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嶺南多山,這些山寨就都坐落在山林中,林間因氣候濕潤,植被豐茂,蚊蟲蛇蟻自然也是十分豐盛的。才走了小半天,書生一身薄嫩皮肉就被叮得遍地桃花,再加上悶熱無比,一身衣衫盡數濕透,黏黏的貼在身上,好不難受。
書生倒是一聲沒吭,只是拿袖子抹了抹額頭臉頰上不住淌下的汗水。正午的陽光透過密林照得人眼睛發花,他氣喘咻咻,問一旁的官差:“姚武,這瑤瓦寨還要多久才到?”
山林中地勢複雜,需要有熟知地形的人領着,姚武在這裏呆了十多年,自然就成了這支隊伍的向導。
他擡頭望了望四周,牙齒微微一露:“大人,快了。”
快到了麽?杜慎言還沒回過神來,忽然聽到林間一聲尖利的呼嘯。
“啊”的一聲慘叫,他身後的士兵們便紛紛中箭倒下了。
呼嘯時遠時近,附近的樹上,不知何時躲了許多人。個個高大結實,披發赤身,一手拿着弩,一手抓着藤條,從一棵樹晃到另一棵樹。手中的弩一動,杜慎言隊伍中的士兵便倒下一個。
他們竟被無聲無息地包圍了!
杜慎言面容失色,忙喊道:“大家不要慌!弓箭手!弓箭手用箭!”來的敵人只有二三十個,若是沉着應對,便能脫困而出。
當下那些士兵們紛紛拿起弓弩反擊起來。
一時間林內箭雨紛飛。那些蠻夷們手頭的弩射光了,便扔了弩,抽出身後的骨矛,大喊一聲,撲将過來。
兩方人馬厮殺在一起,慘嚎不斷,血雨潑天。血腥味兒引得杜慎言面色煞白,一陣陣反胃,他用力掐住自己手心,靠着疼痛逼自己保持清醒。
這幫蠻族不過二三十人,雖然剽悍善戰,但已被砍倒半數,而自己隊伍中也有三十多人砍倒,雖然能脫困,但是損失也頗為慘重。當下暗暗咬牙,待消滅了這些蠻夷,必定要一鼓作氣收服瑤瓦寨!
杜慎言觀察着戰局,眼睛掃到一旁的姚武,這人站在一旁,既不提刀殺敵,也不說一句話,只把眼來看着兩方厮殺,嘴角露出一點笑來。
杜慎言疑慮陡生,正要喚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眼前光景扭曲,林間不知何時彌漫出一層薄薄的粉色煙霧,士兵們被這粉霧罩住,紛紛倒地。
杜慎言焉能不知,這是嶺南常見的瘴氣,可是這裏為什麽會突然生出瘴氣來?縱有疑惑,身體卻不容他再思索,眼前一黑,他就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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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慎言再次醒來,已是被關在一處黑黝黝的屋子內,他雙手被反綁着,使不出一點力氣。頭靠在粗糙的牆壁上,涼涼的溫度讓他腦中逐漸清明。他應是被這幫蠻夷給抓住了,這幫蠻夷沒有當場殺他,卻将他綁了回來,不知有什麽打算。
他帶兵前來瑤瓦寨,并不打算一上來就與對方兵戎相見,只不過想憑借着兵力上的優勢,好好與對方談判,卻沒想到中了對方的埋伏。只是這幫蠻夷怎麽知道自己會帶兵前來,還能在路上設下埋伏?姚武熟知地形,帶他們走的這條路理應避開瘴氣滋生的地段,為什麽半途會遇上瘴氣?
姚武!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中産生。
齒間一合,咬痛了舌尖,全身止不住抖動,不是因為怕,卻是氣的。
雙方厮殺的時候,他便覺得姚武有些問題。這混賬東西竟然敢勾結外敵,把自己人送入敵人手中!自己卻如此相信于他!想到那些白白喪命的無辜之人,心中又恨又悔,忍不住流下淚來。
門“哐當”一聲,被粗魯地推開,一道晦暗的月光漫了進來,勾出一個高大身影。
杜慎言擡眼望去,竟是一位蠻族婦女。這些蠻夷骨骼粗壯,連女子也生得十分高大,同他們相比,生于江南水鄉的書生倒越發顯得身形纖弱了。
這婦人将手中飯食往他面前重重一放,只生硬地吐出一個“吃”字,便要彎腰出去。
杜慎言看了看那些硬邦邦的飯食,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屋內臭氣腥臊,熏得人一點食欲也無。
眼看那婦人要出去,他連忙喊道:“姚武呢?我要見他!”
那婦女睬也不睬他,将門“砰”地一聲合上,鎖住,屋內又是一片漆黑。杜慎言又餓又渴,屋內悶熱無比,臭氣熏天,又有數不盡的蚊蟲叮咬,渾身上下癢痛難當,直把這個文弱書生折磨得苦不堪言。
他生性愛潔,哪怕被那妖怪擄了去,也一向是幹淨整潔,又被它好吃好喝得伺候着,哪裏受到過這樣的苦楚,當下心中酸楚不已。
正酸楚着呢,門又被推開了,望着那個踱進來的人影,杜慎言眉毛倒豎,咬牙道:“姚武!”
姚武蹲下身來,笑了一笑,依舊是和從前一樣稱呼他:“杜大人。”言語間也如平常一樣恭敬。
杜慎言氣得發抖,睜大眼睛怒視着他。
這書生長着一副絕好的皮相,明眸皓齒,皮白肉嫩,骨子裏卻既清高又烈性,決定了的事,勸也勸不動。他姚武不想白白送死,便只好想別的辦法了。
杜慎言掙了掙,雙手被綁得死緊,掙不動,憋下心中那口惡氣,問他:“其他人呢?”
“大人問的是誰?那些村民還是士兵?還是大人的幾個得力手下?”
杜慎言心中一驚,追問道:“村民怎麽樣?士兵呢?還有孫文他們呢?你把他們怎麽了?”
姚武不緊不慢道:“村民和士兵我沒動,反正你們幾個都被帶回了寨裏,群龍無首,他們也只得乖乖回去。至于你們幾個嘛,恐怕就回不去了。”
杜慎言就像浸在了寒冬臘月的冰水裏,臉上褪盡了血色,姚武說這話,擺明了是不會放過他們的,艱難問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姚武伸手捏住書生軟嫩下巴:“杜大人,你滿腔熱血要為百姓謀事,不知道天高地厚要去挑戰這些嶺南的地頭蛇。深山野林裏危機四伏,三十二寨暗藏殺機,若是真能像你想得那樣簡單,這世世代代下來,也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了。”
杜慎言掙開姚武的鉗制,怒道:“就是因為地方官員各個貪生怕死,無所作為,才會讓這些蠻夷壯大,反而受盡欺壓!”
姚武低聲笑道:“真是天真,你不怕死,卻以為別人也和你一樣。縱使收服了瑤瓦寨,也少不得犧牲些人,若是其他寨子不服,又有多少人命可以抵。”
杜慎言冷笑:“你把大家引入埋伏,又有多少人本不該喪命,卻因你而死!你卻打着為他們好的旗子,不僅貪生怕死,還忒不要臉!無恥小人,多與你廢話都是髒了我的嘴!”嫌棄地撇過臉去,不願意再看那人一眼。
他話語字字誅心,又是一臉嫌惡十足的樣子,惹惱了姚武,男人哼笑了兩下:“清高骨頭,既然那麽不怕死,那便去嘗一嘗吧!只是若是看了蠻族怎麽炮制俘虜,可別吓昏過去。生不如死之際,便不知你還能像現在這般嘴硬否!”哈哈笑着揚長而去。
杜慎言在這黑屋內關了近十日,每天一頓果腹的,食的是硬如石塊的面餅子,喝的僅僅是淺淺的一碗水,不出幾天便面色憔悴,口幹唇裂。昏昏沉沉中,被人拖出了黑屋。
他渾身軟綿,被拖着走了一路後,狠狠地掼在了地上,不由得呻吟了一聲。這幾日,他被關在悶熱的黑屋子內,心中一直祈禱有逃回去的人能将此事報給節度使,官府派人來救他們,然而救兵沒來,一聲聲的慘叫倒先傳來了,鑽子似的朝他耳朵中鑽去。
那些慘叫聲他都熟悉,這些與他朝夕相伴的手下,聲音中的凄厲痛楚如一條鞭子似的,拷打着他的內心,直抽得他心髒血肉模糊,握緊的拳頭縫中慢慢溢出血來。
每天慘叫的人都不一樣,一天天過去,和他一起抓來的人便越來越少了。這夜夜哀嚎如在書生頭頂上架了把屠刀也似,讓他日日活在恐懼中。
此時被抓了出來,書生昏沉中倒把懸着的心放了下來,總歸是輪到他了。雖然身死,好歹讀書人的氣節還在,也不枉愧對列祖列宗。只是那無辜喪命的人,這裏仍然水深火熱的百姓,還有遠在他鄉的哥哥嫂嫂,卻是萬分的對不住了。
他迷迷糊糊地等着,那刀卻遲遲不下來。
“大人!大人!”有人啞着喉嚨喊他。
杜慎言睜開眼一看,竟是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