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書生愣愣地看着那卷《嶺南志》,心道:原來那妖怪竟然是山鬼,他先前與那群猴子似的妖怪混在一起,難怪長相可怖,後來教他說話識字,倒也漸漸像起了人樣。想到那張日趨粗犷英俊、神情生動的臉,心中不知道是什麽滋味,怔忪了良久。
正直愣愣地發着呆,門被“砰砰”敲得山響。
“杜大人!”
杜慎言回過神,看到手下的官差姚武滿頭大汗地進了屋來,急急忙忙道:“杜大人,大事不好了!”
杜慎言有些不悅,俊秀眉頭一皺:“何事這樣慌慌張張?”
姚武抹了把汗,将事情原委一并告訴了他。原來嶺南蠻荒,地方上處處都是未開化的蠻夷,這些蠻夷雖說歸順天朝,暗地裏卻各自為政。初時他們不知這書生底細,賣他一個面子。哪知這個書生看似文弱,做起事來一股子蠻勁。整頓府衙,處理堆積案件,管理地方稅收,做事一點兒也不含糊。那些蠻民放蕩已久,個個剽悍,平時連官府都不懼,又豈會屈于管教,當場把杜慎言派去收稅的官差一刀砍了,割下的頭顱挂在寨子外面,端的是嚣張狠辣。
杜慎言一聽,頓時怒不可遏,拍桌子道:“這幫刁民反了天了!他們歸順我大明朝,既然受到了我朝的庇護,成了我朝的子民,繳納稅收便是天經地義之事,如何這般無理取鬧,也太嚣張了!”
當下站起身來,來回踱步,暗暗思索對策。
姚武勸他:“大人,您剛上任不久,不知這塊地兒的深淺。這兒自古以來都是蠻夷當道,他們不講道理王法,只靠拳頭刀劍說話。上一任推官就是死在了兩個蠻族的打鬥中——朝廷派來的官員都待不長。”
杜慎言一聽,便如當頭潑了一盆冰水,冷徹了心骨,追問:“朝廷派來的官員,命喪在這裏,難道官府不予追究嗎?”
姚武嘆了口氣:“這裏荒山野嶺的,哪裏有人管得到。朝廷也不願為了幾個小小的官員勞師動衆……”
杜慎言重重坐回椅中,眉頭緊擰,良久道:“可是再過月餘又到了稅收之日,若是收不齊稅,那可如何是好?”
擡頭問手下:“往年這稅賦怎麽解決?”
姚武一臉苦笑:“還能如何,只好增加地方上良民的稅收,囫囵圖個蒙混過關。”
杜慎言怒道:“這些蠻夷逍遙法外,安分種田的良民卻要加倍繳納稅收,哪裏還有公平!”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姚武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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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慎言不說話,長一聲短一聲地嘆起氣來。
這幾日,直把書生急得焦頭爛額,愁得有苦難言,夜間思來想去,找不到兩全之法,直把一雙秋水明眸生生熬成了蜀地的竹熊眼兒。
這日,杜慎言坐在府衙內辦公,忽然頭痛欲裂,忍不住停下了手頭的事務,揉了揉自己的額角。鼻端聞到一絲清冽香氣,那香氣吸入肺腑,如涼沁沁的水一般浸潤了五髒六腑,讓人感到一陣熨帖,竟緩解了身體的不适。
杜慎言循着香味望去,原來是桌角那朵花。杜慎言将那花兒移到面前,細細打量。這花也十分奇怪,經月不凋,猶自鮮潤,潔淨綻然,料想那棵巨大的古木定是什麽了不得的神木,連枝頭上的花兒也這般有靈性。
杜慎言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輕輕碰了碰那潔白的花瓣,心中泛起了茫然。
他自幼生于市井,看慣了勞苦民衆生存的艱難困苦,所以苦讀取得功名,心中存了為民造福的志向。可誰知,當他真正踏入了官場,才發現這裏同他所想的根本不一樣。深陷官場,便如深陷泥淖,數不清的陷阱,道不盡的黑暗。他不過秉忠直言,便被發配到偏僻南疆;他一心為民,卻被逼着壓榨百姓。他猶如被套進了一個枷鎖,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心中黯然,暗暗嘆道:大概這世上,唯有那山鬼才是真正自由之人。
不由自主回憶起那段自由馳騁山林間的日子,那山鬼帶着他禦風而行,徜徉雲端,漫游深潭,竟是他此生最為輕松自在的日子……
卻不知想到什麽,面色古怪起來,臉頰邊慢慢泛起一點胭脂般的紅暈,忽而回過神來,心裏驚了一下,暗罵自己:“這等焦頭爛額的時候,還有心思想這些有的沒的!你忘了自己多年來的抱負嗎?”
正要将那花放回去,發現粗陶中水已不多,連忙喚仆人阿福弄點水來。
阿福舀了一瓢水,就要往粗陶裏倒,誰知出手沒個輕重,那粗陶原本底部不那麽平整,被他水瓢一碰,咕嚕嚕地滾倒,杜慎言慌忙用手去接,卻沒來得及。
“啪”的一聲,粗陶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水淌了一地,那朵花也落在地上,沾了灰泥。
杜慎言“哎呀”了一聲,忙蹲下身,兩手捧起那朵花,催道:“快快!再拿只瓶來!”
看那原本皎潔美碩的花瓣沾着泥污,顯得有些蔫蔫的,好不可憐,讓人心裏沒來由的一痛,書生雙手捧着,似捧了個寶貝似的,伸着脖子等阿福把新花瓶拿來。
左等右等,等不來人,杜慎言忍不住出了屋子,尋仆人去。
走到院門口,聽到一人喚道:“阿福,急急忙忙做啥呢?”
“大人屋裏花瓶碎了,我給他換個新的去。”
“花瓶,哪個花瓶?莫不是裝那枝花的瓶子?”
“可不是麽。”
“哎,我聽說那花忒也奇怪,個把月啦,都不見謝掉,開得還愈來愈好。”
“聽說翠兒上次碰了那朵花,回去就病了,又發燒又說胡話的,邪性着呢……”
“唉,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怪花,大人還當個寶貝似的供着,大家都看得瘆的慌。”
兩人嚼着舌根,杜慎言默默聽了一會兒,心道:難怪翠兒上次生完病後,便求自己換個差事,不願意再來書房打掃了。
神色不豫地盯着手裏的花,漸漸有了主意。
阿福磨磨蹭蹭地拿着花瓶來,杜慎言淡淡吩咐道:“放着吧。”
阿福撓了撓頭,問道:“大人,那花……”
杜慎言微微瞥了他一眼,道:“這花我也賞夠了,已把它扔了。”
阿福一愣,臉上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也不去細想方才自家大人還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一轉眼功夫怎麽變得這般平淡,只高興地應了聲,就被杜慎言打發走了。
杜慎言知道其他人不喜這花,幹脆就謊稱已把它丢了,将那花移至內室,放在自己榻邊,只供自己一人欣賞。說來也奇怪,自從那花伴着他入眠,他便睡得格外沉,就這麽一夜無夢,酣睡到了天亮,這幾日夜不能寐的毛病竟不藥而愈了。
早上醒來,神清氣爽,而那纏着他的頭痛問題,他也有了打算。
“什麽,大人準備親自帶兵去要稅?不可!不可!”姚武聽到他的決定,驚得兩條眉毛齊飛,連忙搖頭擺手,一個勁地勸他三思。
杜慎言這幾日翻遍了整個府衙的資料,把當地各個部族的情況也細致了解了一番,玉白指尖輕輕敲了敲桌子,反問道:“有何不可?”
姚武道:“這些蠻族剽悍不已,而且仇視官府,根本不服管教。況且他們人數衆多,府衙內的士兵不過才五十人,萬萬敵不過那些蠻夷啊!”
杜慎言不愛聽他如此鼓吹對方,只道:“今年收成不好,那些種田的農戶上繳自己的那份稅就已十分吃力了,若還要再加倍征稅,他們如何過冬?今年若是撐過了,那明年呢?後年呢?總有一天被逼得走投無路,便是官逼民反,流寇成群。流寇愈多,良民愈少,地方管理就愈來愈混亂,實則危害無窮。”
姚武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更何況,為人父母官,子民就是自己的孩子,護之愛之,天下哪有把孩子逼往死路的父母?若是畏懼這些惡民,反而靠幫着他們壓榨百姓換來了茍且偷生,那要我們這些官府何用!倒不如不當這個官!”書生俊秀柔和的眉眼難得的冷了下來,憤憤地一甩袖子。
姚武一聲也吭不出來,臉上都愁出了褶子:這書生當真是一根筋走到底,嘴裏嚷着愛民如子,他們這些官兵難道就不是民,難不成就跟着他送死去嗎?
杜慎言指尖輕輕劃過攤在桌面上的書:“我已了解過,這些蠻族各自為政,都以一個個山寨為據點,一個山寨內不過百十來人。我們府衙有五十名官兵,再征收五十個民兵,從勢力最大的瑤瓦寨入手,咱們來一個先禮後兵。”
這瑤瓦寨正是當初将杜慎言派出收稅的士兵殺了的部族,是嶺南三十二寨中勢力最大的,也是最不服官府的,若是将它收服了,剩下的事情便好辦許多。
姚武勸說無果,反被杜慎言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沒柰何,只得按他說的照辦。不出兩日,便征收了五十名民兵。
這些民兵是杜慎言親自挑選,都是身強體健的青年。杜慎言飽讀詩書,口才自然是好的,又深知百姓疾苦,洋洋灑灑一番話,把這些人都激得熱血沸騰,恨不能立刻操家夥去。
杜慎言整頓好後,便帶着一百多名士兵向瑤瓦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