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從趙無恤走進門的那一刻開始,記憶的藤蔓就不斷地糾纏着他。院子外一片喧嚣,原來是準備啓程去晉陽了,父親的使者跑着來叫他,他當時站在代嬴的門外,義無反顧地折了回去,他就站在代嬴的門外。
一直以來,趙鞅看到的是趙無恤固定的一面:沉着、老練,甚至有些自負,在父親心裏,他的形象優秀又片面。趙鞅不知道趙無恤正忍受着隐秘的痛苦的折磨——對于自身價值的懷疑。這痛苦來源于他被趙鞅忽視的童年,繼承自被趙鞅輕賤對待的母親。他的船起航不久,在波濤洶湧的灰藍色海面上航行,泛着泡沫的波浪又兇又急地撲過來,發出雷霆般的聲響,他覺得自己好像有資格與雲霄齊頭并進而瞬間又仿佛跌入海溝深處,趙無恤便是如此在自卑與自負之間颠簸輾轉幾乎永無定時。
只有代嬴對他始終如一,她溫柔馴順的眼睛默默地注視他。她并不懂很多事情,也不需要懂得,她身上有母親般的特質。被那雙寧靜的眼睛注視的時候,趙無恤覺得她們的命運許多地方都很相似,比如母親是從狄族被俘來的而代嬴即将要去代戎,這是注定好的,因為趙氏永遠不可能擺脫和狄戎蠻夷的糾纏,而他們是趙家的孩子,命運原來一開始就埋好了伏筆,一點也不突然。
無論從哪種角度來說,阻攔代嬴去代地都是不明智的決定,趙無恤一直用那個将來把她奪回的計劃安慰自己,可在向代嬴傳達父親的意思時,他還是心如刀絞,這是趙無恤第一次将自己的忍耐力發揮到極限。
他條理清晰,冷靜客觀地敘述了家族交代給代嬴的任務,以及這麽做的意義,似乎他非常希望代嬴能夠成行,出于懲罰自己的目的,他甚至沒有向代嬴隐瞞聯姻之計是由自己提出的事實。代嬴一動不動地聽着他說,在她姣美柔嫩的面龐上,喜悅和笑容消失了,她端正了坐姿,神情漸漸變得嚴肅、陰郁起來,等趙無恤覺得時機已到,停止了訴說,直挺挺地等待回應,代嬴将被自己絞成了亂麻的線團放在桌上,嘆了口氣,垂下眼睛。
“這種事本來就是聽憑父母做主的。”代嬴回答,聲音冰涼而甜蜜:“你去告訴父親,我不會叫他為難。”
趙無恤的冷汗早就浸透了葛衫,使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包在濕漉漉的裹屍布裏的屍體。他看到代嬴的眼睫在金色的朝陽下顫抖着,牙齒緊緊地咬住了下嘴唇,趙無恤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代嬴一定不願意嫁人,一定不願意去多風沙的蠻夷之地。但代嬴什麽也沒說,這會兒,他莫名其妙地覺得代嬴好像背叛了他。
“姊姊。”于是趙無恤說:“這是為了趙氏和代國的友好。”
代嬴猛地回過頭,她在晨光裏向他微笑。
“友好?”她機械地重複了一遍仿佛她從未聽過這個詞,緊接着代嬴用袖子捂住嘴,似乎再也不能忍受般,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忽然爆發的歇斯底裏的笑聲很快就吓跑了窗外桑樹上的鴿子,并且多少讓趙無恤感到一種殘忍的滿足。随即,他覺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在這個屋子裏多待了,太陽升上來之後的熱度将一切都變得滾燙,他甚至還沒有告辭就立即走了出去。
當他走到代嬴的窗戶下面時,他在窗子裏發現了姊姊白色的臉,他驚慌失措地扭頭和她對視,代嬴将一只手放在窗棂上,露出憐愛而不無憂傷的表情。
“你終于也懂得替家族着想了。”她隔着窗,用抑制着悲哀的語氣說——偉大的忍辱負重的女性通常會用到的語氣。
趙無恤馬上想起了他還不是太子的日子,那會兒萬事萬物沒有現在這麽複雜,年幼的代嬴拉着他的袖子和他說起中軍将要來訪的事,趙無恤踢着腳下滿是灰塵的破竹筐,冷酷地答道這都與我無關。那時候他擁有一切,他的世界中心是母親和姊姊,而不是什麽家族。
“……我一定把你接回來,你等着我。”趙無恤咬牙說。
他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有多麽陰森可怕,因為他甚至不敢再看一看代嬴的臉,趙無恤沿着被陰影和光點占據了的高牆匆匆走去,在他身後,傳來撐條被撤下,窗戶嘭地關上的聲音。
這天起,趙無恤就再也沒去見過代嬴。代嬴出嫁的事就這麽決定了,占蔔、問名等繁瑣的程序一一完成,婚期越來越近,家中開始進行各種各樣的準備,最後,代國派來迎接的隊伍到了绛都,在館舍中住下。趙無恤實在無法忍受這種日複一日的折磨,向父親申請外出打獵。
趙無恤已經一年多沒見代嬴,代嬴的忍耐力是不如他的,因此在某一天,他不在的日子,她闖入了趙無恤的房間。
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進趙無恤的屋子,對于代嬴來說是一種異常的幸運,因為她的行動不僅是毫無部署的,而且完全沒有理由,最初支撐代嬴走出閨門的是一種不甘心,她不甘心就這樣等着婚期到來然後被裝上馬車送走,仿佛那會讓她失去很重要的東西。
那是秋天的下午,渾金色的陽光落在青瓦的屋檐上,折射進窗子裏,在她绛紅的裳面投下晃動的光斑。代嬴稍微緩過神來,認出這是趙無恤的書房。這裏沒有趙無恤,只有一些低矮的家具安靜地擺放着。代嬴意識到自己做了可怕的事,害怕得發起抖來,她已經許嫁了,而趙無恤也超過了男女不分席的年齡,這樣的行為非常失禮。然而,盡管代嬴恐懼得要死,一個勁兒質問自己為什麽,甚至想起了昔日禮儀教師拿來恐吓她的那些不貞潔的婦女的例子,她還是沒有退出,仿佛有什麽魔力把她吸引在這裏似的。
她顫抖着環顧這間屋子,不由自主地想象趙無恤日常的起居。在素淨的坐榻上面,放着一架漆成暗紅色、擺有高腳銅燈盞的小幾,是趙無恤平常讀書的地方,一些竹簡整理得很整齊,摞在一邊。代嬴的眼睛猛地盯住了一樣東西——一柄精致的錯金短匕首,用葛布條纏繞着,柄端做成張大嘴的怪獸的模樣,眼睛處鑲嵌了漆黑的寶石——它呆在桌子的一邊,像一個與世無争的人。代嬴很快就認出這是趙無恤平常佩戴的匕首,是攻打鮮虞的戰利品,她見過它懸在弟弟衣帶上的樣子。
想到趙無恤穿着深衣,朝暮之間在宅邸中穿梭的情形,代嬴立刻感到一陣窒息。她四肢僵硬,手指也冰涼了,徒勞地思考了一下,好像被蠱惑般一把抓住了那柄匕首,由于過分激動,她險些把匕首掉在地上。她将它匆匆塞進自己的衣襟裏,深吸兩口氣,飛快地跑出了趙無恤的房間。
代嬴的出嫁在一個月後,天空高曠且深遠,草木也被染成适合時宜的莊重的金與紅。府中的織工提前半年就為她準備華美的喜服,她的陪嫁品裝了好幾車,幾乎樣樣齊備:絢麗且花式繁多的絲質品、用各種工藝鑲嵌寶石的青銅器皿、各地的陪嫁奴仆、還有見丈夫的父母以及妯娌時需要用到的禮物。
在莊重的奏樂聲裏,代嬴向趙鞅拜別,趙鞅沉默地打量自己滿頭珠翠的女兒,以一位父親而不是一個家族主人的眼神。然後他說:“我曾聽人說你是不大願意的,你怨我嗎?”
代嬴溫和地笑了起來,她姣美地低垂秀頸,這一動作使得垂在她額間的魚形玉組飾微微晃蕩:“婢子不敢。”她點過口脂的绛唇略略張開:“父母給我血肉之軀,又将我養育成人,何怨之有?”
“那麽——”趙鞅頓了頓,說:“你怨趙無恤嗎?”
代嬴的笑容消失了。“我不怨他。”她輕輕地說,垂下了眼:“因為他是未來的趙氏宗主。”
忽然起了一陣秋風,代嬴身着盛裝從宗廟中走出,夕陽西下,血色的殘陽染紅了宗廟青色的屋檐。她站在臺階上,擡起眼來最後看了看黃昏時分的绛都,接着在乳母的攙扶下,乘坐上為她準備的用金色漆出華麗紋路的車子。
趙無恤從打獵的地方歸來,還沒來得及和代嬴說幾天話,就要将她送走。秋風鼓蕩着他的袍袖,他穿着黑色花紋鑲邊的深衣,頭頂上是宗廟陰暗的青黑色棟梁,他站在高處目送姊姊的車隊慢慢從視線裏消失,沒有發覺其中裝載有他的匕首。
所有見過代嬴陪嫁儀仗的人都在議論這個少女的幸福,在他們的羨慕和對趙氏榮華的感嘆聲中,連綿幾裏的車隊離開了绛都,向偏遠的北國行去。趙無恤獨自想象着車隊駛到寒冷的北方地區時的樣子:黎明冉冉升起,在灰色的天空下,車輪踏裂了高原上尚未解凍的凝霜的土地,同時也碾過了一個少年小心翼翼地從童稚時期呵護到現在的,珍貴又溫暖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