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孟春時節,正是百花吐豔,萬木争春的時節。一路上花紅柳綠,桃杏芬芳。人們都穿着春衫,沐浴着暖風熏日,去郊外踏青,拜花神廟。

杜謹行抱着茵茵,攜着妻子走在前面,杜慎言就慢慢地跟在後面。漫步到壽桃湖邊,走在前面的秋娘步子便慢了下來,忽然聽到她喚了一聲:“劉三小姐!”

讓了開去,杜慎言一時不防,便同一人撞了個面對面。

那姑娘正是上次見面的劉員外家的三姑娘,寶娟。她略有些羞澀地同秋娘打了個招呼。

秋娘同她寒暄了兩句,側過頭瞥了一眼杜慎言,眼中帶笑,嘴裏道:“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可見這真是緣分。”

寶娟偷眼去瞧站在對面的青年,只覺得那人修眉俊目,靜靜地站在那兒,便如月下寒梅,既清且秀,心中砰砰直跳,羞澀地垂下頭。

秋娘搖了搖茵茵:“茵茵,是不是累了?”轉頭對着杜慎言道,“我和行之帶着茵茵休息一會兒,你陪着劉三小姐吧!”不等杜慎言回答,就拉着杜謹行走了。

杜慎言哪裏不知道秋娘的心思,嘴角不由露出一個苦笑,恐怕今天穿這一身衣服,也是秋娘算好了的。

閉了閉眼,轉過身來,對寶娟道:“劉三小姐,我正有話要同你說。”看了一眼她身邊的丫鬟,沒有再說下去。

寶娟愣了愣,便吩咐丫鬟在一旁等候。

杜慎言道:“我們邊走邊說罷。”兩人沿着湖邊慢慢地走,随意聊了幾句,待走到僻靜處,杜慎言停了腳步。

他斟酌了一番,才緩緩開口:“那日到小姐府上,我事先并不知道……”他沒有說下去,但是話中的意思,卻是很明白的。

寶娟紅着的臉慢慢退去血色,擡起頭望向青年,青年的眼中滿是歉意。

寶娟鼓起勇氣,問他:“是我……有哪裏不好嗎?”說完緊緊地咬着唇,臉又漲得通紅,卻罕見地沒有低頭。

“不,劉三小姐溫婉可愛,怎麽會不好?”杜慎言連忙道,“只是……簡之已經心有所系,心中實在是容不下第二個人了。”

頓了頓,歉疚道:“我嫂嫂并不清楚,所以才會……還請姑娘原諒,簡之願意親自登門賠禮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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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娟輕輕“啊”了一聲,眼中流露出失落。靜了好久,才搖搖頭道:“既然是心有所屬,那便罷了,杜公子無需挂懷,我自會對家父說明情況。”

臉上微微露出一個苦笑:“卻不知道杜公子心中的那人,是什麽樣兒的?”她初見這青年,便鐘情于他,心中卻隐隐感覺到,這樣出衆的人并不是自己能擁有的,卻不知道哪位幸運的佳人,能被他放在心中,女孩兒莫名的心思,讓她忍不住想要問明白。

杜慎言聞言,神色有些怔忪,半晌才慢慢道:“他……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嶺南的山林中,當時他面容可怖,将我擄去,我又怕又怒。後來才發現,他就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我教他讀書識字,教他人情世故,時間久了,才覺得他也有可愛之處,心思單純,率直無畏。他若對你好,便是全然毫無保留的好……”

書生眼角眉梢俱是溫柔笑意,寶娟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露出這樣春風一般的笑來,不由得看呆了一呆。

心道:原來書生喜歡的那樣的女子。身居山野,面容粗陋,胸無點墨,不通人情……同自己真是截然相反。

一時也不知道對書生的品味說什麽好,只得點點頭道:“人生在世,若能得到一個全心全意待自己的人,何其有幸!”

輕輕嘆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杜慎言咀嚼着這幾個字,眸光忽然點亮,朝寶娟拱手:“多謝姑娘,一語驚醒夢中人。”

暮秋的嶺南,秋意随着潇潇細雨灑落。煙水迷蒙,染出一片寂寥。崎岖的山路上,“噠噠”的馬蹄聲打碎了這一片寂靜。漸漸地,一隊人馬出現在山路上。

前有武騎開路,中有旌旗招展,禦前兵馬使率兵壓後,赫然便是前一陣被聖上欽點的嶺南節度使的儀仗隊。

那隊人馬路過一片密林,便聽到一個清柔的聲音喊:“停車。”

隊伍停駐下來,車簾掀開,從車上下來一人。

那人立在晚秋的迷蒙細雨中,着一身淡如煙塵的素帛,靜如渺渺輕煙。他微微側目,輕聲朝屬下吩咐了幾句,便有人送上一把油紙傘。

“大人……”屬下不放心,欲要阻止他,卻被他輕輕一擺手。

那人将傘撐開,淡淡道:“我想自己走一走,你們不要跟着我。待到傍晚,我自會去府衙報道。”

屬下不敢違逆,只得目送着他纖瘦的身影慢慢遠去,逐漸融在潇潇暮雨中。過了一會兒,那支龐大的隊伍才開始緩緩移動。

他撐着油紙傘,行走在繁密的林間。時隔三年,再度踏上這片土地,心境再不複從前,竟有一種久別回故裏的感覺。森森林間,一草一木,也褪去可怕,變得熟悉而可愛起來。

他不再害怕,流連其間,待行到一處忽有所覺,驀地擡頭。

紙傘微移,露出書生明淨澄澈的雙眸。

那雙眸子迷蒙着晚秋的煙水,微微睜大,片刻後,眼角彎出一個清隽的弧度,潋滟水光流溢而出。

他與他眸光相對。

“我回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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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樓主完結了哦_(:зゝ∠)_給自己撒個花先~

如果樓主說就到這裏了,是不是有一堆人想要暴打樓主啊寶貝們莫慌,還有大概三四篇番外,會把後續劇情補完,秉承着虐一虐甜一甜肉一肉的原則。小攻估計是不會再虐了,大概會小小地黑化一下吧。

然後談談這文本身吧,動筆寫的時候完全是準備走輕松路線的,還打了“甜不虐”的标簽,然而我太低估自己寫虐的水平了,一不小心……就虐倒一大片。樓主是受視角來寫文的,所以不自覺地會偏向受,而且我很喜歡筆下的這個受,所以大家都說小攻萌的時候我很吃驚,然後紛紛表示不喜歡小受的時候,有點受傷。大家的評論真的很精彩,我每一條都有仔細看過。有的姑娘說的非常有道理,讓我重新審視了筆下的這兩只寶貝,也意識到了行文的某些缺陷,非常感激姑娘們。也有姑娘說得很好,千人千面,從不同的角度看同一個言行,總有不同的理解,不必強求認同。

謝謝可愛你們陪我到最後。今後開新文,也請多多支持^_^

番外一(1)

杜慎言在黑暗中醒過神來,一時分不清現在是何種情形。

他動了動手,發覺雙手被牢牢地縛住在頭頂,頓時慌亂了起來,小聲喊:“乘風……乘風?”偏過頭去,黑暗中便見兩道目光冷厲攝人,沉沉地壓來。那妖怪不知在身旁待了多久,正一動不動地守着他。

“乘風,你這是做什麽?快放開我……”綁住手腕的藤蔓雖然柔軟,卻也粗糙,勒得兩手有些疼,杜慎言使勁地掙了幾下,掙脫不開,不得不喘息着停了下來,望向一旁的妖怪。

妖怪見他掙紮,目中兇光更厲,沉着嗓子道:“你又想逃。”

杜慎言愣了一愣,忽有所悟,這妖怪怕是受了三年前的那一次決絕分別的影響,患得患失,再也不相信他了。心中一痛,停止了掙動,柔聲道:“我不走,只是這樣……”視線下垂,看着一絲不挂的自己,“實在是……”卻不知如何評價,臉頰爬上一縷羞赧的紅暈。

妖怪冷冷拒絕:“不。”他湊上前來,目光有如實質般将書生從頭到尾地舔舐了一遍,語調生硬,眸光奇異:“簡之只有這樣,才會乖乖地待在我的身邊,哪裏也不會去。”

書生張着嘴,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覺得多年未見,妖怪的脾性同記憶中的又有了些許不同。未等他多想,妖怪已傾身而上,一手環過細瘦腰肢,将他牢牢壓入懷中,腰側一陣麻癢,癢意順着脊椎竄入四肢百骸,惹得他腰杆輕顫,輕哼出聲。

妖怪粗糙手掌摸了摸書生柔韌的腰側,目光随着手掌游移過全身,從他端秀的眉眼落至潤白的肩頭,從如玉的胸膛滑向筆直修長的腿,目光定定地注視着他精致的足踝,摩挲了片刻,将他雙腳拉開。

杜慎言臉如火燒,忍不住側過頭,閉上了眼睛,自然看到不到妖怪眼神中的沉迷,身下一陣脹痛,那妖怪已長驅直入,就着先前留下的淫液,再一次兇猛地抽插起來。

因先前已有過一次,這一次便再無顧忌,甫一開始便如狂風驟雨一般,幹得書生三魂六魄幾要飛散。

杜慎言被他牢牢掐着腰身,自然是避無可避。他心疼妖怪這些年,因而咬着唇盡數受着,饒是這樣身子也被頂地聳動不止,一時間只覺得禁受不住,腳忍不住收緊,手也掙動了起來,下意識地想要去摟妖怪的背,一時掙脫不得,難耐地抽泣了一聲:“松、松開……”

妖怪眯了眼,狠狠地頂了他一下,只覺得身下之人黑發散亂,雙手被縛,敞着一身雪白皮肉任他施為的模樣順眼得很。三年未見,京都的好山好水将書生養的越發鐘林毓秀,當年略帶單薄稚嫩的身體越發成熟柔韌。妖怪目光暗沉,一種說說不清道不明的郁憤湧上心頭,不但沒有将他松綁,反而欺身撞得更狠,入得更深。

杜慎言腰腹處酸麻,已是将出未出,想要蜷起身子,卻被不由分說地摁住了,妖怪壓着他的身子同他厮磨。

杜慎言拼命掙動,手腕被藤蔓扯得生疼。

“乘風,松開我,我、我手疼……”

妖怪果然慢下了動作,就着插入的姿勢傾身去察看書生雙手,雪白的手腕上确實擦出了道道紅痕。妖怪猶豫了一會兒,低頭舔了舔書生手腕,最後簡短地道了一句:“不礙事。”重又動了起來。

書生忍受着體內的酸麻脹痛,等了半晌,卻等來了這麽一句,有些呆了,“嗚”了一聲,泣聲道:“可是,我想抱抱你……”

話剛說完,淚眼睜大,只覺得體內事物勃勃脹大,将他撐得酸脹欲死。

妖怪氣息竟有些不穩,捏緊了那兩團軟肉,狠狠抽插了數十下,濁液射出,燙得杜慎言一個哆嗦,也洩了身。

杜慎言渾身癱軟如泥。他潔身自好這些年,同妖怪一重逢,便是花開二度,一時精疲力竭,也無甚力氣去追究松綁與否,閉着眼睛喘息。

妖怪摟着杜慎言汗津津的身子,蹭了又蹭,蹭得書生半身狼藉濁液,渾身都是自己濃烈的氣息,才罷了手。

他雖綁了書生,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只希望書生能夠永遠離不開他,能像自己喜歡他那麽喜歡自己。

杜慎言迷迷糊糊地感覺身邊一空,睜開眼來,妖怪已不見了蹤影,仍沒有給自己解開藤蔓,一時有些着急起來,這妖怪莫不是想這麽綁着自己一輩子?頓時有些慌亂,拼命地掙動雙手,心裏也憋着一股氣。他兩手被綁了許久,又被妖怪摁着一頓操幹,拉扯得又酸又痛。如今這妖怪一言不發又跑沒影了,把他當作犯人似的綁在洞內,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想着想着不免委屈起來,憋着勁去解藤蔓。

番外一(2)

妖怪躍下古木,徑直去了不遠處的溪邊,朝着一棵枝幹遒勁,蟠曲彎折的老樹踢了踢,冷聲道:“出來。”

不一會兒,半空中便飄來一絲輕蕩妖冶的笑聲,極盡勾魂奪魄。

妖怪連眉頭也未動一下,只說了一句:“你這招對我沒有用。”

那聲音蕩悠悠地“哎——”了一聲。妖怪循聲擡頭,枝頭上卧着一個少年。

那樹枝纖細,趴着一個人,竟也不斷,輕輕晃悠着,那少年便也随之微微晃動。他生得冶豔昳麗,一手軟綿綿地支着臉頰,一手握着一卷書,睨眼朝着妖怪笑。

妖怪道:“下來。”

少年輕哼:“不是剛找到老情人麽,怎麽又想到我來了?”

妖怪手指一動,那樹枝應聲而斷,少年“哎呀”一聲,落了下來,順勢柔弱無骨地向妖怪纏了上來。妖怪輕輕擡了擡腳,那少年便骨碌碌地滾了出去。

“臭妖怪!”少年從地上爬了起來,氣鼓鼓道,“那呆書生有什麽好?惹得你日思夜想。他長得有我好看嗎?他對你比得上我對你好嗎?無情無義沒心沒肺的,一肚子酸文假醋,想必上了床也是一塊木頭似的無趣,你也下的去嘴!”

靈敏鼻子聞到妖怪身上一縷情欲味道,大大地哼了一聲。

妖怪心道:書生床上有趣無趣與你何幹?

面不改色地等少年發完了牢騷,對他道:“我救你不是為了聽你數落簡之的。”

少年委屈道:“你救了我,我以身相許,你又不要。”

“不需要你、以身相許,只要告訴我,怎麽才能留住他。”

少年懶洋洋地攀上了另一根樹枝,心中笑妖怪單純:“你本事這麽大,還留不住一個人麽?”

“我,”妖怪目光微沉,“想讓簡之真心同我一起。”頓了頓,加了一句:“永遠。”

少年自恃紅塵裏打滾過,書又看了不少,自覺七情六欲,人間情愛已是很老道了,聞言笑道:“這有什麽難,不過是你太慣着他了,但凡冷他兩天,讓他患得患失,自然心生緊張,不敢再離開你。”

妖怪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少年眼珠一轉,已是計上心頭,笑嘻嘻道:“你若不信,便交給我。必然讓書生對你死心塌地的。”

妖怪正欲開口,忽聞遠處傳來一聲長嘯,聲音急促躁動,似有大事發生,目光一凝。來不及踟蹰,轉頭對那少年道:“我有些事先去處理,簡之托你照看一下。”

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不許打他的主意。”

少年微微哼了一聲,應道:“知道了,保管還你一個對你死心塌地的書生。”

妖怪瞥了一眼少年,似還有話說,又忍住了,轉身循着嘯聲奔去。

那少年目送着妖怪遠去,直到見不着身影了,“嘻”地笑了一聲,慢慢化出了原形,卻是一條胳膊粗的黑皮金花蟒,搖搖擺擺地向那棵古木游去。

且說這一頭,杜慎言同那藤蔓奮鬥許久,仍沒有半點收獲,既掙動不開,便只得躺着等那妖怪回來。杜慎言強忍着酸痛,默默地數着時間等,等得無聊了,偏過頭慢慢打量着妖怪的住處。

這一打量,便有了新的發現。許久前,他在這兒住過一段時間,那會兒洞中還是亂糟糟的一團,如今卻不同往日。粗糙的石桌石凳已換作精雕細琢的木質桌椅,上面一應俱全地放着杯碗茶碟,竟還有一尊瓷瓶,插着一簇花。

不遠處還放着一張榻,就連他身下睡着的床,也不再是硬邦邦的石床,褥子宣軟。

杜慎言心中詫異,他與妖怪相識這般久,知他一向粗悍無狀,從不講究這些。

這些年來莫不是轉了性子?

又轉向一邊,目光便徹底定住了,枕邊安放着一只熟悉的硯臺,小巧可愛。

哪能不熟悉?這只硯臺是他親手做給妖怪的。別的硯臺上面雕刻的無非是松竹梅荷,唯有這只,用了上好的端硯,上面刻着一只活靈活現的小猴子,支棱着腦袋蹲在蚩靈木的枝頭,乃是他一筆一畫悉心雕琢而成。那時候妖怪總是不耐執筆寫字,他便哄着妖怪,許諾寫對了手頭的那一面字,便送他一樣東西。

最終苦思冥想了許久,才想到這麽一樣禮物。他還記得妖怪捏着這方硯臺時好奇而小心的樣子。

如今這方硯臺上面的小猴子光可鑒人,石頭做的硯臺,邊緣已然光滑,一看便是常被人摩挲所致。

杜慎言驀然感到鼻酸,第一次這麽清晰地後悔回來得太晚。

他真的讓妖怪等得太久、太久了。

目光柔軟地注視着那只小猴子,天幸還有機會補救,他和乘風還有許久許久的日子,可以讓他慢慢把那些遲到的柔情一一付諸。

原先心中的那一點點委屈也早已不見蹤影,化作滿腔缱绻,滿滿湧上心頭。

番外一(3)

洞口藤蔓晃動,一個身影入得洞來。

“乘……”杜慎言欣然欲喚,待到看清進來之人,一時愣住了。

來人穿着繡金黑袍,懷抱一枝花,哼着歌将那枝花替換了青瓷中的花,這才轉過頭來,笑睨着書生道:“哎呀,你醒了?”

少年有一張冶豔昳麗的臉,襯着那一枝鮮潤的花,真稱得上是人比花嬌。此時漂亮的雙眸微微眯起,毫不掩飾地打量着床上的書生。

杜慎言腦中轟然,臉頰驀地浮上一層血色。他向來衣冠端整,外人面前從來都是一絲不亂的模樣,此時不堪姿态被那陌生少年瞧去,驚詫羞窘至極。

這蛇精雖化作了少年模樣,實則是一條修煉了成百上千年的老蛇妖,滿肚子作弄人的心思。眼見着書生一張臉紅得滴血,驚慌失措地試圖遮掩身子。托着下巴,“啧”了一聲:“肉體凡胎,不過如此。”語氣是實打實的挑剔,猶如品評一件貨物。

杜慎言感受到他話中惡意,僵了一僵,漲紅着臉問他:“你……是何人,為什麽擅闖別人住處?”

蛇妖驚訝道:“我?此話合該我來問你,你是何人?為何脫光了躺我床上,羞也不羞?”

“你……胡說!”杜慎言一時間驚駭莫名,脫口而出,“這明明是乘風的……住處……”驚疑不定地望向言笑晏晏的少年。

少年哼笑了兩聲:“自然。既是他的家,也是我的家。”說罷熟極而流地為自己倒了杯茶水,尋了邊旁那張榻,舒舒服服地倚着,順手還摸了本書,望着書生笑,那笑中帶着莫名的譏诮。

只一句話,便如五雷轟頂,炸得書生三魂七魄全不附體,愣愣地望着黑衣少年,半天說不出話來。杜慎言耳中轟隆作響,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澀聲問:“你……說……什麽?”

蛇妖心中“啧”了一聲,把随手翻了幾頁的書往邊上一丢,起身漫步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睨着僵住了的書生,笑道:“我以為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三年時光足夠長了,乘風已不再是你的乘風,這裏也不再是你該來的地方。”

杜慎言剎那間面色蒼白,連唇也褪盡了血色,抖着唇:“我、我不信。”

明明方才還同他極盡纏綿,明明看他的眼中仍有無限溫情,明明……還珍藏着他送的東西……他怎麽可能相信眼前之人的片面之詞?

蛇妖驚訝地挑了挑眉,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俯身道:“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情愛一事,譬如朝露。你一具肉體凡胎,不過是占了他情窦初開的先機。這些年來,久歷風塵,他早已不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妖怪,由着你忽悠。”嘴角露出譏笑,“你不過是他歷久不散的一個心結,如今心結已了,于你也無甚留戀了。想來還是得多謝你!”

杜慎言聞言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來來回回地說着:“我不信。”

烏黑眸子瞪着面前的陌生少年:“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來騙我?”

少年奇怪地看着他:“我為什麽要來騙你?這麽些年,你總不至于以為他還會待在原地等你罷?”

頓了頓,哼笑了一聲:“見異思遷,原本就是你們人類最擅長的,做什麽這麽吃驚?”

見着書生面上神色,又道:“至于我是誰,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确實是另一個故事,一個英雄救美,一個以身相許。一個有情,一個有意,于是成就了一段兩全其美的佳話。

同他的故事是那樣相似,只不過他們的選擇不同,于是便有了截然相反的結局。

仿佛有一陣摧枯拉朽的痛從身體內部驟然爆發,讓人猝不及防地痛上一痛,杜慎言啞聲喝道:“別再說了!”打斷了少年的滔滔不絕。

老蛇妖編得正興起,冷不丁被書生喝止,有些不高興。

杜慎言掙紮着,一字一句道:“若這是他的意思,便叫他親口來對我說。”面上神情似是相信又似不敢相信,眼眶已然泛紅。

蛇妖心想:這書生看着柔弱,沒想到性子這樣的硬,我都這樣說了,仍糊弄不了他,看來還差些火候。”

想了想,點頭道:“那你等着。”

杜慎言等那少年離去,緊繃着身子驀然洩了力,木然地躺着。少年那番話猶如數九寒冬的一盆冰水,将他當頭澆了個透徹,原先滿腔高漲的情緒,也被澆得七零八落。

他茫然地想,這些年他總是期待着再次回來與妖怪相逢,也許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人心善變,世事無常,他比誰都明白,又哪裏來的自信,妖怪會一塵不變地站在原地等他回來?三年時光足夠改變很多東西,他總是自以為了解妖怪,到頭來也許只是自作多情。

望見那只硯臺,努力地搖了搖頭,似要把這些不好的猜想全數從腦中甩出去一般。倘若妖怪對他已不再留戀,為何還會留着他送的東西,為何不在相見時便把話說清楚?為何還要對他……這樣?他知道的乘風有一顆赤子之心,從來不曾瞞過他什麽,比起這陌生少年,他更應該相信乘風才對。

可是這妖怪跑到哪裏去了?

從來都鎮定自若的杜慎言這下真是慌了,輾轉反側,極是難熬。

番外一(4)

蛇妖甩下一番話後,施施然離了洞府。趴在枝頭,手指沾了口唾沫,将手中一本《玉樓春》翻得“嘩嘩”作響,半晌眸光一亮:“有了!”

“慧珠面有凄色,擲佩于地,哀泣不休,口中道:‘妾未負郎君,郎君卻負妾。當初情深非如今,擲佩于此相決絕 。’ 唬得定哥兒且悔且泣,恨不能将一顆心兒捧上手來。如此賭天咒地,言之鑿鑿,哄得慧珠破涕為笑,倆人攜歸羅帳,各逞風流,說不盡的百媚千嬌,魂飛魄蕩……”

蛇妖翻書的手停了下來,有滋有味地看完了一場豔戲,琢磨起來:“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一招是極好的。”

将書一合,已是想到了下招。

他故意晾了書生好一會兒,這才慢悠悠地又踏入洞內,行走間身影波光搖動,入得洞內,已成了妖怪的模樣。

他與這妖怪相交已久,對他頗為熟悉,因而化出的人形不留半點破綻。放眼望去,杜慎言正躺在床上愣着神,眼眶紅紅的。聽到響動,驀然回了神,受了驚似地望過來。

蛇妖走上前去,面無表情地打量了書生一眼。他學妖怪學得極像,連神情也如出一轍,然而在杜慎言看來,他眼中已透着一點冷了。

他是極為敏感的,先前那妖怪無論化成何種形貌,他總能将他認出來,不過是憑着他看自己時眸中的那一點暖意。此時這一點暖意已盡數消散,他又變回了那一個冷面冷心的妖怪了。

那原先在肚腹中翻來滾去了的一番話,也被這一點冷意給打消了。杜慎言看着面前的妖怪,竟不敢開口問他。

若是有熟悉杜慎言的外人見着他此番模樣,必然會大感詫異。杜禦史行事向來果敢利落,端然有度,竟也有惶然踟蹰之時?

不過是情之一字,向來磨人。若無情無愛,自然無憂無怖,若是情根深種,便滿肚子都是百轉千回的婉轉心思了。

他先前對妖怪存着那幾分心思,卻本能地覺得驚世駭俗,逃避之下用了最傷人的話,言語作刀,砍斷這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思。然而待他慢慢地明白過來,這幾分心思便成了十分心思。三年的相思之情累累沉澱于心頭,反倒讓他小心翼翼起來。

他被妖怪冷冷的目光注視着,拼命說服之下平穩的心又劇烈跳動起來,白着一張臉抿緊了唇。妖怪俯身,伸手輕輕一劃,纏繞着書生雙手的藤蔓應聲而斷。

杜慎言默默地坐起來,低頭揉捏着酸痛的手腕。他先前掙紮得有些狠,已有一些地方破了皮,他也沒吭聲,捂着手腕,散亂的黑發遮了他半張臉。

蛇妖到底沒有沉住氣,學着妖怪的樣子,硬邦邦地蹦出來一句話:“我要說的,紫麟已經說了。”

紫靈,便是那陌生少年的名字了,稱極了那一張鐘靈毓秀的臉。

杜慎言一顫。

良久的沉默之後,低啞的聲音響起:“既如此,為何……還對我……這樣?”

怎樣?妖怪疑惑地想了一下,忽而明白書生所指,撓頭道:“紫麟說,這種事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我放不下你,是因為把你想得太好,其實你也沒有那麽好。”

番外一(5)

杜慎言怔住了,似是不能明白他話中之意。良久,擡起眸來,仔仔細細打量妖怪,同他坦蕩的眼神對視,抖着唇問他:“你也是這樣想的?”

蛇妖觀察着書生神情,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說過……”杜慎言頓了頓,尤有不甘心,極是艱難地道,“想要同我,一輩子在一起……”

“你也說過,人妖殊途。”

便如一根細針,刺中心頭,疼得杜慎言恍惚了一下。當年他用來拒絕妖怪的話,原封不動地奉還給了自己,未料到竟是這樣錐心刺骨的痛。

“我明白了。”杜慎言低聲道, “那便将我送你的玉佩還來罷。”

玉佩?蛇妖打量着杜慎言平靜的臉,心思已轉了幾轉,疑惑道:“什麽玉佩?”妖怪藏東西的地方就那麽幾處,早就被他偷偷摸摸翻遍了,身上也從未見過玉佩的身影,倘若真是書生送他的東西,必然被他視若珍寶,又怎會從來未聽說過?

心念電轉,已然明了這是書生的試探,故而那一句疑惑之語恰恰推翻了書生猜測。果不其然,那張臉轉瞬間又蒼白了幾分。

正在此時,黑袍繡金的少年漫步走上前來,同妖怪站在一處,扭頭問道:“你們談完了?”

杜慎言已經不知用何種神情面對眼前二人,陡生出一股近乎羞恥的狼狽感。他從未如此清晰而深刻地發現自己竟如此多餘。

便如這裏的一切,已不是當年的模樣,乘風也已不是當年的乘風,他此刻才恍然間真真切切地認識到。

他已把那個全心全意對自己好的妖怪弄丢了。

乘風已經不是簡之的乘風,而是紫靈的乘風,這裏也不是他呆的地方,而是他們的“家”。

他給不了的東西,已有人替他給了。

“他對你好嗎?”

蛇妖因這突兀的問話愣怔了一下,有些猜不透書生想法,看着書生神色,似乎同書上的描述不太一樣。

心想是不是火候不夠,點點頭道:“阿鱗對我很好。”

剎那間,心字成灰,胸口只餘一片死寂。

杜慎言面色無波,點頭道:“他一定比我對你好。”

蛇妖迷惑地看着書生将一旁的衣服穿上,問他:“你做什麽?”

杜慎言的神色堪稱平靜,只是手抖得厲害,試了幾次,才将衣帶系上,站起來的時候一個趔趄。

蛇妖要去扶他,被他輕輕推開了,徑直向洞口走去。

蛇妖已有些懵了,忙跟上去:“去哪兒?”

杜慎言在洞口站住,望着遠處蒼莽的山林,轉過身來,淡淡道:“雖然話已經說得足夠明白了,但還是最後一次厚顏請求你。”

“——将我送回去罷。”

蛇妖吓了一跳,脫口而出:“不行!”

杜慎言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忽而自嘲一笑:“是了,我如今又有什麽資格請你做這些。”垂下的眼睫遮住眸中神色:“只是單靠我一人,卻不知到何時才能出去。”

蛇妖正愣着神,杜慎言已沿着藤蔓走遠了。

老蛇妖張了張唇,憋出一句:“不該啊……”拿出手頭的買來的話本,翻來翻去,說好的書生痛哭流涕,悔不當初呢?

眼見杜慎言已經走遠,蛇妖煩躁地将書扔了,上前去追。

他身後,黑衣繡金的少年軟綿綿地躺下,化作了一條手指粗細的小蛇,迷茫地搖搖頭和尾巴,一頭紮進了藤蔓中。

番外一(6)

夜色已深,連綿的秋雨卻仍淅淅瀝瀝地下着,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大敞的門口,昏黃的燈籠下,一人正翹首以待。眼見着昏朦的雨幕中,一個熟悉的人影逐漸清晰起來。

阿福緊皺的眉頭一松,露出了笑來,快步上前迎去:“大人。”眼光掃過杜慎言身後,目露疑惑:“您沒把乘公子接來?”

待看清自家大人堪稱慘白的神色,不由得驚呼:“這、這是怎麽了?”

臨走前撐着的那把傘已不見了蹤影,細密的雨絲已将書生的黑發素衫打得半濕,是一種近乎于狼狽的姿态。但他的神情依然是平靜的,腳步也穩妥。只是臨行前發自內心洋溢在臉上的歡悅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木然的平靜。

杜慎言并沒有理會阿福,徑自走進府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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