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趙鞅在無意間提到了代嬴。
戰争暫時結束,範、中行氏被徹底壓制以後,趙鞅終于空閑下來,有機會與趙無恤一起坐在書房裏,談一談往後的事情。夏日的午後,他們周身圍繞着悶熱粘滞的空氣。炙烤人間的太陽向四面八方投下火一般的日光,渾濁的風吹動竹簾,帶來一股股夾雜塵味的暑意。
為了降溫,下人将切割好的冰塊盛在銅缶裏,随着日影的移動漸漸融化成了一灘透明的水,在鑄着精致的蟠螭紋的青銅容器內,像是扭曲的鏡子,時不時随着微風泛起細膩的漣漪,映出周遭變形了的一切。
當趙鞅從與白狄鮮虞的戰場上歸來,他想起了夢中天賜的代戎。即使已過多年,趙鞅還是會偶然回憶起那盛大的九天之上的夢境,那場夢境裏有他還不熟悉的趙無恤。在紛垂着雲霞裁成的帳幔的宮宇中,面目飄渺的女性手持五彩的羽旌,長袖曳地,自雲端現形又泯滅于雲中。夢境如真實般真實,趙鞅十分清楚地記得他奉天帝之命射殺熊罴時手臂的肌肉迸發出的力量,以及漆弓的背面緊貼虎口皮膚的觸感。夢醒之後,他乘坐馬車出行,攔住他車馬的釋夢者自大山深處而來,身上散發出一種泥沼和草木混合的氣味,他說天帝将代國交給了您的兒子。
趙鞅卸下革甲,将趙無恤召到自己案前,問他:“關于代地,雖然近期還沒有機會,不過我想知道你是否有什麽打算?”
“不僅要取得代,還要最快、最小損失地取得,不能給他人可乘之機。”趙無恤早已醞釀好了答案,他不假思索地對父親說:“想要滅亡它,首先要親近它,我們應當和代國結盟。”
“無論是趙氏還是晉國,和代國的正式來往好像都不多。”趙鞅故意道。
“我們可以采取聯姻。”趙無恤立即擡起眼來,很快地說。他的眼中透露出堅定的光。從他一如既往平靜的語氣中,可以感受到被壓抑的激動的波瀾,趙鞅贊許地點了點頭。
“若說年齡合适、身份高貴的女公子,我倒是想到一個人。她快有二十歲了,沒有合适的人家,我一直為此事憂惱,若将她嫁到代地去做君夫人,也不失為體面的歸宿。”
趙無恤的反應出乎趙鞅的意料,他如同不明白他的話一樣,睜大了眼睛望着父親。趙無恤花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父親所說的人選是他的姊姊。
從親緣關系來講,趙無恤有許多姊姊,但這個溫柔的稱呼,在他心裏永遠只屬于一個人,代嬴。
趙鞅原本是随口說起這個待嫁女兒,覺得她或許合适,趙無恤的驚惶卻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絲訝異從年輕的宗子臉上掠過,他的面色迅速地蒼白了,原本呈現出光彩的眼睛黯然失色,他不再熱衷于讨論,而是陷入了難以言說的痛苦。
即使趙無恤已不是當初需要她憐憫的人,他們的關系也較幼時有了疏離,在過早地失去了母親的他心裏,代嬴的姊姊形象還是永恒的、無可替代的慰藉。趙鞅并不清楚代嬴和趙無恤之間微妙的情感聯系,所以非常奇怪。不過,老實說,這兩個孤獨的個體在長久的共處中形成的,夾雜有同情、憐憫、欣賞、依戀和某些受到倫理限制的禁忌成分的感情,甚至連它的當事人們本身也無法弄清。
趙無恤低着頭,沉默了,趙鞅第一次看到他有這樣的表現,他的肩膀和背部都顯得非常僵硬,即使過了很長時間也不動一下。趙鞅有點生氣,他不喜歡趙無恤這種脆弱的樣子。
“怎麽?”趙鞅催促他道:“你還有其他看法?”
剛開始,他原本僅是随口說說,趙無恤的反應卻讓趙鞅感到非得把這事落實不可,他的語氣因此變得十分嚴厲。趙無恤搖搖頭,緩緩擡起臉來,欲蓋彌彰地向父親露出一個悲慘的微笑。盡管他在竭力掩飾,趙鞅仍舊看穿了他。趙無恤的鬓發已被微微浸濕,在太陽下潤澤地泛着赭石色的光,他的太陽穴到額角一帶滲着汗珠,一滴汗水沿着顴骨緩緩滑落下來,直到臉側。
“我的想法正和父親一樣。”趙無恤停了停,用冰冷得近乎狠毒的口吻說。
一段沉寂而酷熱的時光中,趙無恤想了很多阻止趙鞅下決心的借口,接着被他自己一一否決了,從趙氏的利益層面看,代嬴的出嫁有益而無害,從他的私心講,卻無論怎樣的私心都比不上趙氏的利益。身為未來的宗主理應摒棄感情用事,就像趙鞅冷漠地聽着董安于的死訊,一言不發。
趙無恤陷入了絕望,他又想起代嬴總歸要嫁給誰,即使她不嫁往代地,也會因為政治目的被送到一個富有的上層家庭,做那裏的主母,基于某種奇特的心理,趙無恤非常不願意看到這結果。
——“如果她真的被送去了代國,我還有機會将她奪回來,如果嫁給了屬下或者其他卿族,那麽或許就永遠也不能見到她了……”
一剎那,帶着罪惡感的想法如煙雲般在他心頭拂過,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趙無恤深深明白這個想法不僅幼稚,而且染上了非常濃厚的禁忌意味,然而它在他的心裏紮下了根,他不可控制地被這樣的念頭牢牢吸引、掌控了,它迅速地摧毀了他的理智,拖着他墜向黑暗的深淵。
直到談話終結,趙無恤沒能說出任何反駁父親的話。趙鞅立即就把事情定了下來。
最後,趙鞅決定派趙無恤去向代嬴傳達這個消息,通過兒子的反應,趙鞅覺察到他們之間似乎存在着比其他人親密的關系,于是他看似随意地對趙無恤說:“你去問問她願不願意”。
向來敏感的趙無恤覺得自己好像領會了這句話的含義。他應聲而去,回到自己的屋子以後,很快躺下了,任何人的關心和問話都沒有理會。趙無恤像生了一場大病需要發汗那樣,把自己埋在被子裏緊緊裹住。這一天晚上他夢見許多事情,有好的、有壞的,他夢見死去的母親,可她到底是死了,他伸手去摸,她已經冰涼。第二天,他頭痛欲裂,早早地醒來,在夏季的清新的早上,趁太陽還沒有升得太高,走到代嬴的房中。
清晨的風是涼爽的,代嬴穿着夏季的單衣,鬓發在臉側輕輕拂動。她拿着練習縫紉的針線,驚喜地擡頭看趙無恤。
“我覺得好久都沒見過你了。”代嬴溫柔地笑道。
趙無恤一眼瞥見她放在案頭的漆碗,外面黑底紅紋,裏面是朱色的,碗裏整齊地碼放着些做工精致的饴糖,大概是代嬴的點心。趙無恤的胸中猛然升起一陣痛苦,小小的、乳黃色的麥芽糖化成了一團火,燃燒着他的心髒和胸腔,他将頭別開,努力喘了兩口氣,才覺得自己能夠開口說話了。
“姊姊。”他說:“你有沒有想過要嫁給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