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清亮
大殿的門從外被打開,急風,挾帶着沉郁的血腥的氣息,向着極撒風席卷而來。
有一瞬間,那味道,熏得他睜不開眼。
眼珠,被血的霧氣所萦繞。
極撒風閉上眼,等再睜開時,他看見了推開門的那個人——留金。
極撒風松了一口氣:“怎麽了?”
話一出口,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中,帶着疲憊。
是的,太累了,從謀劃造反的那天起,他就沒有好好睡過,實在是太累了。
但是今天,是一切結束的日子。
他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留金沒有回答,他只是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極撒風剛想問什麽,卻看見了他身後的極淨萬。
極撒風剛松弛下來的神經,頓時又緊張起來,拉扯成了細細的絲線。
極撒風并不愚笨,在那一瞬間,他明白了:“留金,原來,你是他的人。”
留金沒有說話,而是極淨萬在說話:“皇兄,你的親筆,都已經投降了。”
聞言,極撒風的臉色,瞬間便蒼白了下來。
大殿中,燭火明亮,照得極撒風的臉一片慘白。
他知道,極淨萬說的是事實,如果不是這樣,他也是進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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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極撒風轉向自己的弟&弟,問道:“我府上的人,你把他們怎麽樣了?”
極淨萬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他看見自己的手,像是一面鏡子,上面,有着模糊的景象。
全是殺戮,全是殺戮,全是殺戮。
無辜的,罪惡的,年老的,年幼的,通通都死了。
“為什麽要殺我?!為什麽連我都要殺!!!”極淨萬記得景薩奇這麽問自己。
跳躍的火光下,她姣好明豔的臉龐,布滿了扭曲與痛苦。
而極淨萬的臉,則是平靜若水:“沒有為什麽。”
接着,劍光一閃,景薩奇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
不是任何事情,都有為什麽。
極撒風的妻子,他的兒女,他的親信,全都死了,一個活口也沒有留下。
這是一種規則,游戲的規則。
在皇宮之中,每一場游戲,都是要以自己還有親人的性命做賭注的。
極撒風輸了,所以,他的親人,也要跟着輸去性命。
還有那些長老,還有他們的家人,也都一樣。
全部,都輸去了性命。
極撒風從極淨萬的臉上,看出了答案。
他輕哼一聲,接着,忽然拿着劍,向着極淨萬刺去。
他的速度很快,像是天底下最急的風。
然而,就在離極淨萬一步之遙時,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忽然一熱。
極撒風低頭,看見了一生也無法忘懷的場景:他拿着劍的手,被齊肘斬斷了。
血,像泉水一樣,噴了出來。
那些血色的霧,結在他的面前。
那只被斬斷的手,帶着劍,落在了地上。
只是一塊肉,只是一塊死肉包裹着的骨頭。
極撒風擡頭,看清了砍自己的人——留金。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完全不是那個在自己面前恭敬的文官。
極撒風來不及多想,因為劇痛讓他無法思考,他抱着自己的噴血的斷臂,在地上哀嚎,翻滾。
留金再次拿起了劍,沒有任何猶豫地砍了下去。
之後,大殿中又重新恢複了安靜。
可是只要仔細聽,還是隐約感覺得到,那些哀嚎,像絲線一樣,纏繞着房梁。
極撒風躺在地上,但是他傷口處的血,還在不停地流淌。
那聲音,在靜谧中帶着一點清澈。
當殺戮完成後,極成漢才睜開了眼睛。
他看見了地上那具屍體。
三十多年前,那只是一個嬰兒,他看着他出生,而現在,也看着他死亡。
并且,是死在自己弟&弟的手中。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極成漢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這場游戲的規則,同時,比任何人,都勇于認賭服輸。
“動手吧。”極成漢道,他的聲音,很平靜。
“你知道我要殺你?”極淨萬嘴角微勾。
“我一直都知道,你恨我……我的兩個兒子,都恨我。”當極成漢說出這句話時,燈光将他兩鬓的白發襯托成了銀色。
極淨萬擡起手,留金知趣地退下,并且關上了大殿的門。
這裏,重新恢複了寂靜。
只有極撒風屍體&內的血液,還在繼續流淌,繼續發出清澈的聲響。
“那麽,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恨你嗎?”極淨萬問,他的眼睛,半阖着。
“因為我沒有保護好你的母親。”極成漢坐在了龍椅之上,夜晚的龍椅,有着深深的涼意。
“是的,你明明知道皇後要殺她,可是你坐視不理,你任由她被人毒死。”極淨萬的眼睛,也染上了夜的涼意:“明明是你,将她帶回了這個皇宮,是你,将她一步步推向死亡。為什麽,你就是不肯救她?”
“我沒有能力。”極成漢的眼中,全是老去的年華的絲線:“不僅僅是皇後要殺她,還有其餘的長老,其餘維護耶羅秩序的人,他們不允許一個盛容的女人受到chong愛,他們害怕我會因為受到你母親的蠱惑,而将皇位傳給你。”
“如果你足夠愛她,那麽,你會盡全部力量保護她。”極淨萬的聲音,像是寒冷的溪水:“可是你沒有。”
“有很多事情,是不由你決定的。”極成漢閉上疲憊的眼睛。
“是的,有很多事情,是不由我決定的。”極淨萬道:“但是,你的生死,我卻能決定。”
極淨萬說完,便走出了大殿。
而外面一直等候的一百名高手,則魚貫而入。
門,重新關上。
他的父親,是無法在一百把刀劍下逃脫的。
極淨萬擡頭,看向夜空。
今天的月亮,被血洗過,更加清亮了。
血,是好東西,只有它,才能清洗罪惡。
屏風上,繡着海棠,栩栩如生,仿佛随時,都可以聞到那種香氣。
靡音的眼睛,跟着絲線游走,而嘴角,卻是無意義的冷笑。
殷獨賢就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他一直看着手中的奏折,而眉宇間,卻郁着一種壞情緒。
耶羅,開始行動了。
自從極淨萬奪位成功,當上耶羅的皇帝,便開始整理內政。
耶羅的兵權,是分散在各個長老手中,所以,雖然耶羅的士兵個個彪勇善戰,可因為各個長老心思不一,每次作戰時,都不願意派出自己的精英,因此耶羅的兵力有所下降。
但極淨萬這次一舉将長老們拿下,再準确地鏟去了對自己有異心的人,将長老們的兵權重新收入自己囊中。
如此一來,耶羅的實力大大上升,盛容和其對抗時,已感吃力。
而極淨萬的心思,殷獨賢再明白不過,他想要吞并盛容。
“你在煩惱?”靡音忽然發問。
殷獨賢詢聲擡頭,他看見靡音一直在看着屏風,并沒有轉過頭來。
“是關于耶羅的事情?”靡音繼續問。
如果殷獨賢現在站在靡音的面前,他會看見,雖然靡音在說着話,但是她的眼神,卻依舊是迷茫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你對這件事很感興趣嗎?”殷獨賢反問。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失去了權力,會是什麽樣子。”靡音輕聲道。
“那麽,你想出來了嗎?”殷獨賢問。
“沒有,”靡音搖搖頭:“恐怕,要到了那時,我才會知道。”
殷獨賢放下奏折,他起身,來到靡音面前,然後,他的手,擡起了她的下巴:“你想得太多了,是因為悶的關系是嗎?”
靡音的臉頰,雖然被擡起,但是她的眸子,依舊是看着那屏風。
“我已經吩咐好了,明天,我們便去狩獵,你也可以順便去散散心,呼吸下新鮮空氣,對你是有好處的。”靡音的下巴被殷獨賢捏在掌心之中,那是一種尖銳。
“需要散心的,是你吧。”靡音的眸子,慢慢地轉動着,最終看向了殷獨賢:“耶羅的事情,應該壓得你喘不過氣來,不是嗎?”
殷獨賢靜靜地看着靡音,目光如水,良久,他終于說道:“我發覺,你似乎在拼命惹惱我……你難道就不怕我生氣而懲罰你?”
靡音沒有說話,但是嘴角,卻有一種冷冷的笑意。
隐蔽在迷霧之後的笑意。
殷獨賢忽然将手伸在半空,然後,猛地向着靡音扇來。
這個動作,在靡音的記憶中,是熟悉的,殷獨賢以前便時常這麽懲罰她。
所以,她輕輕閉上了眼睛。
可是,那巴掌并沒有像過去那樣重重落下。
殷獨賢的手,接觸到她的臉頰時,居然是柔&軟的。
靡音依舊閉着眼,但卻聽見殷獨賢說道:“靡音,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知道,你想要痛來提醒自己是活着的,是這樣吧。”
靡音沒有說話,但是她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不會再懲罰你,因為從今往後,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每一天,都在彼此憎恨,那已經很痛苦了,不是嗎?”殷獨賢緩緩說道:“今後,你只有我了,只有……靠憎恨我而活着。”
殷獨賢的手,輕輕撫&mo着靡音的臉頰,像是在撫&mo一件珍貴的玉器:“好了,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們就會出發,去聞聞青草的氣息,偶爾假裝一下自己是自由的,那不是很好嗎?”
靡音自始自終,都一直閉着眼,什麽也沒有說。
盛容的皇家松林一向是供皇族狩獵的地方,北面環水,東面臨山,風景優美如畫。
靡音記得,以前自己曾經來過這裏。
父皇,曾經帶着自己和青兮來過這裏。
那時她還很小,只記得這裏的樹很高,草很綠,天空很藍。
而且,就是在這裏,青兮和柳易風第一次見面。
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們都已經離開了。
靡音站在草地上,她用力地呼吸,卻吸不到任何清新的氣息。
空氣中,只是渾濁,只有渾濁。
腳下的草,軟軟的,像是被某種液體給浸潤,帶着一種令人不适的粘稠。
“這裏美嗎?”殷獨賢在她身後問道。
“為什麽你可以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靡音看着天空,輕聲道:“就像是,天地間的一切都是你的東西一樣。”
“難道不是嗎?我是盛容的王,所以盛容的一切,理所應當是我的。”
“那只是暫時的,”靡音道:“就像這個地方,曾經就屬于我的父皇,而後來,它又屬于了你,我想,要不了多久,它會屬于另一個人的。”
“你是在警告我嗎?”
“我只是在說出一個事實而已。”靡音道,聲音還是緩緩的:“你完全可以不在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不在意的話。”
“我們今天,是來散心的,多看看這裏的天空,你的心,會開闊許多。”
“這裏的天空,只是比皇宮的大了那麽些許,實際上,都是一樣的,都有着,看不見的牢籠。”靡音的眸子在陽光的照射下,似乎有些透明。
一種透明的褐色。
“天下,本來就是一個牢籠,可是,至少這裏的天空,比皇宮要大上那些許多。”殷獨賢将唇印在靡音的頭ding。
他的唇,是冷的,而靡音的頭皮,也是冷的。
他們的體溫,終于成為一致的了。
這時,武将将馬牽來,那是匹高頭大馬,全身赤色。
殷獨賢一個翻身,穩穩當當地坐在了馬背上,随後,他伸手,準備拉靡音上馬。
但是靡音看着他的手,輕聲道:“我想要自己騎馬。”
“你會騎嗎?”殷獨賢問。
靡音揚起頭,迎着陽光,她的臉龐不再是過去的晶瑩,而帶着一種蒼白。
“我會的很多事情,都是你所不知道的。”靡音這麽說道。
殷獨賢的目光,在她那種沉靜的蒼白的皮膚上流連,然後,他擡起手,道:“再牽一匹馬過來。”
再牽來的那匹馬個頭較小,可靡音騎在上面,依舊感覺到一種危險。
或許,是因為将自己的全部都托付給另一種事物的關系。
騎在馬上,雙腳遠離地面,心內有些沉,又有些飛揚。
下面的武将,一直将靡音所騎馬兒的缰繩給牽住,靡音冷眼看去,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武将低頭,不敢作聲。
殷獨賢策馬來到靡音身邊,道:“是我的命令,為了防止出現意外,還是有人保護着比較好。”
“出意外?什麽樣的意外?”靡音看着他,冷冷的,空茫的。
殷獨賢的眸子,閃爍着一種玩味的神色:“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但意外,是任何時候都會發生的。”
“意外,也是很有趣的。”靡音道。
然後,她忽然俯下&身子,拍打了下武将的手,想從他手中奪過缰繩。
在兩只手碰觸之際,陽光有些強烈,所有人的眼睛,有了一瞬間的昏花。
當靡音直起身子時,缰繩已經被她奪了回來。
靡音雙腳一緊,正準備要策馬飛奔時,卻發現,在殷獨賢的示意下,他的四名手下已經分前後左右将她的馬給圍住,
已經沒有了前路了。
“這就是你所謂的散心嗎?”靡音輕聲問。
“你在我身邊,從來都是不自由的,我想關于這一點,我們不用再隐藏。”殷獨賢在包圍圈外看着她。
靡音點點頭:“那麽,我就先回去休息吧。”
殷獨賢沒有攔阻,當下派人送靡音回到了休息的帳篷中,然後,他便開始狩獵。
殷獨賢的箭術一向很好,但是今天,卻接二連三地失手。
他确實是心神不寧了。
前線一直傳來敗兵的消息,耶羅軍隊來勢洶湧,弄得盛容措手不及。
耶羅的男子個個彪勇,基本上都可成為士兵,過去,只是因為兵力分散,因此盛容兵力才能與其不相上下。
而極淨萬經過多年的部署,居然在一夕之間,将所有反對自己的長老殺害,更為令人吃驚的是,基本上每位長老的身邊,都有一個極淨萬的親信。
他們在長老被殺後,憑借着自己過去的觀察,輕而易舉地鏟除了那些不願屈服的人,同時收買人心,基本上沒造成什麽亂子。
過去,耶羅的許多位皇帝&都曾想過要将兵權從長老手中奪走,但是他們每一次的努力都是失敗。
雖然殺害長老并不是件困難的事情,但是長老死去後,他的親兵一定會趁機謀反,為長老報仇,如此一來,便是天下大亂。
所以,以前的皇帝,都因為有所顧忌而放棄了這個念頭。
可是,極淨萬卻在不知不覺中,在每個長老的親兵之中安插了人手,逐漸滲透,在這麽些年中,控制住了長老們的親兵。
也因此,在長老死後,極淨萬能在最快的時間中分辨出那些親兵中,誰是有異心的,而誰又是可以使用的,分別殺之,委以重任之。
憑借這,極淨萬成功地将耶羅的全部兵權歸于自己的手。
看上去,似乎很容易,而完成的時間也很短,實際上,這卻是耗盡了極淨萬的心思,有着他十多年的努力。
而現在,效果已經顯現。
極淨萬的野心,大于天。
殷獨賢覺得自己這次是失策了,他原本以為已經将極淨萬的心思,将他的實力全部看透。
可是不然,他看見的,卻只是冰山的一角。
只是一角。
殷獨賢确實認為,極淨萬即使想要吞并盛容,也必須用多年的時間鎮壓內亂。
沒想到,內亂居然在一夕之間,便停息了。
現在,輪到盛容了。
殷獨賢閉上右眼,拉gong,瞄準了天上的鳥,當gong拉到最滿時,他射出了箭。
箭劃破長空,發出尖銳的聲響,而鳥飛快地閃躲了下,避開了那只致命的箭,又重新在天空上翺翔。
殷獨賢放下了gong,閉上眼,黑暗中帶着一些昏眩的光環。
周圍的人,都因為這樣的沉默而感到恐慌,生怕殷獨賢會遷怒到自己身上。
可是沒有,他将gong遞給旁邊的人,輕聲道:“回去。”
然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向着營地走去。
當進&入靡音所在的帳篷時,殷獨賢聞到一種隐約的燒焦的氣息。
“你燒了什麽嗎?”殷獨賢問。
“也許吧。”靡音坐在毛毯上,拿着一條馬鞭在端詳。
殷獨賢沒再糾纏于這個問題,他來到靡音身邊,坐下,問道:“你就這麽想要騎馬?”
“是的。”靡音點頭:“只有騎馬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自己在飛。”
“如果你願意的話,”殷獨賢的手,來到靡音的腮邊,将她的一縷發糾纏在自己的手指上:“我可以帶着你騎一次。”
“你認為,那樣我會比較愉快嗎?”靡音撫&mo着馬鞭。
馬鞭很粗糙,靡音的手指有些微微的痛。
“那麽,你就永遠也無法自由地騎馬。”殷獨賢這麽說。
風,吹動着帳篷的門簾,陽光時不時進&入。
靡音的手,在馬鞭的某一處停下,良久,她道:“好吧。”
用過晚膳之後,殷獨賢重新帶着靡音來到密&林之中。
夜晚狩獵,較之白晝,更有一番意味。
天幕,是深藍色,薄雲點綴着孤月。
殷獨賢騎在馬上,而靡音則坐在他的前面。
周圍的武将,舉着火把,雖然人數衆多,但還是鴉雀無聲。
忽然,前面的草叢中,有了某種動靜。
殷獨賢立即拉gong,瞄準黑暗中的那種響動,猛地射了出去。
這次,那只動物發出一聲哀鳴。
武将忙上去查看,發現是一只麋鹿。
那只箭,射進了麋鹿的咽喉。
從喉嚨中,不斷地湧出血水。
麋鹿的那雙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水盈盈的,充滿了恐懼,還有求生的意願。
但是最終,它還是要死去。
因為它是獵物,這就是它的宿命。
靡音聽見,殷獨賢松了一口氣,在看見箭準确射入麋鹿的那一刻,殷獨賢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急報傳來,說是前線告急。
聞言,殷獨賢立即下馬,拿起急報觀看。
剛打開,他便聽見了馬的嘶鳴。
轉頭,殷獨賢看見,靡音居然駕着自己的馬,飛快地向着密&林的北面沖去。
剛才,衆人的目光都在急報之上,沒有人在注意靡音,這突然的變故,讓他們措手不及,根本來不及反應。
因此,靡音就這麽騎着那匹馬,向着北面的河跑去。
“快追!”殷獨賢一把将身邊的武将給拉下馬來,然後騎上去,快速向着靡音追去。
他失策了。
他早應該想到,靡音是不會這麽柔順的。
但是,殷獨賢原本以為靡音已經絕望了。
他原本以為她對自己的人生已經不再抱任何希望。
他原本以為她只能待在自己身邊,像死去一樣。
殷獨賢再怎麽也想不到,靡音會做這樣的事情。
殷獨賢的身後,跟着那些來保護他的士兵。
許多的馬,在密&林之中狂奔,将這樣一個黑暗之夜的寧靜,徹底給劃破。
靡音沒有回頭,她俯着身子,快速地向着前面狂奔,那纖細的背脊,帶着堅定的弧度。
她似乎是有着清醒的目标,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麽,很清楚自己要去哪裏。
像是冥冥之中,有種力量在帶着她,在指揮着她的前進。
這樣的認識,讓殷獨賢有種毀滅的欲&望。
想要毀滅那股力量,想要毀滅這個世界,想要毀滅靡音。
靡音所騎的馬,是殷獨賢所鐘愛的,速度很快,因此,騎術不佳的靡音并沒有被他們追上。
夜晚的密&林,黑黝黝的,在馬上奔馳,幽冷的風會吹來,刮在臉上,會産生一種銳利的疼。
不多時,前面便是一條江,已經無路可走。
江水,倒映着孤月,那種粼粼波光,像是破碎的鏡面。
靡音沒有停止前進,甚至她沒有轉彎的意向。
殷獨賢瞬間意識到什麽,他伸手,從馬背後拿了箭與gong。
他的雙腳夾&緊馬腹,保持住身體的平衡,然後,殷獨賢将gong拉滿。
等到達滿月之狀時,他放手,箭呼嘯着向靡音所騎的那匹馬的後腳射去。
箭,準确地射入了他瞄準的地方。
馬發出一聲凄慘的嘶鳴,接着,立即癱倒在地上。
而馬背上的靡音,也同時跌落在地,翻滾了幾圈。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靡音并沒有将這當成結束,幾乎是沒有停息的,她倏地站起,然後向着幾步之遙的江面跑去。
五步,四步,三步……
殷獨賢的眼睛,像是吸收了天地之間全部的黑暗。
他再次拿起箭,而這次,是瞄準了靡音的小腿。
他不能讓她離開,不能。
箭,又一次準确地射入了靡音的右小腿。
一股鑽心的劇痛讓靡音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開始流出了冷汗。
可是,她還是沒有停止腳步。
即使小腿上還插着一支箭,即使那痛讓她幾乎站立不起,可靡音還是沒有停止腳步。
她也沒有回頭,而是跳入了江中。
春天,江水暴漲,水流湍急,靡音跳入江後的那一瞬,便被沒ding,再也沒有浮上來過。
江面上,只剩下那輪孤獨的月,時而破碎,時而聚合。
皇家松林北面的山上,有一座古舊的寺廟,因為地處偏僻,香客甚少,也較為清幽。
而此刻,寺廟的廂房chuang上,靡音就躺在上面。
她的右小腿上的傷口,已經被細細地包紮過。
廂房的窗戶是大開的,外面的景色一覽無遺,山花熱烈地開放着,就像……這是最後一個春天,這是最後一次盛放。
靡音回想起了昨天的事情,一件件,回放在她的腦子裏。
在她俯下&身子,去搶奪缰繩的時候,那名武将快速地将一張紙條塞進了她的手中。
動作很快,根本就不會有人看見。
靡音借故回到營地,打開紙條,發現那是高遠修親筆所寫,讓靡音晚上想盡辦法來到江邊,抓緊時機跳入。
而江中自然已經有耶羅水性好的人在一旁潛伏,只等靡音一跳入,便将她拖到無人之處,再救起。
一切,都順利地進行了。
靡音心中沒有什麽起伏的情感,因為她清楚,這次的出逃,是一定會成功的。
因為殷獨賢不會認為自己還有出逃的心思。
他的防備會減低。
昨晚入水後,因為害怕殷獨賢發現蹤跡,靡音只能被水下那兩名人拖行了很長一段距離。
在水中,她仿佛要窒息的。
又一次,體會到了死亡。
但是這一次,她是抗拒的,因為她還有事情,沒有完成。
“靡音,你醒了?”高遠修推開門,看見睜開眼的靡音,聲音中帶着驚喜。
他快步走到chuang邊,握&住她的手,輕聲道:“靡音,你安全了,你已經被救出來了。”
靡音詢聲望去,她茫然地看着高遠修,看了許久,終于認清了這個人。
靡音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最璀璨的笑:“遠修,你來了。”
高遠修握着靡音的手,他驚惶地感覺到,她的手腕,更細了,像是輕輕用力,就會折斷。
這一次,她又消瘦了許多。
高遠修明白,那是因為,這一次,她失去了很多,很多。
“靡音,我想你已經知道,二皇子已經成為了皇上,他還是在想着你,我想,他對你應該是真心的。”這些話,在高遠修看來,要說出,是非常艱難的,可是,他必須要說,為了靡音,他必須要說:“靡音,成為他的人吧,讓皇上保護你,只有他,才能夠和殷獨賢抗衡,只有他,才能保護你。”
靡音反握&住高遠修的手,柔聲道:“遠修,我是走不了了。”
“怎麽會呢?”高遠修安慰道:“靡音,我們會保護你,看,你不是成功出來了嗎?如果你害怕,等會我們就立即起程,我們快馬加鞭趕回耶羅,你會被送&入耶羅的皇宮,殷獨賢這輩子都不能再傷害你。”
“不是的。”靡音搖頭,緩緩地:“遠修,我是不會離開殷獨賢的。”
聞言,高遠修像是被重物擊打了腦子,一時懵了:“靡音,你在說什麽?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知道。”靡音心平氣和地回答:“這是我人生中最清醒的時刻。”
“怎麽會呢?”高遠修不敢置信:“不可能的,那你昨晚為什麽還要配合我們從殷獨賢身邊逃離,靡音,你在想什麽?”
“遠修,”靡音搖了搖他的手:“對不起。”
“什麽對不起,你究竟想要做什麽?你的腦子究竟在想些什麽?”高遠修感覺到一種煩躁,一種因為恐慌而起的煩躁。
“遠修,對不起,我有我自己的選擇。”靡音的眉梢眼角,都是淡淡的:“現在,你可以去幫我叫一個人來嗎?”
高遠修剛想說什麽,一個人影便出現在了門前:“靡音,你是在叫我嗎?”
極淨萬。
他逆着光,但是那雙眼睛,還是染着風&流,附着慵懶。
邊說着,他邊走了進來。
“遠修,我想和皇上單獨談談。”靡音的聲音很平靜,在高遠修聽來,卻是一種請求。
高遠修沒有其他的選擇,因為靡音做的決定,是他改變不了的。
他将額頭,枕在了靡音的掌心之中,仿佛要破解那些神秘紋路的意思。
可是他看不透,什麽也看不透。
高遠修擡起頭來,眼中,已經換了另一種神色:“靡音,不管你要做什麽,請你記住,我會竭盡所能幫助你的。”
說完,他起身,最後看靡音一眼,然後,離開。
靡音閉上眼,似乎是在将某種她不需要的情緒驅逐出腦海。
然後,她睜開眼,看着極淨萬:“你想要奪得盛容嗎?”
“是的。”極淨萬毫不隐瞞:“盛容,還有你,我都想要。”
“可是盛容,并不是你所能輕易得到的。”靡音道。
“越是困難的東西,才會令人越向往。”極淨萬在靡音的chuang邊坐下,他俯下&身子,和靡音對視着:“就像是你。”
“我可以幫助你。”靡音看入極淨萬的眼睛:“我可以幫助你奪得盛容。”
極淨萬的氣息,噴在靡音的面頰:“這就是你不願離開殷獨賢的原因,你要待在他身邊,一步步地看着他滅亡?”
“是的。”靡音點頭:“只有這樣,我才對得起死去的人。”
“而之後呢?”極淨萬也看入了靡音的眼睛:“當複仇完畢之後,會怎樣?”
“複仇完畢之後,你會獲得更大的疆土,會擁有更多的子民。”靡音回答。
“那你呢?你會怎樣?”極淨萬的眼神,在慵懶之下,是一種犀利。
“那很重要嗎?”靡音微笑,每一根笑紋,都淡得看不見。
“那時候,我想要你成為我的王後。”極淨萬這麽說。
“那種事情,并不是我能夠決定的。”靡音道。
“那麽,誰可以決定?”殷獨賢問。
“上天。”靡音道:“上天。”
兩人就這麽對視着,他們的眸子,在陽光下,都是清澈的,但是看深了,才發現,清澈的表面之下,是最黑暗的湖水,根本就看不見底。
他看着靡音,眼中有着眷戀:“或許,就是這樣的你,才讓我着迷,或許,當你真正依順我的時候,我對你的愛,反而不會這麽強烈。”
“這些,我不清楚,但是,”靡音閉上眼:“你最愛的,是權力,所以,你會答應的……你會答應的。”
山花,釋放了清幽的香氣,彌漫了整座寺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