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荀瑤站在臺階下,隔着一層湘妃竹制的簾栊,望着堂中改換了新服的荀申。湘妃竹是産于南方的竹,主要是由吳國——有時也通過楚國輸送到北方,每當天氣晴朗,陽光從室外穿過青綠的簾栊時,金色的光斑和湘妃竹本身的墨點交織,顯得異常斑斓燦爛。

由于并非嫡長一支,在父親服三年喪期的同時,荀瑤只用穿一年喪服。不過即使是三個年頭的喪期,也只是一轉眼的事,這年春天,踏着布滿露水、草木初萌的大地舉行完祭祀,便除下了喪服,這正像枝頭白色的積雪消融,綻出新花一般。荀瑤從去年開始就隐約聽到喪期結束之後父親打算立繼承人的流言,他甚至來不及想想這消息的真假,就興奮了起來。

荀瑤已經十幾歲了,改換了發式,最近又在迅速地長高,在穿喪服的期間,不得不重新為他接續了幾次袖口。與趙無恤不同,荀瑤雖然不是嫡子,但出身并不卑賤,況且,他是一個異常傲慢的人,他從不覺得身為嫡長的哥哥荀宵有什麽地方能勝過他,雖然對父親的選擇結果感到緊張,但即使荀瑤在這場争鬥中失敗了,他也不會認為那是荀宵要比他強。

當少年的荀瑤受到傳喚,從陽光下穿過簾栊,走到燃有熏香的堂中,他高大的身體好像使房室變得低矮了。荀瑤面上帶着自幼就有的那種親切、熱情的笑容,向父親行禮。因為是春天的緣故,就為他選擇了淡青色、鑲有淺藍色飛鳥紋織花寬邊的深衣,在幽暗的室內,少年背對太陽伫立,光從他背後投射過來,他的頭發和衣衫邊緣都流溢着一層金色,使得原本出衆的姿容益加優美。

“大概不會有人不想親近他吧。”家中的女眷曾如此議論他。

他的父親回過身,靜靜地用欣賞的眼光打量了一會自己的兒子,向他點點頭。

作為兒子,荀瑤很清楚他的父親想要的是什麽——他和祖父不同,不喜歡兇狠的手段和過分的野心,而欣賞平和、寧靜以及文雅,從這點來說,荀瑤的長兄荀宵做得無疑很失敗,荀申常常因為他的強硬和決絕而斥責他,覺得他過分狠毒,不适合作為宗主。

“如果把智氏交給你,你想有些什麽作為?”荀申背着手,漫不經心地問自己的兒子,好像只是閑聊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陽光從簾外細碎地撲進來,無聲地落在他低着的眼睫上,看上去有幾分虛弱的意味。

荀瑤的神經立刻像弓上的弦一樣繃緊了,他稍稍睜大眼,沒想到最重要的時刻竟然毫無征兆地來臨,不過馬上又因為挑戰隐隐感到激動。他思索了片刻,随即流利地答道:“按時舉行祭祀,四季不絕;與諸卿共事時禮節适宜,進退有度;奉命出使則以國為重,不辱使命;侍奉國君應嚴謹克制,不犯差錯。”

諸如此類的話荀瑤還說了一些,這确實都是作為一個優秀的正卿所必要的,但是關于如何壯大智氏,奪取土地,兼并諸卿——這些掩蓋在禮儀和盟約之後□□的真相,他卻并未提及,他猜想荀申或許不打算把這些作為立嫡的關鍵,而關于這些,年輕的荀瑤心中早有自己的想法。

他的父親看似很滿意地聽着他說這些随口胡編的話,時不時輕輕颔首,忽然,在荀瑤短暫的停頓中,他輕輕地開口說:“你要小心趙無恤。”

荀瑤愣了愣,接着仿佛意識到什麽一般,驚喜地笑了起來。

你要小心趙無恤,這顯然是一種囑托。在對預示着父親抉擇的囑托感到欣喜的同時,荀瑤的微笑中也有不屑的意味。智氏和趙氏,這兩個顯赫的家族終有一天将在晉國分崩離析的土地上展開戰争,這是每一個人都預料到的,因此智氏的人格外留意未來的趙氏宗主。他們認為出身低微的趙無恤既然能攀上這個位置,一定有某些過人之處。荀瑤對他們的議論不屑一顧,他清楚地記得趙無恤那十分平常的相貌,以及六年前下雪的初春,在談及幸運時趙無恤神情的痛苦和黯然。他如此懦弱,甚至不配做荀瑤的對手。

“啊,我會的。”荀瑤微笑地對父親說,若有所思而意味深長:“直到他死,我都會警惕他的。”

在父親面前,荀瑤一直努力地塑造着一個溫柔優雅又頗識大體的形象,但事實上,荀瑤從小就不懂得憐憫是什麽,他在趙家第一次見到趙無恤時,就說了使對方窘迫的話。荀瑤不僅無法同情別人的痛苦,甚至還習慣于從中取得歡樂,他人的痛苦,對荀瑤來說不過是生活中的調劑品。

他的殘忍、傲慢和富有野心,在祖父在世時就已培養起來,很早就有人從這個孩子身上看到了不幸的征兆,然而他的父親卻殊為喜愛他那副僞善的面具。不知是不是從祖父以及父親的早逝中意識到,那種家族式的不幸最終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在父親的喪期結束後不久,荀申就将荀瑤正式立為繼承人。

“他是個出色的孩子,無論哪方面都十分出色。”荀申在向族人宣布立荀瑤為太子時說:“六藝之中沒有荀瑤不擅長的,此外,他勇敢而果決,巧文且善辯,我認為他能擔當得起這個責任。”

“他确實具有諸多優點。”荀跞的庶出子荀果回答,一面用眼睛看着身穿紅黑相間的祭服,神情恭敬,低垂着頭顱的荀瑤:“然而,這孩子有一個致命的缺點:我從他身上看不到半分仁慈之心。”

在莊嚴的祭祖的樂聲裏,他擡起頭來,面對無數明燭之下的祖宗牌位,說出了那個可怕的預言:“哪怕憑借這一點,荀瑤也足夠讓智氏滅亡。”

荀瑤微微擡起頭,光沒有照到他臉上,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遺憾的是,荀申并未聽從他的意見。荀瑤被正式立為智氏的繼承人後,荀果依舊不肯放棄他的看法。他對別人說道:“此人必滅智宗,眼見無法阻止,雖然我不憐惜自己,願為智氏殉難,卻不想讓妻兒也被災難禍及。”于是立即帶着全家更換了氏,逃到智氏的領地之外隐居起來,時人把這事當做笑談來講,都覺得他這是杞人憂天。

“荀果真是個識相的人。”某一個秋天,荀瑤在田獵時不知怎麽和随臣談起荀果,卻如此說道。

當時的荀瑤正值盛年,身着革衣,手中随意把玩着馬缰,放任馬匹慢悠悠地踏過未開墾的泛黃的原野。他眯起眼,辨別着斑斓的秋林中的日色,又回首看看車後,那顧盼的姿态,實在非常俊美不羁。

當下臣請教原因時,荀瑤滿面微笑地說道:“如果不是他改換姓氏,遷往別處,我這時真應該把他脖子上的繩子挂在馬車後面,問問他什麽叫做‘必滅智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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