰觸着靡音的額頭。
靡音的額頭,是飽滿的,光滑的,同時,是冰冷的。
和他的體溫,是同樣的冰冷。
“但是,如果你死去,那麽,我就會将他焚燒成灰,灑在水中,永生永世無法聚合,永遠都只能是天地間一只無家的鬼魂。”說完,殷獨賢放開了手。
他沒有再阻止靡音,沒有再防備着她尋死。
殷獨賢的話,很輕,但是吐字清晰,并且就在靡音的耳邊響起。
他的話,一字不差地進&入了靡音的耳朵,但是她卻像是聽不懂一般。
每一個字,她都是聽見的,但是那意思,她不敢深究。
慕宛。
即使是死,也是不安寧的。
靡音像是木偶,被線牽制的木偶,而現在,她身體上的線,都折斷了。
她無法動彈。
她的孩子,無主游魂。
“如果你愛他,就活着,就陪在我身邊,沒事的,很快,時間就會過去,很快,我們就會老去,很快,什麽都不會存在了。”殷獨賢的聲音,混合着龍涎香的氣息,無形的手,鉗住了靡音的頸脖。
靡音擡眼,安靜地望着他。
陽光,緩緩移動着,在屋子中,移動着。
冬日的陽光,即使強烈,也是映着雪意。
靡音的眸子,也是映着空茫的雪意。
“我會活着的。”靡音道:“你別傷害他,我會活着,我會和你,一道死去,我們兩個,一道死去……好嗎?”
龍涎香,靜靜地燃燒着,亘古燃燒下去。
靡音活了下來,在殷獨賢說出那番話時,她便決定要活下來。
還有一件事,是需要她做的。
還有一件事。
她必須要去做。
靡音恢複了以前待在殷獨賢身邊的樣子,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會吃,會喝,會說,除此之外,沒有思想,沒有感情。
楊池舟再次看見她時,是在鏡湖邊的小亭中。
冬日,湖水已經結冰,靡音披着狐毛披風,站在亭中。
遠遠地望去,仿佛要離開,像是随時都能遠去的白色。
楊池舟來到靡音的身後,站定,卻久久沒有喚她。
他知道她是恨自己的。
因為當時,他沒有阻止殷獨賢。
在那個漆黑的,沒有生氣的夜晚,那個充滿了血腥和殺戮的夜晚,當殷獨賢走過來時,當他要奪去靡音腹中的孩子時,他沒有制止。
如果當時,他出手制止,或許,那孩子會有一線生機。
但是楊池舟沒有這麽做,因為,他恨慕情,他恨靡音懷了那個男人的孩子。
他看清了靡音的眼神,她全心全意地愛着那個男人。
愛着慕情。
而那個孩子,便是他們感情的延續。
看着她隆起的腹部,楊池舟似乎便能看見靡音倒在慕情的懷中,看見她露出最開心的笑容。
這讓他無法接受。
所以,他沒有阻止,他看着靡音倒在了地上,看着她痛苦。
而他,什麽也沒有做。
他一直都在傷害她。
他們,在傷害着彼此。
并且那些傷害,是永生永世也無法消除的。
那是用尖刀,刻在骨子裏的一種傷害。
永遠,也沒有辦法消減。
楊池舟明白,靡音永遠也不會再原諒他們。
她會仇恨他們,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所以,他就這麽站在靡音身後,略帶貪婪地,看着她的背影。
靡音。
看着看着,楊池舟的眼神,漸漸染滿了疑惑。
究竟,靡音是怎樣進&入自己的世界的呢?
最開始,她不過是件戰利品。
他是叛變成功的将領,而她,則是被推翻的王朝的公主。
他獲得了她,這樣的獲得,更像是一種清淡感情的占據。
當初,他愛的,或許只是她的身份,只是她的外貌,只是她身體所代表的一種寓意。
那個時候,對楊池舟來說,應該是最輕松的。
當時,靡音只是一只小貓,最大的危險,也不過是偶爾被她抓傷。
而那傷口的深度,也是有限的。
那時,他的心情,總是輕松的,他愛逗&弄她,就像是逗&弄着一只chong物。
但,是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漸漸看不清自己的感情,看不清自己的所作所為。
楊池舟發現自己越來越在乎靡音,他漸漸發現,被囚禁的,是他自己。
他被靡音囚禁了。
他愛上了靡音。
而且,他同時也清楚,靡音對他,是沒有感情的。
甚至更糟糕的是,靡音恨他。
楊池舟這輩子沒怎麽哄過女人,他認為,兵器與戰争,那個殺氣蔓延的戰場,才是他的世界。
胭脂香粉,绫羅舞裙,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虛華點綴。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女人,而且,還是一個不應該愛上的女人。
于是,他開始用自己的手心,去捂熱靡音這塊冷冷的玉。
他将靡音放在自己的xiong口,慢慢地捂熱。
他希望有一天,靡音會認識到自己的好,她會接受自己。
但是她沒有,楊池舟看錯了靡音的性格。
她是決絕的,她所有的柔弱,都表現在了肉體之上,留給她內心的,卻是堅韌。
靡音沒有接受他,不管楊池舟為她做了多少事情,靡音都無法原諒他。
她無法原諒他幫着殷獨賢毀滅了她的國度。
她無法原諒他幫着殷獨賢逼死了青兮。
她無法原諒他強行奪去了自己的身子。
所以,她拿着刀,想要親手結果楊池舟的性命。
盡管靡音有着遲疑,盡管靡音的手在顫抖,但她最終,還是将刀刺向了他。
雖然到最後,那把刀并沒有成功地刺&入楊池舟的xiong膛,但是他還是感覺到了疼痛。
楊池舟失望了,憤怒了,所以,他将靡音交給了殷獨賢。
他明白這對靡音而言,是将她推入布滿尖刀的深淵,可是楊池舟還是這麽做了。
他是在報複,他看着靡音痛苦,因為她曾經讓他痛不欲生。
因為她曾經将他獻上的一顆心,毫不在意地毀掉。
後面,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事情的發生,都不再受任何人的控制。
靡音和他,互相傷害着,他們各自在彼此的生命中,劃下了永遠也不可磨滅的傷害。
楊池舟站在靡音身後,回憶着。
鵝毛般的雪,不止息地降落着,褐色的枯枝上,堆滿了柔和的白色,像是一團團的雲,如夢如幻。
然而這裏,卻不是仙境,他們,不是仙人。
因為,皇宮中,永恒不變地彌漫着血腥和陰謀的氣息。
這裏沒有人,都是鬼,無魂的鬼。
就在這時,靡音的聲音傳來:“你來了。”
與此同時,她轉過了身子。
楊池舟發現,當靡音說話時,嘴邊是沒有白氣的,在這個寒冷的隆冬。
就像是她的氣息,和空氣是一樣的寒冷。
楊池舟看着靡音,她的面容,還是姣好的,只是眉眼,淡了許多,就像是被那些流水,給洗刷去了色彩。
再也沒有那種倔強,再也不會有淚珠在眼眶中打轉,卻咬着牙,忍住不讓淚墜&落的倔強。
靡音似乎再也不會向任何人流露出自己的感情。
“你知道是我?”楊池舟問。
“我熟悉你的腳步聲。”靡音嘴角淺淺勾起。
她的身後,是滿天的雪,撲撲索索地落下,像是一副絕美的圖畫,而她,正是圖畫中的那個人。
靡音已經成為了一個女人,眉梢眼角,都再也找不到少女的特殊氣息。
那種美,也是截然不同。
雖然她的眉目,她的妝容,是一種清淡,但是那種淡,卻更能讓她體&內的妖豔透露。
透露得更為繁盛。
楊池舟,看入了神。
靡音繼續問道:“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楊池舟回過神來。
“因為每一次,我的噩夢中,都會有你和殷獨賢的腳步聲,只要這個聲音響起,我就什麽都沒有了,我生命中的任何美好的東西,都不再剩下了。”靡音嘴角的笑,弧度慢慢上升:“不過你放心,殷獨賢的腳步聲,卻是最能令我害怕的……你,還差他許多。”
靡音确實是在笑,而那個笑,也是溫和的。
“我知道你恨我。”楊池舟頓了頓,又重複着這個事實:“靡音,我知道你恨我。”
“我也知道……你愛過我。”靡音這麽說。
她的眼睛,望向天際,望向那不可能看透的地方。
“我一直,都是愛着你的。”楊池舟看着她,眼神缱绻。
“我知道,只是你……用錯了方式。”靡音喃喃道:“你用錯了方式。”
“現在,我還能做什麽嗎?”楊池舟問。
靡音搖搖頭。
隔了許久,她道:“你會帶我走嗎?你願意,帶着我,離開這裏嗎?你願意,背叛殷獨賢嗎?”
楊池舟沒有猶豫,他也同樣搖頭:“靡音,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人能夠背叛他。”
“看,你對我的愛,也是有限的,不是嗎?”靡音這麽說着,笑中也沒有諷刺,平淡似水。
楊池舟沒有說話。
或許,靡音說的,是對的。
他對靡音的愛,達不到她的要求,不是她所期望的。
他沒有不顧一切将她解救出來。
那麽,靡音沒有愛他,也是正确的。
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麽好想的,沒有什麽好做的。
“對不起。”楊池舟道:“靡音,對不起,從一開始,便是我對你不起。”
靡音的眼中,是撲撲索索的雪,一點點,落下,毫無聲息。
她轉過身去,身影是一種蕭索與單薄,狐毛披風,和雪景融為了一體。
很久之後,她道:“一切,都會過去的……等我們死去時,一切都會過去了。”
兩人站在八角亭中,安靜地伫立,沒有再說一句話。
只是看着滿天的雪,紛紛落下。
靜谧地,落下。
當殷獨賢推開雕花木門時,一眼便看見,靡音坐在錦凳上,而她的面前,則是銅鏡。
她就這麽看着銅鏡中的自己,而那頭發,則是披散着,沒有梳上發髻。
即使只是如此披散着,但那發,依舊柔順,有着幽幽的光澤。
殷獨賢緩步走到靡音的身後,然後,他拿起桌上的桃木梳。
桃木梳,在那黑發之中徜徉,一寸寸,滑下,沒有受到任何阻礙。
殷獨賢的身影,也同時出現在銅鏡中,和靡音一起,出現在那個黯黃的世界中。
兩人的影子,都是扭曲變形的。
“昨日,你讓池舟帶你走,是嗎?”殷獨賢問。
他手上的木梳,依舊在梳理着靡音的發,緩慢地梳理着,看上去,更像是一種撫&mo。
“放心,他是不會背叛你的。”靡音輕聲回答。
“我知道。”殷獨賢的眼睛,一直跟着那把梳子移動在靡音細致的黑發之上:“同時,你也是知道這點的,那麽為什麽,你還是要這麽要求他呢?”
“我很無聊。”靡音這麽回答。
殷獨賢沒有接話,因為他清楚,靡音還有要說的。
他的猜測很正确,因為接下來,靡音道:“所以,我就想看一看,他究竟有多愛我……他一直認為自己很愛我,但事實上,卻并不是這麽一回事,并不是。”
“靡音,你是很貪心的。”殷獨賢用最平和的語氣和她說着話:“你要的,池舟無法給予,但是他給予你的,已經是他能夠做到的最好。”
“我明白。”靡音點頭:“我也是這麽認為,可是,這也改變不了什麽的。”
“我們三人之間的關系,我想,再也改變不了了。”殷獨賢放下了梳子,他直接用手,插&入靡音的發中。
那柔順的,帶着清香的發,像是一潭黑色的水,淹沒了他的手指。
黑色,是一種堕&落,是屬于他的顏色。
殷獨賢心甘情願,深陷其中:“所以,不要再想着逃跑,不要再想着其他,讓我們就這麽生活下去。你沒有愛,沒有關系,只要你還有恨,只要有恨也是好的,這樣,至少生命裏還有東西,至少有活下去的理由。而我,也是一樣,我沒有愛,可是我有天下,我有将你留在身邊的至高無上的權力。而池舟,他可以看着你,随時随地看着你,并且他知道,你的心,不再屬于任何人……我們三個,就這樣活下去。”
“可是,快樂呢?”靡音問:“幸福呢?”
他看着鏡子中的靡音,看着她那雙空茫了許多的眼睛,輕聲道:“快樂,幸福,我想,我們都是得不到的,這輩子,都得不到了。”
靡音也在鏡子中,看着殷獨賢,看着他的冷寂,看着他那雙看不見底的眼睛,看着他眉梢眼角的那些永恒的冰粒。
看着看着,靡音忽然問道:“你愛權力,是嗎?”
“沒錯,”殷獨賢坦誠:“我熱愛權力,所以,我才會用無數的人頭,推翻你的父皇,才會将權力從他手中奪了過來……靡音,讓我告訴你,權力是好的,擁有它,你就擁有了全世界,你可以讓人聽命于你,你可以得到天底下所有人的敬仰,如果,沒有敬仰的話,至少,那也是一種畏懼。你可以得到世界上一切珍貴的寶物,你可以毀去自己厭惡的人,同時,你也可以将自己喜愛的東西放在身邊……所以,靡音,權力是好的。”
“我想,權力之于你,就像是青兮之于我。”靡音繼續看着銅鏡中的殷獨賢,其實,只有那裏面的他,才是真實的:“因為你沒有感情,所以你就用權力來替代,其實,本質都是一樣的。”
“或許吧。”
“你曉得,當我得知青兮離開我那刻的心情嗎?”靡音的唇,慢慢開合着,那唇瓣,是白色的:“不止是青兮,還有柳易風,還有慕情,還有我的孩子,你曉得他們離開我時,我心裏的感受嗎?”
殷獨賢沒有回答,那雙總是染着冰雪的手指,繼續撥弄着躲藏在靡音頸脖的發絲。
他就像是,什麽也沒聽見一樣。
但是靡音并沒有因為他的沉默而停止說話。
因為,這些話,她原本就像是告訴給自己聽的,那類似于一種自言自語:“那個時侯,你會感覺自己的心,像是四分五裂一般,那不是瞬間完成的,而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你會感覺到自己的心,一片片地被鈍刀給切割下來,接着,你全身的血液,都慢慢地流走,還帶走了你全部的溫度,你會冷得不停顫抖,不停地顫抖,像是掉入了冰水之中,即使你穿上了全部的衣服,即使你蓋上了全部的毯子,你還是會覺得冷,即使你的面前,燃着熊熊烈火,你還是冷,到了那個時候,你會覺得,死,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是的,生不如死。”
“為什麽,你要告訴我這個呢?”殷獨賢問,他将靡音的發絲,纏繞在自己的手指上,纏了三圈。
那是靡音靠近頸脖的一縷發,這麽一纏,臨近頸脖的頭皮被順勢扯起。
靡音感覺到了一點痛,扯動的痛。
“為什麽你要告訴我這個呢?”殷獨賢繼續問:“靡音,為什麽?”
“因為我很無聊,你能明白嗎?當我無聊到某種程度時,我會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奇怪的是,那些快樂的事情,我一想起來,心反而會很痛。所以,我只有回想那些痛苦的事情,就像是拿着一塊粗石子摩擦傷口,開始時,是血肉模糊,可是多摩擦幾次之後,你會發現,傷口處,會自動起一層厚繭。今後,你即使是拿刀子去割,那種疼,也是麻木的,不再鮮明,你會好受許多。”
“不,這不是你告訴我的理由。究竟為什麽,你要告訴我這個?”
靡音慢慢地擡起了頭。
一個是俯視,一個是仰望。
又是一個親密的姿勢,但兩人都清楚,他們的關系,不是這樣的,從來都不是。
“因為,”靡音邊說,邊笑着,一朵盛世的花,在她的嘴角靜靜開放:“我想,當你失去權力的時候,你也是會和我一樣痛苦的。”
靡音嘴角的笑,映着雪光,亮得刺目。
可是殷獨賢的眼睛,是什麽樣的光,也進&入不了的。
他的眸子,是種最純粹的黑色,至深的黑色。
殷獨賢再次将身子往下低了低,這樣,他的唇,就印在了靡音的額頭上。
唇瓣下,是冰冷的血,而額頭的皮膚下,是恨意的血。
兩者相觸,居然是安靜。
“你真的是無聊了,等開春了,我會帶你去狩獵的,出去逛逛,或許會制止你的胡思亂想。”殷獨賢用這句話結束了這個話題。
靡音的眼睛,看着窗外,那睫毛,擋在了眸子之前。
那些細細的黑色,像是牢籠一般,囚禁着她的心。
春天,不會再出現了吧。
耶羅的春天,一向比盛容要早到。
當春天來臨時,草原上,那些沉睡了一整個冬季的草,全都争先恐後地站立而起,茁壯得令人心悸。
百花,齊放,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在不停歇地散發着自己的香氣。
然而在今天這個夜晚,那些馥郁的香氣,都被掩蓋了。
被濃烈的鮮血的氣息給掩蓋。
這個夜晚,即使是天空,也被血所沾濕,染成了黑紅的顏色。
到處,都是殺戮。
極撒風來到了皇宮之中,他的親兵,殺出了一條路,保護着他,進&入了皇宮的權力中心。
而現在,他進&入了大殿之中。
大殿之上,是他的父親。
極成漢坐在龍椅之上,即使外面是火光,是殺聲,但他還是鎮定地坐着,像一個皇帝那樣地坐着。
他的雙鬓,已經斑白,可是他的身體,還是強壯的,依舊不減威嚴。
極成漢看着自己的大兒子,臉上沒有憤怒,沒有訝異,沒有疑惑。
極撒風眼中那渴望着權力的癫狂神色,是他所熟悉的。
就像是耶羅的這所皇宮,也都熟悉了每隔幾十年的這種奪&權。
極成漢當初,也是在這所大殿之中,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兄長,染着和自己相同的血,坐在了這張龍椅之上。
而三十多年後,他的兒子,恐怕是要對自己做同樣的事情了。
大殿中的門,是緊緊閉合着的,外面的殺戮,時不時會消失。
這樣的情形,會讓極撒風感覺到困惑,他會誤認為這只是自己的又一場夢。
是的,他做過很多次,這樣的夢。
奪位的夢。
自從他成為太子之後,便時常做這樣的夢。
在夢中,有時,他會成功地登上皇位,權傾天下,但有時,他會被擒,然後,被五馬分屍。
而今天,終于,夢境成為了現實。
他終于,可以成為王了。
從外形看,極撒風和極成漢是有四分像的,同樣,都是威嚴,都是黝黑的肌膚,都是十足的漢子。
“撒風,天就要亮了,你還不動手嗎?”極成漢的聲音,在大殿之中響起。
這突然的聲音,讓極撒風身子一抖,而他手中那把鋒利的劍,也抖動了。
此刻,外面的殺聲,又間歇性地響起了。
這樣的聲音,讓極撒風清醒過來。
是的,他應該動手了。
“父皇,請你下诏讓位吧。”極撒風一揮手,旁邊一個戰戰兢兢的內侍便拿着筆墨上前,放在極成漢的面前。
“為什麽你就不能等等呢?”極成漢看也沒看那些東西:“我也活不了這麽長遠,為什麽你要冒險呢?”
“因為淨萬,因為他。”極撒風道:“父皇,如果要怪,你就怪他好了,我和他,只能活一個,而只有等我當了皇帝,才有可能徹底将他除去。”
“其實,你的勝算,是比他大的,畢竟,你是長子,也是皇後唯一的兒子,你有長老們的支持。”極成漢道。
“但是,他卻有你的支持。”極撒風似乎是嘶聲說出了這麽一句話:“即使他的母親地位卑賤,但你還是承認了他,從小,你就一直chong愛他,不是嗎?”
“你……是在恨我嗎?”極成漢問。
“不,我不恨你,因為你讓我知道,什麽東西,都要靠自己争取,你讓我知道,誰也不要信任,即使是自己的父親,你讓我知道,只有成為王,你才能安穩地活下去。”極撒風一字一句地說道。
“看來,我是個失敗的父親。”極成漢微微嘆口氣,然後,他擡起頭,眼神一凜:“不過,這诏書,我是不會寫的,耶羅的男人,絕對不會任人擺布。”
聞言,極撒風向着極成漢走來,每說一個字,他就走上那麽一步:“那麽,父皇,就請恕兒臣不肖之罪了。”
殺戮,即将發生。
那是最直接的厮殺。
極撒風的臉,隐在陰影之中。
他即将,要弑君,要弑父。
然而,就在他的腳踏上臺階的那一剎那,大殿的門,被人打開了。
那“吱呀”的聲響,像一支箭,猛地射入極撒風的耳朵裏。
像是滾燙的油,全灑在了他的身體上,極撒風的肌肉,猛地跳起。
門口,是他的親兵把守着,任何人都不能輕易進&入。
除非,是出了什麽意外。
而意外,則是他此刻最不願意聽見的字眼。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