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雖然年幼的荀瑤招人喜歡,不過他前來傳達的荀跞的命令卻不是那麽可愛,那封信的內容簡練明了:荀跞表示,趙氏應該與被驅逐的範、中行氏同罪,不過,既然已經奉國君的命令回到了绛都。他也不計較多的,只希望趙鞅能夠誅殺一個叫董安于的謀臣。

趙無恤孤獨地站在積雪的庭院裏的時候,趙鞅在屋裏拆開了信簡,正在焦頭爛額地想着應對的方法。董安于是趙雍重要的謀臣,趙氏家臣們的首領,他在趙氏任官多年,自少時便為趙氏服務。在漫長的鬥争生涯中,趙鞅的很多想法都會先同他商量。堅固的晉陽城便是董安于預料到趙氏有難,事先建造的,在與範、中行氏的鬥争中,他也替趙鞅出了很多計謀。

然而,趙氏畢竟有把柄在荀跞手裏,範、中行氏之亂,趙鞅擅自在绛都屯兵戒備,這是出自董安于的策劃。趙鞅那會兒也想到了‘始禍者死’的規矩,因此不敢輕舉妄動,董安于極力勸說趙鞅搶占先機,不要讓趙氏落了下風,如果日後國君追究起來,董安于自願替趙氏承擔一切罪責,趙鞅只需将責任推到董安于身上,說是他擅自決定屯兵引發動亂,然後将他處死,便能免去趙氏的憂慮。

這種大義凜然到有點不切實際的話,董安于說起來,顯得雲淡風輕。趙鞅在注視枯黃的竹簡時,不由自主地想,他真的在那時就已做好赴死的準備了麽?

荀跞在書信中的語言十分堂皇。他說,雖然範、中行氏有謀反之罪,但真正與邯鄲氏産生沖突,點燃戰火的卻還是趙氏,如今範、中行氏都被驅逐,趙氏沒有受到任何處罰,恐怕不能服衆。所以他希望趙鞅處死出謀劃策、率先發難的罪臣董安于,以安衆臣之心。然而,實際的原因恐怕簡單得多,趙鞅知道,荀跞之所以這麽做,只不過因為他的愛臣梁嬰父厭惡董安于,認為他終有一天會輔佐趙氏奪得整個晉國罷了。

如今,範、中行氏已經失去了在晉國朝堂上的地位,晉國的三軍裁剪為二軍,更多的權力聚集在更少的人手裏,在內鬥愈演愈烈的晉國,趙氏和智氏的較量恐怕是不能避免的了。許多人都在背地裏議論:“趙家在晉國執政多代,在動亂中沒有什麽損失,反而使範、中行氏失勢,這次過後,想必會更加顯赫了吧!”

智氏也在憂慮趙氏的得勢,荀跞本不希望趙氏重新回到晉國的朝堂上。他總要給趙氏一點打擊,董安于如果死去,則趙氏必會受挫。如果趙鞅不肯殺死董安于,那麽荀跞就準備以此為借口,讨伐剛回到绛都的趙鞅,屆時,晉國将再度陷入動亂之中。

窗外傳來荀瑤的笑聲,趙鞅将那封致命的竹簡塞到桌上一堆公文的最底下。

在案頭溫暖的燭火和窗外簌簌的落雪聲中,他沉思地揉着眉心,隐約想起在準備防禦範、中行氏的時候董安于的表現,他說他不怕死,他走上為官之路的那天,就知道自己會面臨各種危機。

董安于和他坐着馬車,從绛都的大道上駛過,那是初夏的一天,天氣晴朗,好像天空都被繁密的樹木染成了半透明的碧色,周身微有熱意,帶着陽□□味的幹燥的風從他們身邊流過。董安于說,如果死亡是有價值的,那麽哪怕它來得稍早也沒有關系。如果他的死能使趙氏安寧,百姓免于戰亂,那他會毫不猶豫地獻出生命……“這些事哪怕在我活着的時候都沒能做到。”董安于自嘲地笑了起來。在他身後,是趙氏宮宇龐大的輪廓,以及模糊的灰色的地平線。

趙鞅又把那封竹簡往裏推了推,由于用力過度,導致上面堆得很高的公文嘩啦垮了下來。

他很清楚他保不住董安于了。

最後也不能對董安于說什麽,甚至不能說他是冤屈的。縱使趙氏的主君有令整個晉國都為之側目的權力,也無法在這種時候保護自己的家臣。因為在趙鞅身上,結系的是趙氏的命運,這個古老的百年卿族的未來全都壓在他的一舉一動之間,他無法依照自己的意願作出決定,他或許可以誅殺範、中行氏的千餘同黨,可無法留住一人的性命,甚至不能阻止別人給他戴上亂臣的枷鎖。

荀跞還在等着他的答複,趙鞅明白他恐怕不會等多久。

讓荀跞終于閉口無言的是,董安于在得知這個消息後第二天就上吊自殺了,而趙鞅好像還嫌不夠赤誠似地,命人将董安于處以棄市之刑。然後他派人去禀告荀跞。

“罪人董安于已經伏法。”

事實證明,在董安于入土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趙鞅都非常不願意從鬧市區經過,他的眼前總是浮現出那個人還活着的日子,曾和他一同坐在裝飾富麗且繪有漆紋、撐着華蓋的圓輿馬車上,健壯的青骊向前奔跑時,銅制的銮鈴發出清脆的聲響。當他叫人将董安于的屍體從房梁上解下,按照慣例丢到鬧市區的中心接受風吹日曬,任绛都的百姓都來圍觀這位趙氏的忠臣的時候,趙鞅将趙無恤單獨叫到書房裏。

“現在你總該知道他們安的是什麽心。”他用仿佛蒼老了的聲音,對年少的兒子說。

董安于被處死後,智氏立即承認了趙氏的正當性,與之舉行結盟,晉國國內的範、中行氏之亂暫時告一段落。在接過歃血的器皿時,趙鞅睜大眼睛,覺得那裏面盛的是董安于的血。

其後,趙鞅又将趙氏族人們召集起來,舉行了族內的盟約,為将來做好準備。他們在氣氛蕭殺的宗廟中獻上祭品,用朱紅的筆墨寫下盟約書,約定将趙午作亂的子孫永遠驅逐,不讓任何邯鄲氏的勢力留在晉國。趙氏和範、中行氏勢不兩立,趙氏族人絕不擅自出入他們的場所,與他們勾結。面對神明發誓時,宗廟外的春雪還沒有融化。随後,盟約書按照古禮被埋進土裏。

對于範、中行氏的警惕不能有片刻放松。畢竟兩家的宗主尚在,隐患并未消除,雖然他們在晉國暫時失勢,但作為執政幾百年的名門望族,他們的勢力不僅遍布諸夏,也遠涉狄戎,他們似乎随時準備返回晉國。

晉國的軍隊圍困了範、中行氏藏身的朝歌,齊、宋、衛、魯等晉國的敵對國家随即舉行了各種會盟,企圖通過援助範、中行氏和邯鄲氏來削弱晉國和趙氏,晉國幾乎被他們攪得沒有寧日。範、中行氏的餘黨在他們的支持下,發起了叛亂,帶領白狄的軍隊襲擊了晉國。作戰在绛都的近郊展開,白狄被荀跞和趙鞅帶領的軍隊擊退,餘黨的首領一個逃往周天子的王畿,另一個則奔往朝歌。為了切斷其他國家對範、中行氏的援助,使他們徹底陷入孤立無援的境況之中,爆發了生死攸關的鐵之戰。這是董安于死後第三年的夏末的事。

鐵丘之戰前夕,晉國上軍将荀跞患上重病,醫藥無效,竟溘然長逝,死時才五十多歲。人們聯想到他父親荀盈的早逝,不由得愈加為他惋惜。然而,壓在趙鞅心上的石頭卻是拿掉了。

荀跞死後,嫡子荀申即位為下軍佐,而趙鞅升遷為上軍将,也就是代替荀跞成為了晉國的執政官。趙氏的榮華達到了頂峰,趙鞅雖然名義上還是晉卿,然專擅晉國之權,在晉國,再也沒有哪個卿族能與趙氏媲美。

就任上軍将,在绛都宮殿中受封的那一天,趙鞅在宗廟禱告完畢,對自己的兒子說:“将來,等到趙氏不用恐懼什麽別的勢力的時候,你就把董安于的牌位放在這裏吧。”

趙無恤點點頭,睜大眼睛望着他,趙鞅的眼睛裏一瞬間閃過某種近乎愧疚的情感,他垂下頭,趙無恤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齊國人為了援助被圍困的範、中行氏,輸送給他們近千車軍糧,這些物資要是落到他們手裏,無疑會壯大他們的勢力,延續他們堅持的時間,給趙氏帶來極大的威脅。趙鞅便率領晉國的軍隊攔截齊國人,在鐵丘與護送糧草的鄭國軍隊進行戰鬥。

這一戰中,為趙鞅禦車的是曾經教過趙無恤禦術的王良。當他們駕車登上草木稀疏的鐵丘,在酷烈的陽光下,看見鄭國衆多的弩兵、車兵、步兵都按順序排好行列,嚴陣以待。他們的革铠閃閃發亮好像金屬,迎着太陽,銅盾上的花紋幾乎把人晃暈。暑意未消的夏風莊重地翻卷着鄭師的軍旗,戰馬低低發出嘶鳴,馬蹄踏動揚起一陣陣黃塵。

身為車右的衛國太子見到這副景象,竟然吓得将身子伏到戰車底下,好一會都不敢出來。王良握着馬缰,發出一陣哂笑。

兩軍進入混戰階段,互相對敵方的陣列發起沖擊時,趙鞅沖得太前,被鄭國人用戈從後方擊中了肩膀,他頓時跌倒在戰車中,一只手裏還緊握着擊鼓的槌。滑膩的血液使他險些無法抓住輿身的邊緣,當衛國的太子将他救下,才發現他正趴在箭袋上咳嗽,嘴裏湧出鮮血,殷紅的液體沾染了繡着精美花紋的箭袋。鄭人将他的軍旗奪去,後來在鄭軍慌忙逃走時,由一位曾被趙鞅救過一命的範氏舊臣奪了回來。

鄭軍盡管人數衆多,然而不敵撤退,晉軍重新集結軍隊追擊,掩護鄭軍撤退的子姚、子般和公孫琳三人,在戰車上搭起弓來,向追趕的晉軍射去。晉軍的頭陣有很多被射中而死的,因為箭傷而疼痛發狂的戰馬四處奔馳。不過即便如此,依然在衛太子的帶領下大敗鄭師,繳獲了齊國原本應該送給中行氏的糧草。

從俘獲的士卒口中得知,中行氏經過多時征戰,又遭到圍困,糧草已竭,人心不定。這時又得不到列國的救援,大家推測他們大概撐不了多久了。趙鞅因此覺得欣慰,在押運戰利品回程的路上,他倚在車上對家臣說:“中行氏眼看就要滅亡了吧?”說這話的時候,完全忘記了後背的傷痛一般,面上露出欣喜之色。

那位臣下低了低頭,正好讓陰影擋住了他的臉,他以一種凝重的語調說道:“難道主君忘了,有一個智氏尚在朝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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