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酒葬》作者:青琦_
文案
歷史向,春秋歷史同人故事,趙無恤x荀瑤/荀瑤x趙無恤,無差。已完結。
主要講述趙無恤與荀瑤的成長歷程,兩人之間的政治鬥争,和趙無恤最終殺死荀瑤,将他的頭骨做成酒杯的悲劇結局。其中趙無恤的主角地位較為明顯。
文風啰嗦,篇幅長,鋪墊描寫多,而且不怎麽好看,建議大家散了(。
內容标簽:強強 虐戀情深 恩怨情仇
搜索關鍵字:主角:趙無恤,荀瑤 ┃ 配角:張孟談,趙鞅 ┃ 其它:歷史同人,春秋
☆、伐檀
從前,在晉國的趙氏有一位庶子,也許是名字叫做趙無恤吧,竟注定他是個無情的人。
趙無恤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有一天,背着盛滿柴禾的竹筐動身到趙氏的柴房去,準備幫母親劈柴,他的母親是奴隸,他常這樣替母親承擔繁重的工作。這時他的一個姊姊走過來,在柴房門口偷偷看他。她是趙氏的女公子,和趙無恤出自一個父親,雖然比他大一些,實則也很年幼,不過十三四歲。在她望着弟弟的時候,還不知道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麽故事,就像她無法預料後來的人們會将她稱作代嬴。
代嬴懵懂無知地嗅着空氣中充滿的幹草的芳香,她的母親是受寵愛的側室,她亦身份貴重,不常到下人做事的地方來,所以也不常聞到這些氣味。這是一個春天,幹燥的春風中殘有寒意,午後天氣晴朗,溫暖的太陽照着趙無恤滿是花花綠綠的補丁、蒙着灰塵的衣服,顯得他和趙氏的所有奴隸一樣,幾乎叫人忘記他庶子的身份。
代嬴盯住一會他的臉,忽然朝他跑過去,她小小的手在裙子前面攥着,香氣充盈在面頰和頭發之間。一切宛若初春的陽光,是新的、澄淨的,沒有任何災禍的征兆。
“無恤!”代嬴出聲呼喚他,特有的短暫歡快的口吻使他回過頭來。代嬴急忙越過柴房門檻,躍到他面前,她烏黑的鬓發已經蓄得很長,絲質的淺茜色裙袂在初春的風裏飄蕩。趙無恤望着代嬴,豆蔻年華的少女仿佛被風吹過來的,一朵過早脫落枝頭的花。
她看見地上的竹筐和木頭,奇怪地問:“無恤,你要幹嘛?”
趙無恤的眼神十分平和,簡直不像這個年紀的男孩會有的,代嬴好奇地望着他的眼睛,在他充滿逆來順受情緒的淺褐色的瞳孔中,她看見了暗湧的不甘與惱怒。
“這些活我不做,他們又要支使母親做了。”趙無恤雙手吃力地拎着斧頭,說。
晉國是當今的大國,趙氏則是晉國國內有權勢的家族。這個家庭的主人,姊弟倆共同的父親,便是趙氏的宗主趙鞅。身為晉國的重臣,趙鞅并不缺少財富或者美色,除了趙無恤和他的姊姊之外,他還撫養了許多孩子。根據他們母親的身份和出生的前後,這些趙氏的孩子打出生起就被注定了貴賤,然而像趙無恤這樣簡直不被當做公子看待的,恐怕只有他一個人。
趙無恤的母親是低賤的狄族婢女,趙氏的公子中沒有他的排名,除了代嬴以外,不會有人記得這對母子的存在。代嬴曾經看過趙無恤的母親,她和中原人長得有點不一樣,眼睛很大,頭發摻雜了栗紅色,瑟縮在廚房的一角,神情時刻都顯得很可憐。她是偶然被趙鞅看中的,在這個女人的一生當中,沒有一場像樣的婚禮,沒有作為聘禮贈送的布匹、錢幣和各式各樣的肉制品。被這個家庭的主人眷顧,然後生下趙無恤,未曾給她帶來任何幸運——那被看作一場意外,她的地位沒能憑借這場意外提升。
相反地,她還遭到了嫉妒,昔日和她地位同等的奴隸們,用滿懷惡意的态度來掩飾對她的不安。為防趙鞅某日動了恻隐之心,稍微改變她的命運,他們很快就不讓她再在趙鞅面前出現了,她被支使到暗無天日的低矮房屋中去做粗活,日複一日的強度勞動透支着這個傷心欲絕的女人的生命。她還要遭到嘲笑,當趙無恤稍微長大,學會走路之後,理所當然地沒有得到和其他孩子等同的待遇,于是他們議論說:“她一定還妄想自己能做卿大夫的母親吧!可她畢竟太卑賤了,生出來的孩子也只能和奴隸一樣而已。”
代嬴偶然間發現了身份尴尬的趙無恤,那個時候,趙無恤呆在柴房裏,和一群奴隸呆在一塊,努力提起和他差不多高的斧頭,甚至沒有人願意幫助他。從那以後,代嬴一直照顧這個唯一的弟弟,在她的弟弟中,只有趙無恤缺乏照顧。不被關注的、不知道長幼排行的孩子,神情倔強,态度固執,對一切皆有一種幼稚的敵意,這在做姊姊的心裏激起了一種愛憐的情緒。
代嬴将趙無恤握住斧頭的手抓住,扯了他一下。
“別做蠢事了,這麽多柴你一個人怎麽劈?”她說:“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代嬴變戲法一般從袖子裏拿出今天早上剛剛得到的麥芽糖,沒有哪個孩子不會喜歡這種甜蜜高貴的吃食。因為糖很有黏性,不方便拿在手裏,代嬴把它用寬大的芋葉包裹起來,沉甸甸地捧着。趙無恤遲疑了一下,将滿是灰塵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過了糖。他把葉子從象牙色的饴糖上撕下時,還有一點點破碎的嫩綠沾在上面,散發着植物特有的清香,趙無恤用手将那些碎葉拈掉,微黑的指尖扯出纖細的、異常柔韌的糖絲。
“我本來早就想給你的,但是到處都找不見你。”代嬴高興地說:“還好我猜到你會來這。”
趙無恤看着她,這一凝眸之間,原本沉澱的憤恨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澄澈的溫柔。他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這個笑容非常遲緩,以至于讓人覺得他的笑都比別人沉重幾分。
“只有阿姊對我好。”趙無恤咀嚼着麥芽糖,含混不清地說。
糖的甜味在唇齒之間濃醇地氲散,趙無恤的眼睛不曾從姊姊身上離開。雖然代嬴和他是姊弟,但相貌有較大的差別。趙無恤具有狄族的混血,與純粹的中原人長得稍稍不同,顴骨過高,眼眶略深,總被認為非常奇怪。代嬴則面部較平,雙眸大且明亮,肌膚光潤白皙,她剛剛跑過,臉蛋上的緋紅色尚未消散,以中原人的目光看來,洋溢着一種令人憧憬的年幼的美色。
“你知道嗎?”代嬴幸福地看着他,随口提到了家裏的事情:“今天,執政要光顧我們家,聽說他的兒孫也會來,這可是稀奇的事。”她的語調充滿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孩童氣息:“幾個姊姊說好了要藏在門外看一看。我等會也要去看一下才好。”
最後一口粘稠的糖絲已經在唇齒間消泯了,趙無恤抿着嘴唇回味着甜蜜的餘香,模糊地應了她一聲。代嬴提到的執政是晉國的最高官,與形同虛設的國君不同,掌握着實權。如今擔任執政的人,出自晉國另一個更加顯赫的家族,他的後輩如何,身為趙氏的子孫自然是非常好奇的……趙無恤似乎想到了什麽事,神色略微地黯淡了:“阿姊快去吧。”他扭頭看着腳邊的竹筐,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反正和我無關。”
“怎麽說這種話!”出乎他意料地,代嬴立即驚奇地道:“難道你不是趙氏的人嗎?”
趙無恤沒有答話,他從一邊偷偷向她一瞥,臉上露出沉重、為難的表情,表明了他對自己尴尬身份的顧慮。代嬴不是不知道這個弟弟的性情一向有些古怪,或許是出身低微的緣故,他的心思比旁人更加老成沉重,可趙無恤竟然妄想将自己劃出趙氏這個生養他的大家族之外,與他們這些真正的趙氏子弟劃清一道界限,這是代嬴無論如何也不能容許的。代嬴急忙抓住趙無恤的手腕,連她自己也沒有發覺,這個動作頗有些嚴厲的意味。
“去吧?和我一起走吧?”她突發奇想說:“執政的智氏一家,難道你就不想看看嗎?”
代嬴來到柴房門口的時候,其實還沒有帶趙無恤同去的想法,剛剛說出這件事亦是出于分享的心态。可姊姊的職責讓她決定教育教育這個弟弟,以免他有朝一日會逃遁到自己無法尋覓的地方去,以免他再用方才那種事不關己的漠然态度傷她的心,在他們之間設立一道可怕的藩籬。代嬴一旦這麽決定了,任趙無恤如何推脫,就再也不會更改了。
教他和自己一起參加今天不會被大人容許的行動,隐藏在許多姊妹中間,觀看晉國的執政和他兒孫們的容姿,代嬴抱着殘忍的天真心态想道,假如他看了,就不會再認為自己和趙氏無關了。
“不……!”趙無恤想也不想地回絕,他的目光重又憎恨起來,落在打着補丁的衣服上,落在斧頭和成捆的柴禾上。他悶聲回答:“我不去,我不好奇,管他是怎樣呢,我劈柴就夠了。”
“去吧!難道你連這點事情也要拒絕我嗎?我可是你姊姊啊!”
趙無恤的反駁對于狂熱的代嬴來說沒有起到絲毫作用,代嬴深谙對付趙無恤的種種辦法,她以昔日屢試不爽的言辭催促着,真切地勸說着,這方面趙無恤簡直不是她的對手。在代嬴強硬的、甜蜜的迫脅之下,趙無恤總會妥協的,他果然很勉強地妥協了,或許是感激代嬴贈予他的難得的甘味。他雖然沒說話,但點了點頭,代嬴立即顧不得別的,拽着他飛跑起來。
灰頭土臉的趙無恤不久前才從山上劈柴回來,身上還沾着草籽,被她拽着從仆從聚集的房舍間穿過。代嬴非常害怕趙無恤會趁機溜走,緊緊扯住他的衣衫,她的另一只手則提起裙裳,以免不小心被絆倒。她的動作非常輕快,衣袂随風卷動,宛若朝陽初升時的雲霞。不得不說,他們倆在一起是非常不相稱的,好像大戶人家的女兒和她的仆從。
趙氏是晉國相當有歷史的古老家族,在近百年殘酷的卿族兼并中作為勝利者存留下來,他們的父親趙鞅受到家族的影響,不僅是當朝很有手段的大臣,也頗解得風雅。他接待客人、商談政事的正殿前的庭院布局非常優雅,山石的擺放和游廊的建造恰到好處,種植了許許多多符合時宜的花。每當春雪消融,紅梅初謝,殘缺不全的深胭脂色花瓣零碎地懸在枝頭尚未落盡的時候,藤蔓上嫩黃的迎春、重瓣的木桃就已然含苞,接下來又有倒垂如瀑的淺紫色藤花和妍媚鮮明的芍藥,一年四季,花葉常盛不衰。
當這對年幼的姐弟從生氣勃勃的花樹旁跑過,跑向回廊的陰影,代嬴忽然想到,如果這副很不端莊的樣子被母親或是乳母她們看見,一定會遭到訓斥的。盡管她感到害怕,但沒有立即停下來,反而加快了步伐。
代嬴的為人雖然溫柔,卻也十分堅決,幾乎到了固執的地步。她的性格中有和趙無恤相似的因素,屬于趙鞅的遺傳。當她想要做一件事時,幾乎不顧慮別人的看法。在她很小的時候,代嬴的母親就發現讓代嬴改正某種習慣簡直比登天還難。她承襲了父輩的執着和母輩的溫柔天真,在她互相沖突的執着和溫柔裏,隐隐潛伏着自我犧牲的悲劇的影子。
她被狂熱驅使着,被恐懼威脅着,拉住弟弟的手緊緊不放。趙無恤比她小好幾歲,身量又瘦弱,在代嬴旁邊跑得氣喘籲籲,她卻堅決不肯停下。姐弟倆一直跑着,跑過了庭院,仿佛要追趕什麽、或是甩掉什麽東西,金色的陽光凝滞不動,在他們身後九曲百折的回廊間投下深影。
☆、宛丘
荀瑤雖然并非執政智氏家的嫡孫,卻有着美玉的名字,用美玉來形容他簡直是再合适不過的了,由此也能看出祖父對他的珍愛。荀瑤的祖父是智氏的宗主,也是晉國最有權勢的執政。非但他的祖父,智氏的大人們都非常喜歡荀瑤,近來,荀瑤跟着大人一起去過很多重要的場合,也拜訪過很多公卿,不過要去趙家,倒還是第一次。
去趙家的拜訪,是荀瑤在得知祖父的打算後主動請求的,趙氏是晉國國內僅次于智氏的家族,祖父答應讓他此次跟随前去,除了對他的溺愛以外,多少還有重視的意味,看來日後一定會将他送進公卿們的行列。年幼的荀瑤從得知這個消息開始就感到高興,雖然他還是懵懂的孩童年紀,卻已坐在祖父懷裏聽他講過很多智氏歷史中光輝的人物,耳濡目染之下,覺得智氏宗主是比所有人都高貴強勢的最高身份,因此荀瑤把這了不起的事情當做自己的理想,他千方百計在大人面前展示自己,并幻想将來能戰勝自己的兄長,父親的嫡子,獲得這個機會。
這天拂曉時分,荀瑤就起身了,在穿好衣服坐上馬車時,童心中格外激動。
當今正值黑暗的末世,王畿內的天子已經失去威信,分封在各地的諸侯占據了九州的土地,成為領地內唯一的君主。經過幾百年的兼并,九州之上大約尚存留着幾十個國家,其中,中原的晉國是唯一可與南方楚國匹敵的大國,兩國時常相争。
晉國國內又分為幾大家族,世為公卿,代代相傳。家族之間免不了互相兼并,兼并的得勝者是趙氏、智氏、中行氏、範氏、韓氏和魏氏六家,被人稱作六卿。六卿輪流擔任執政官,架空了國君的權力,将國中資源悉數掌握在手內。
荀瑤的祖父名叫荀跞,已經做了很久的執政官,在他的任期,智氏發展成了晉國最顯赫的卿族。有着悠久歷史的趙氏僅次于智氏,趙氏宗主趙鞅擔任中軍佐,負責輔佐荀跞。
載着荀瑤的馬車行駛到趙氏宮邸門前,前來致意的趙氏家臣打扮得十分體面,談吐也很得體,看來不負趙氏的盛名。按照禮節,趙氏家臣三次表示過辭謝,之後收下智氏送來的見面禮物,領着智氏的人穿過右邊的門,由東階走到堂上,其後,趙鞅帶着其嫡子趙伯魯等人出來迎接。
荀瑤不像趙伯魯那樣是家中的嫡長子,他在這種場合有露面機會,不僅是聰穎早慧、善于應變的結果,也與他的相貌和儀态有關——這是天生的優勢。荀瑤的長相非常漂亮,見到他的人無不贊嘆,可以想見這孩子日後會出落得何等潇灑俊美。除此之外,他擅長用親切可愛的态度讨好大人,很快就會讓別人喜歡上他。有個這樣的孫子确實是非常值得驕傲的事,荀跞不僅在乘坐馬車時把他帶在身邊,還屢次預言荀瑤将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理所應當地看重他。
趙氏的太子趙伯魯陪坐于趙鞅之下,偶爾和智氏的來客交談。他是趙鞅的嫡長子,比荀瑤大許多,言語審慎、舉止恭謹,幾乎沒有可以指責的地方,一向自負的荀瑤因此覺得有點掃興。他第一眼看到趙伯魯,便判斷出這是個無趣的人,但荀瑤并沒有松懈,荀瑤與別的孩子多有不同,具備一種捕食者般的本能,他一面聽着長輩們談話,一面依舊留心觀察着伯魯,以及周遭趙氏宮宇中的一切。
趙鞅此人行事風格嚴厲果決,無論是作為晉國大臣還是作為父親都是如此,很少有人膽敢忤逆他。在他會客期間,趙氏的孩子們會遠遠地避開前庭,去別處玩耍。好在荀瑤來得很是時候,他一邊聽着趙伯魯客套的應答,一邊不經意地擡起眼來,透過簾栊的縫隙,他瞥到庭院之中,空蕩的遠處,有幾個身影在陽光之下不甚清晰地晃動閃爍。大殿門口斜對面,一株槐樹下,似乎聚集了一些人,正在向這邊窺看。
荀瑤想不到這是聽說過他名字的趙家孩子,由于好奇心,冒着莫大的危險,想要看一看智氏的後繼人,也不曉得他日後的政敵就混在這群稚氣未脫的孩子中間,正緊緊抓住姊姊的袖袂。那雙美麗的眼睛僅是傲慢地一瞥,覺得這群人不是值得多加留意的重點,轉而重新注意趙伯魯和趙鞅去了。
趙無恤正站在槐樹濃密的枝葉之下,身旁年紀幼小的異母姐妹們擠成一團,其中很有一些不認得的面孔,大概是其他趙氏族人的女兒。她們之中沒幾個人記得他是誰,即使匆匆地向代嬴問過以後,用憐憫和陌生的眼光看了看他,馬上就忘掉了。只有代嬴将他抓着,他覺得異常尴尬。
尤其是這些年輕的少女聚在一起,還要交頭接耳,有人指出了荀瑤的父親荀申的所在,她們便議論說:“這個人看起來好纖弱,将來是要做下軍佐的吧?如果不幸死去,那多遺憾啊!”她們想起智氏宗主多早夭的事情。後來,又因為距離太遠,無法看清荀瑤的面貌而不甘心。“這個人不是還小嗎?”她們互相交流情報:“不過聽說執政總是把他帶到各種地方,我姑姑以前見過他,說他長得很好看。”
“他仿佛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挺難得的。”代嬴随口說,卻立即引起周圍姊妹的一陣哄笑。
“那麽,你以後就嫁給他吧,卿族之間聯姻,正是恰當的呢!”
代嬴好像并不覺得這樣的調笑很有趣,她把眼睛轉開,眉毛微微蹙着,嘴唇的線條也繃緊了。她悶悶地低着頭,好一會,才小聲說:“我誰也不嫁。”這句聲勢低弱的話語,除了趙無恤以外沒有其他人聽見。
但趙無恤對于這種話題亦是說不上話的,他只知道默默地、笨拙地扯着代嬴的袖子,想把她從她們身邊拉走,以為這樣就能解除她的不快。可是代嬴不知怎麽想的,稍有點生氣的樣子,一把掙脫了他。當代嬴說“我誰也不嫁”的時候,趙無恤察覺到她的神情有些哀戚——或許她在這時就預知了自己的宿命?她已經發覺身為卿族家的女兒,婚姻除了兩族利益的交換以外,沒有其他別的成分?
“我看也看夠了,實在沒什麽好看的。”代嬴猶自抱怨說:“究竟為什麽提他呢?他是個庶子,有什麽了不得的?将來宗主的位置還是要給他哥哥的。”
“這麽說來。”別人問道:“難道你是要嫁給他哥哥嗎?”
大家覺得這話說得很好,又哄笑起來。代嬴這次知道她們刻意調笑自己,于是繃不住臉,也笑了,握緊拳頭,假裝做要打她們的樣子。趙無恤的這些姊妹畢竟還是些孩子,代嬴這麽一動手,她們很快忘記了自己是偷偷前來的,互相嬉鬧着,在前庭引起了不小的喧嘩。幸好,在這陣風波引起殿中的貴客注意之前,保母和傅母們就發現了她們,一看見面色嚴肅的大人們前來驅趕,她們立即哄然散去,跑的跑,躲的躲,原本擁擠的地方頓時變得空蕩起來。
代嬴被相熟的姊妹抓住手腕,強行拖着跑走了,她扯了趙無恤一把,不知怎麽,趙無恤卻忽然生出一股想要站在原地繼續看下去的念頭,他忽地産生一種好奇,對于注定要執掌一個大家族的荀申的好奇,對于即使身為庶子依舊身份尊貴的荀瑤,如此年幼便被人視作美和才華所在的荀瑤的好奇。
趙無恤向來沒有人管,趙家的其他人對他視若無睹,任他自由來去,因此他得以滞留在庭中。這個時候,大概趙無恤的母親還在什麽地方辛苦的勞動,指望她來領走他也不可能。趙無恤一個人在槐樹下站了很久,他的腳有點麻了,趙鞅沒有發現他,荀瑤雖然留意到那個地方只剩了個孤零零的影子,可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趙伯魯身上,無意深究。智氏和趙氏的大人商談了很多事情,趙無恤便一直呆到太陽偏西。天際的雲霭濃重起來,半空中不像之前那樣明亮,夕霞暈染在許多亭臺樓閣的頂端,透出一層血紅。
“你是哪的孩子?”忽然有人在他背後說:“站在這裏做什麽?”
這聲音很蒼老,趙無恤猛地回過頭,年幼的臉上神情戒備而驚恐。他瞧見一個頭發和胡子花白、衣着端整的人,身後跟着幾個從者,看樣子是趙氏地位較高的家臣。他應該是受到了趙鞅的召喚,要走到趙鞅議事的大殿裏去。雖然這個人的面孔十分陌生,不過那些從者中卻有趙無恤見過的,看到他在這裏亦是露出吃驚的表情,湊到老人耳朵旁邊,低低地解釋了他的身份,趙無恤只聽到他們叫那老人“姑布子……”一類的,接下來的話他沒有聽,因為他向來很讨厭這些為父親做事的人,他害怕姑布子刁難他,轉頭跑掉了。
姑布子還在身後叫他,趙無恤跑得愈發快,他急匆匆地往下仆聚集的別院奔去,突然想起該去完成被代嬴打斷的柴房的工作,他已經在無聊的窺看中花費了太多時間。直到确認姑布子不可能追上來了,趙無恤才放緩腳步稍微休息。他随便走了幾步,聽見一陣送別和喝馬的喧嘩,若有所感地朝某個被夕陽染紅的方向望去。
越過幾道樓閣低垂的屋檐,趙無恤看見智氏的人就要離開,父親和長兄相送出門,他們身後跟着的家臣中依稀有一個很老的身影。荀跞和荀申,晉國最有權力的家族的主人,向趙氏依禮拜別,他們的身姿在模糊的暮光中成了一些黑黢黢的剪影,那麽遙遠又那麽陌生。
趙無恤這才淡漠地想起原來自己流着的是和這個家庭的主人同樣的血。
他将注意力移向站在荀申身邊的荀瑤,這一個下午的時間他多數用來看荀瑤,雖然還是幼童模樣,荀瑤顯得聰慧得體。荀瑤和趙無恤一樣,并非嫡生,可對方的處境卻是他做夢也不敢想的,趙無恤在遠處望着荀瑤的時候,心裏想——原來這就是真正的公卿子弟。
趙無恤和幾個哥哥沒有什麽交集,他們不把他當兄弟看待,他也一樣。至于太子趙伯魯,對于他來說是和趙鞅一樣遙遠的人,他從未觊觎過伯魯的位置,甚至不敢正眼看一看他,把他當做大哥更是天方夜譚。這倒并非趙無恤毫無野心,而是兩者的差距太大,他看不到任何契機。
在向荀瑤投去羨慕的目光的時候,趙無恤尚不知他的命運馬上會毫無預兆地迎來扭轉。不過無論如何,他始終未敢忘掉這遙遠的、渴望的一瞥,即使他後來有了和荀瑤一樣的身份,甚至超過了荀瑤。
然而,在那以後,逐漸萌芽的野心拉開了不幸的序幕,趙無恤注視着趙氏宮邸中的一切事物的眼神開始改變的時候,災禍和悲劇的細線也開始落在他身上,挂着權力的誘餌,将他愈纏愈緊,終于無法掙脫。
☆、斯幹
第一次遇到荀瑤那一年的冬天,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上門來拜谒趙無恤的父親。
來訪的客人被人尊稱為姑布子卿,一年拜訪趙鞅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據說他善于相面,曾替晉國的許多官員相過面,預言得都很準确。趙鞅與來客随意閑聊了一番有關鮮虞和衛國之類的事情,提出的無非都是些不甚新奇的見解,直到趙鞅不經意間說起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公子們都長大了,很希望姑布子卿能替他們相相面,略微解讀他們将來的命運。
姑布子卿坐在堂上,鮮衣麗服的公子們被聚集到廊下來,魚貫地走進簾栊。趙伯魯雖然是太子,可趙鞅沒死,他的地位就說不上穩固,因此公子們沒有一個願意放棄機會。在滿是灰塵的日光下,他們向那個頗有幾分神棍意味的人仰起臉,拼命伸長頸子,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得到一個好的評判似的。姑布子卿專注地看着他們,一只手擱在矮幾上,指尖輕敲着矮幾紅漆的邊緣,在年紀最小的公子也從他面前走過後,他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搖頭。
“恕我直言。”他看向趙鞅,用渾濁而莊重的聲音道:“公子之中,無有能為将軍之人。”
趙鞅笑了起來,他眯起眼,摩挲着下颔問:“難不成我趙氏就要這樣滅亡?”
姑布子卿繼續搖頭:“我曾見一子于門外,與您相貌頗似。”他說:“或許也是您的子嗣。”
不得不說,趙鞅是想了一會才想起那有可能是誰的,這孩子有一個賤名,一向被排除在諸公子之外,趙鞅總是忽視了他的存在,事實上,他也沒什麽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當趙無恤被召到堂下,趙鞅甚至還微微地吃了一驚——原來趙無恤已經長得這麽大了,破舊的衣服在他身上是這麽的短而緊。然後趙鞅回過神來,注意到姑布子卿甚至顧不得禮節,激動地站起了身。
“此真将軍也!”他說,嗓音帶着神秘的顫抖,好像年老的太史蔔出了吉卦。
他向趙無恤微微伸出蒼老的血管突起的手,在日色下,那斑白的兩鬓以及嚅動的唇角,顯得異常莊嚴神秘,仿佛他所敘述的就是無上的神谕。趙無恤卻眨了眨眼,不無茫然地看着他,小少年微張開嘴,神色冷漠又驚愕,如同在看一個瘋症病人。
趙鞅的使者在一個角落找到趙無恤的時候,他正像個沒頭蒼蠅似地閑逛,他的姊姊近日被看管得很嚴,為着女功學得不怎麽好的緣故,只有把他暫且丢開了。趙無恤看到急匆匆的侍臣,還以為是有什麽重要的事要傳喚兄長們,于是連忙躲到一邊。
聽到父親的命令尤其讓他吃驚,在趙無恤的生命中,‘父親’的概念是模糊的。他從來都是遠遠地,帶着敬畏地看着趙鞅,仰視着這個家庭,這座龐大且古老的宮宇的主人,晉國的正卿。而趙鞅,據說只在他被從産房抱出來之後看了看他,滿三個月時給他起了這個名字——無恤,得不到體恤照顧也能長大,抑或是此人生來就不會垂憫別人?總之這是個孤寂、冰冷的名字,和他之後的人生十分相襯。
迄今為止,趙鞅在趙無恤的人生中僅僅留下了這點痕跡,這還是趙無恤被抑郁折磨得近乎崩潰的母親,在搖曳的燭光下一遍一遍地向他重複過的,她将這兩個事跡翻來覆去地講,燭光映照着她含淚的雙眼,她望着屋頂,神情極度崇拜而異常哀傷。
趙無恤的母親自從他剛會走路就開始向神明祈禱,在沒有取暖的爐火,被褥也很單薄的寒冬,她披着肮髒的罩衣,坐在窗戶前看着慘白的雪景喃喃自語。至少讓他的父親不要忘記他,讓他想起這個孩子吧,雖然不敢指望他有和其他公子一樣的地位,但至少為他謀取一個官職,哪怕讓他為他的哥哥駐守食邑,在出入時替他們提弓攜箭也好,千萬不要叫他埋沒在這裏……他畢竟是趙氏的血脈。
她的祈禱多少奏效了。剛脫離懵懂無知的幼童時期的趙無恤,穿着補丁比上一年又增添了好多的衣服站在姑布子卿的面前,眨着眼接受了他的預言。
趙鞅用疑惑的目光在趙無恤臉上搜尋了許久,實在未看出什麽異人的天象,他只是個相貌平平的孩子,由于混血的緣故,具備了某些狄人的特征:頭發并不是純正的黑色或者栗色,顴骨高聳,略略凹陷的雙眼顯得目光格外悠遠而深邃。
趙鞅極為懇切地對姑布子卿說:“他的母親很低賤,不過是個狄族婢女而已。”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趙無恤在堂下皺了皺眉。
姑布子卿注視着堂下的小少年,露出神秘的、滿意的微笑,阖上了眼睛:“天所授,雖賤必貴。”
趙無恤自然還記得姑布子,好在他的性情絕不會讓他表現得和姑布子有什麽過往。他奇怪地看看姑布子卿,又看看身旁驚訝無比的兄弟和家臣。趙鞅沒有再說什麽,相面結束之後,趙鞅不動聲色地将他打發回去了。然而,這次事件讓年少的趙無恤仿佛察覺了機會,他知道姑布子卿在趙鞅面前提攜了他一把,他沒有拒絕這份好意的理由,他渴望踏入與荀瑤相當的那個行列,況且趙無恤的母親正生着病,除了趙無恤出人頭地以外她什麽都不要。
趙無恤開始如發瘋一般渴求原本不感興趣的知識,他學習一切能接觸到的東西,而因為那個預言,他可以接觸到的書卷變多了。僅僅過了幾天,所有人就發現姑布子卿的話其實起到了很大作用——趙鞅空閑時例行召集兒子們,與他們談論一些有關政務的事,其中趙無恤赫然在列。
他之前從未出現在這樣的場合過,忽然就跨進了公子們的行列。趙無恤起初略微拘謹而沉默寡言,穿着新做好的衣服,裁縫不熟悉他的尺碼,做得不大合身,他也不說一句。哥哥們沒有把趙無恤放在心上,甚至還擔心他在父親面前鬧笑話。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偷偷地準備過,在被問到一些事情時,趙無恤意外地表現出了優秀的資質,雖然想法還十分幼稚,但他的見地頗為獨到,趙鞅開始欣賞他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果斷和淩厲,以及他大部分時間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