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能将這種致命的特質壓在心底的抑制力。

他真正地成為了趙鞅的兒子。随着時日漸久,懂的東西愈來愈多,趙無恤表現得越發出色,甚至超過了他的幾個哥哥。只有他有資格在趙鞅的書房裏呆上很久,接觸從各地的封邑傳來的卷宗。這時便有傳言說,趙鞅或許相信了姑布子卿的預言,要立趙無恤為太子了。

一開始,大家都覺得多少有些荒謬,但是,等下一個冬天到來,趙鞅忽然通知幾位公子,讓他們準備好馬匹,給它套上辔頭和繡鞍,到常山上去尋找他藏在那裏的寶符。

這個通知來得很突然,同樣非常莫名其妙,倒是挺符合趙鞅身為人主的作風。公子們不敢耽擱片刻就出發了,常山上已經很冷,草木凋敝。在幾乎冰凍住了的空氣裏,衣着華貴的公子們艱難地攀越岩石,甚至不敢叫随從代勞,生怕他們不如自己的兄弟聰明。他們終于來到山頂,甚至還沒來得及眺望一下四周的風景,便争先恐後地鑽進滿是灰塵的荒草,把常山上的每一株灌木都翻了個遍。他們預料到這是一種考驗,可沒預料到常山上其實什麽都沒有——神情萎靡的公子們在常山上徒勞地挖掘了一通,牽着他們被岩石劃傷的馬回來了,然後空着指甲縫裏滿是泥土的手去見父親,準備在那裏遭受一頓訓斥。

趙無恤年紀小,最後一個爬上常山,最後一個回來,也和自己的兄弟們一樣兩手空空,他異常平靜地站在趙鞅面前,深邃且專注的雙眼直視趙鞅:“父親,我找到您藏在那兒的東西了。”

“哦?”趙鞅之前正在發其他兒子的脾氣,略略收攏了眉頭,漫不經心地回應他:“找到什麽?”

他的幼子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略有興奮地答道:“代國。”

手持芒杖,立于巍峨的常山之巅,順着險峻的山崖下望,是雲霧缭繞、布滿棱角的灰褐色岩石和蓬亂荒蕪的雜草,然後就是,遠處山腳之下的代國那蒼莽的原野和數目龐多的牛羊,還有稀稀落落的人家升起的炊煙。趙無恤揮袖指向攤開的版圖,掩飾不住少年聲嗓中的慷慨激昂。他說,要奪取這塊土地來擴張趙氏,是何其容易的事情,它比任何寶藏都要來得珍貴,趙氏從此有了後備。趙無恤說起奪取與摧毀面不改色,他激動地望着父親,眼神同他的母親一樣崇拜。

這一年年末,在宗廟舉行祭祀的時候,順便也宣告了廢除太子伯魯,立無恤為太子的決定。

其實,趙無恤在常山事件中出色的表現,已經令趙氏人預感到了這件事的到來,只不過他們沒想到會這麽快,這麽突然——倒很符合趙鞅的作風。得知這個消息的趙伯魯異常平靜,甚至端着東西的手都沒有抖一下,就這樣沉默地接受了事實。當他們走出宗廟,站在排列着青黑色柱子的前廊上時,趙伯魯擡起頭來,冬日的太陽毫無溫度卻光芒刺目,和他還是太子的時候沒有區別,他眯起了眼,趙無恤平靜地走到他旁邊,衣帶上增加了從前沒有過的配飾。

其實,趙伯魯比任何一個趙氏族人都要先預感到自己的被廢,他明白這是無可阻止的事,因為他在方方面面都輸給了這個忽然殺出的、年少的弟弟,趙伯魯不是一個狠毒的人,在趙鞅的威勢下,他也做不了什麽。姑布子卿給他相面以前,伯魯甚至還不認識趙無恤,僅是隐約聽別人說過。當姑布子卿吐出預言,伯魯就察覺到了危險,他不是沒有試圖阻止趙無恤,但趙無恤卻腐蝕掉了他的一切努力,好像藤蔓穿過頹牆。常山是趙伯魯最徹底也是最後一次的失敗。

在常山之後,被廢之前,其實還發生過一個小插曲。趙鞅有一天準備出征衛國,臨走之前說有很重要的東西交給他們,只給趙伯魯和趙無恤兩人。送到案頭的是精致的漆盒,裏面墊着深青色的錦繡,出人意料的是,上面僅僅零散地放着一些寫着兵法的竹簡,看得出是趙鞅的親筆。當時随侍伯魯的人就說,這一定又是主君對您的考驗,您可一定要把它記牢。深知大勢已去的伯魯搖了搖頭,随即移過燃燒着的燈盞來,把竹簡湊了上去。

他很清楚自己終究比不過趙無恤,即使将竹簡上的內容背得滾瓜爛熟也是徒勞。不過是又多一份尴尬,叫人可憐他的認真,嘲笑他的愚蠢和遲鈍罷了——寫着兵法的竹簡,伯魯不無悲哀地想,他的父親要考察的當然不全是記性。可他說出來的話永遠不會比趙無恤精彩。

他就這樣通過竹簡上燃起的小小火苗對這場較量說了棄權,并竟然借此品嘗到了一點勝利的滋味。很久以後,伯魯還記得手持被烤得滾燙炙熱的竹簡時,皮膚感到的那種永不消失的刺痛,跳躍的火焰映照着他的面龐,在不知不覺中,他的臉上露出一個平靜且詭異的微笑,仿佛他終于藉此挽回了一次失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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