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新年過了,正是初春時候。荀申的病情愈發加重。

荀瑤被立為太子之後的第七年,過早地迎來了即位的征兆。荀申是去年冬天染的病,新年祭祀時還能撐着病體主持,新年一過,由于春季的潮濕多雨,越發沉重,以至于卧床不起。到了最後,更是醒着的日子少,昏迷的日子多。醫師請過無數,但不甚見效,蔔官也占不出作祟的跡象,荀申被鬧得煩了,幹脆從此不吃一切藥,夫人和兒女都很擔憂,說道:“該不會延續前幾代人的命運吧!”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相對啜泣。

一個仲春的晚上,荀申自知大限已至,于是派人将荀瑤叫到自己床前,屏退衆人,說有重要事情囑咐。沒人知道他臨終的遺言,過了一會,人們看見荀瑤默不作聲地退出帳幕,向外走去,荀申徹底昏死。直到夜很深了,荀瑤一個人呆着的時候,忽然從荀申住的院子裏傳出喧鬧,接着便是有人出來索要各種後事需要的物資,智氏的主君去世了,享年四十多歲。

原本春季的新衣剛做好不久,此時又要換上粗鄙簡陋的喪服,實在非常可悲,回想七年之前,春祭過後,荀申除去喪服,冊立繼承人時的音容,又叫人感慨人世的無常。可喜的是,荀瑤這時二十多歲,正是青春年少,比起前幾年來更加豐神俊雅。在主持葬儀時,他身穿漆黑的粗布麻衣,跟随在靈柩旁邊。那被愁雲籠罩、神情哀戚的姿态,令前來吊唁的人贊嘆不已,人們說,葬儀中的荀瑤簡直如同初春第一眼看到的積雪的梅枝,叫人難以忘懷。

葬禮完畢,荀瑤便成為了智氏宗主,同時也代替父親進入晉國朝堂,官任下軍佐。這一天,荀瑤從童年開始就很是期盼,他為此做出了許多努力。年月已久,那時陪伴的祖父和父親都相繼逝世,荀瑤相信自己能完成他們的遺願,将智氏進一步地發展下去。他年輕而傲慢,無論是如今國內政壇中的哪一位都不放在眼裏,他在這個世上沒有忌憚的人。

前去拜見國君的那一天,荀瑤正式穿上了卿的繡有紋章的衣服,代表他接下來就要和趙鞅、韓魏的宗主們站在一起,分享晉國的權力。官服是才做好的,上面的刺繡和鑲邊都嶄新光豔,荀瑤穿上非常好看,他的容貌很是鮮姣華麗,與那種氣派相得益彰。在公卿們前到晉國宮殿裏去敘職的時候,宮女們常常躲在各處窺看他的風采。趙鞅雖然并不怎麽喜歡他,但看見他也不禁感慨世事如夢,那一年來家裏的小孩子,終于成為了公卿。

起初的兩年,晉國沒有什麽大事,荀瑤表現得比較平和,與其他大臣之間也只是普通地商讨公務,尚未作出驚人之舉。趙鞅偶爾和趙無恤說起荀瑤,都是以稀松平常的态度。等到為荀申服喪的三個年頭過了,春祭一舉行完畢,荀瑤便以智氏宗主的身份,宣布要帶領智氏軍隊前去讨伐鄭國,借口是鄭國無道,以外嬖為将,晉國前去平亂。實際上,鄭國自古就經常搖擺不定,不肯完全服從晉國,近來晉國由于內亂頻發,君主無能,漸漸衰弱,諸侯之間更是沒有多少國家願意遵從晉國的命令。晉國對鄭國不知用了多少次兵,到荀瑤這裏也毫不例外。

可他進入政壇不久,如此施行實在有些迫不及待了,不知其他大臣會如何作想。據說曾有家臣勸告過荀瑤,荀瑤并未聽從,他的想法是誰也更改不了的,他那麽傲慢,不認為別人會想得比他周到。諸位同僚之間,開始流傳荀瑤為人淩厲狠毒、類似他的祖父荀跞的言論。

如今情形不似當初,僅有智氏之軍未免薄弱,荀瑤開始尋求援助,他以曾與趙氏有盟約為由,來書請求趙氏出兵,這盟約是範、中行氏之亂時荀跞與趙鞅定下的盟約。趙鞅接到書簡十分頭疼,又不好推辭,便把趙無恤叫來,将這個任務交給了他,讓他帶領趙氏的部分軍隊跟從荀瑤,對于智氏則回複說自己有病在身,不能親至。

趙無恤得知父親把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既欣喜又恐懼。趙鞅沒有對他多囑咐什麽,就叫他去了。趙無恤第一次單獨參與國際上的行動,心中不安,一舉一動都盡量小心,如履薄冰。

荀瑤的軍隊先行出發,在鄭國郊外駐紮下來,等待趙軍。兩軍彙合之後,為了不顯得無禮,趙無恤決定主動去拜會荀瑤。

雖然兩人在幼時就認識,而且在這些年中在各種場合遇見過好幾次,可趙無恤在軍中的官職畢竟較低,而且前幾年大部分時間都在晉陽處理政務,沒有專門正式地拜見。于是就按照初見的禮儀,因為身處軍中,準備了革铠、辔頭、馬鞍等行軍必要之物,裝盛在漆木箱子裏,親自前去獻給荀瑤。

在準備東西時,趙無恤的眼前又浮現出荀瑤幼時傲慢的面影,他的記憶很是深刻,對于這次的重逢,頓時有了說不出的微妙滋味。

趙無恤被引進軍帳與荀瑤見禮。簾幔一揭起來,趙無恤看見荀瑤身着玄色便服,不甚端正地坐在矮幾前,以手支頤,仿佛正在沉思。見到面前有了來人,他才站起身,面上立即露出一貫的那種讨人喜歡的笑容。趙無恤微低着頭,努力使自己看起來謙和,不知是不是偏見的緣故,他在荀瑤的笑容中看到了虛僞。

荀瑤卻好像很感興趣地打量他,等雙方落座之後,他微笑地說:“我正等着你來呢。”

今日主動前來拜見,已是很客氣的做法,荀瑤卻說等着他這麽做,未免也太不謙虛了。趙無恤望着他,一時不知如何答話。荀瑤的容顏比起少時更加出衆,身着戎裝更是英武潇灑。可他的氣質依舊令趙無恤感到不快,荀瑤不是個好相處的人。趙無恤想了想,注意着不表現出任何情緒,随便答說了一些家父抱疾,不得已派我前來協助,久仰您的盛名,同處一軍十分榮幸之類的客套話。

荀瑤津津有味地聽着,根本沒聽進去,因為随即他問趙無恤:“要出去走走麽?”

趙無恤愣了愣,以為自己聽錯了,荀瑤從容地注視他,那樣子叫人覺得只有不解風趣的人才會拒絕。趙無恤略略颔首:“悉聽尊便。”他說。

荀瑤換了身衣服,他們便散步似地走出了軍帳,趙無恤是正午來拜見的,山坡上面,天邊的雲絮白得令人心曠神怡,強烈的陽光從碧藍的雲霄上傾灑下來,毫無阻攔地照耀着空蕩的四野,照耀着生滿荒草的平地和黃土堆積的禿垣,照耀着滿是塵埃的虛空。山坡下面,趙軍剛到不久,正在安營紮寨。黑黝黝的人群在陽光下移動,舒展着身軀,揮灑汗水,被他們扔在一旁的武器和鍋子閃閃發光。

荀瑤的營地選在地勢較高的地方,自然是有講究的,這地方很适合瞭望,可以随時觀察鄭國方面的動向。荀瑤帶着趙無恤穿過智氏的軍營,遠遠近近地傳來口令聲,原來是智氏的士兵正在營地的空隙間操練,趙無恤望着那些排列整齊、訓練有素的人群,明白荀瑤是要向他展示智氏的強大。

他轉過頭去望向荀瑤,荀瑤的神情慵懶而自在,絲毫沒有表露自己的用心,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趙無恤說閑話,時不時應和一下其他人的行禮。等他們穿過半個軍營,走上一條掩映在小灌木叢中的窄徑,荀瑤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哎,理當問問上軍将的病情,太疏忽了。”

他口中說着,回身看走在後面的趙無恤,深褐色的眼睛內滿是真誠,仿佛的确特別關切:“聽說病勢兇猛,我聽了很憂心呢。”

“我離家時,非常沉重。”趙無恤答道:“不過昨天送來書信,說好些了。”

荀瑤點點頭,沒說話。

在他沉默的時候,春天的鳥在一旁斷斷續續地鳴叫,風把他們身邊灌木的葉子吹得簌簌地響。

他明明已經知道了真相,他想要做什麽呢?想要說什麽呢?趙無恤注視着荀瑤那雙具有光芒的眼睛,猜測着。從自己的想法裏,他感受到了敵意。

荀瑤又漫不經心地開口:“不過,上軍将畢竟年事已高,無恤是否想過即位之後……”

“父親在時,只敢全心侍奉父親,沒有心思想即位。”趙無恤反應過來他要說什麽,打斷了他。

荀瑤揚高了眉毛,也許是覺得趙無恤比他想象中聰明,他睥睨了趙無恤一會。隐約帶着輕蔑的姿态,在午時的太陽裏,使得他漂亮的容貌益發具有光采。出乎趙無恤意料的是,荀瑤沒有惱怒或者尴尬,他大笑起來。

“趙無恤,你真是個小心的人。”他邊笑邊說,又親切地道:“哎,這裏只有我與你,何必?”

“心中所想,自然出口而已。”趙無恤說:“如有得罪,望您包涵。”

荀瑤感到惋惜似地搖了搖頭:“沒想到。”他說:“你大概不記得了,我小時候見過你,印象中你可沒有現在這麽有趣。”

趙無恤心中微驚。他皺起眉頭,凝視身穿白裏的淡紫色深衣、在春季的灌木叢中高聲說話、尋即甩開袖子向前走去的青年人。他的笑語散落在勃發的草木之中,仿佛還在趙無恤的心中萦繞着餘聲。他以為荀瑤對那次見面已經毫無印象了,荀瑤卻以為毫無印象的是他。趙無恤頓時有一種追上去、把所有真相都告訴荀瑤的沖動。不僅十多年前冬天在趙家相見的場景還深刻地留存在他的記憶裏,而且在荀瑤還是個幼童,不知趙無恤是何許人也的時候,他就記得他。那時候他從遠處遙望荀瑤,絕望地以為他一輩子也沒有向他搭話的機會。

盡管荀瑤的傲慢和自我中心時刻都在刺傷趙無恤,他對他的敵意和厭惡與日俱增就像熟悉黑暗的眼睛讨厭光芒,但趙無恤不能否認,在這種敵意中含有向往和敬佩的成分,就像夕陽之下,他第一次見到年幼的荀瑤那樣。少年的趙無恤隐約對他産生了向往。他向往荀瑤的身份,成人後則向往他的從容和富有自信,也向往智瑤光鮮如飽滿殷紅的果實般的姿容。

趙無恤最終什麽也沒說。

“被您說有趣大概應該高興。”他撥開茂密的小枝桠,慢慢地跟在荀瑤後面:“不過,評判人無需以是否有趣或者別的什麽無關緊要的事情為标準,我覺得是這樣。”

“哦?”荀瑤撥弄着自己挂在枯枝上的袖子,頭也不回地問:“在無恤看來,應當以什麽為準?”

趙無恤捕捉到了機會,擡起眼來,荀瑤這時并未能看到這張相貌平平的面龐上的光彩。

“應當以人的一生功績為準。”趙無恤篤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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