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荀瑤并未意識到,趙無恤是在向他宣戰。與此同時,他也是在向舊日的自己,向伯魯、向趙鞅、向滿堂的公卿,向那些他曾經欣羨渴望過的人們宣戰。終有一日他将達到、甚至是超過命運的高度,他對于自己的身份不會再感到愧疚,他不是幸運兒,他是天生的統治者。

不過接下來的戰争并不是和荀瑤競争的戰場,趙無恤非常清楚,趙氏此次的幫助不過是虛張聲勢,趙鞅不打算為了荀瑤的利益犧牲自己的士兵,他只需要做做樣子糊弄荀瑤。荀瑤的拉攏他輕描淡寫地拒絕了,荀瑤向他展示智氏軍隊的強大,他就随口誇贊幾句,把禮物獻上,算盡了禮。後來趙無恤還聽說荀瑤對他的禮物不太滿意,當然,要讓他感到滿意,到底是不容易的事。

戰争開始了,智氏軍隊作為主力,對鄭國的軍隊發起了猛烈的進攻,趙氏軍隊則沒有什麽斬獲,當智瑤的士兵為了主君奮力拼殺時,他們在保存自己。趙氏內部的家臣們很清楚趙無恤不看重這場戰争的結果。實際上,戰争并不是任何時候都振奮人心、令人激昂沸騰的,尤其是在并不打算認真打這場仗的時候,更是十分沉悶無趣。趙無恤一開始保持緊張,随後很快就厭倦了這種生活,他想了許多辦法纾解自己的無聊。在暫時停戰的期間,他甚至會去近郊打獵,他在郊外的山頭上獵獲了一只皮毛泛着紫色的狐貍,剝了皮準備帶回去做狐裘的袖子。

目前的情況在所難免,指望趙氏出力顯然是天方夜譚,年輕的荀瑤卻感到不滿。滿懷痛恨的鄭國人在包圍中堅守着城池,荀氏的軍隊久攻不下,荀瑤很自然地把戰争的不順歸結到了趙軍的不夠努力身上。期間,他三番兩次将趙無恤召到自己的軍帳,每隔幾天就要與他商讨一次破城的計劃。

趙無恤第一次對于荀瑤取得了勝利,他表現出了超于常人的忍耐力,聆聽着荀瑤的長篇大論,一點也不煩躁。看着口幹舌燥的荀瑤,他心中倒隐約生出一點痛快的感覺,荀瑤在沉穩方面比不過他。荀瑤漸漸在這場拉鋸戰中失去了耐心:他想到趙無恤坐在他面前,在軍帳的燭火下仔細查看周邊地形圖的時候,心裏正惦記今年冬天新狐裘泛紫的袖口。

一個傍晚,荀瑤安排了簡單的筵席,将趙無恤請到自己的軍帳。宴席上是些容易取得的東西,有烤幹的肉條、肉脯、時令蔬菜制作的菜羹和腌制的野味,最重要的則是酒——能鼓舞鬥志也能迷惑精神的酒,如今軍中能拿出來的最好的酒。

盡管趙無恤掩飾得很好,他少時養成的、酗酒的缺點,還是被荀瑤掌握了,或許在绛都他就知道,又或許是這場戰争開始之後才知道的,這不重要。宴席進行到一半,荀瑤走到趙無恤面前,親自向他勸酒,舉觞時他說:“為了兩家的勝利,滿飲此杯!”

趙無恤聞到撲面而來的酒氣,他仔細看看荀瑤的臉,覺得對方可能喝醉了。趙無恤酒量很好,可以說自加冠以後便未喝醉過,而荀瑤不嗜酒,加上沒有像趙無恤那樣在宴席開始後就有意克制自己,所以手有些搖晃,盛在鑄有鷺紋的器皿中的酒顫抖地動蕩,冒着熱氣,反射出庭燎的火光。

趙無恤确定了一下自己還清醒,他端起沉重的樽來,說:“祝您拿下此地。”

荀瑤詭谲地笑了起來,伸出一只胳膊搭在趙無恤肩上,當飾有刺繡的柔軟衣袂擦過他的臉,帶來一小片陰影,趙無恤在荀瑤袖中嗅見濃郁的發酵了的黍麥香味。荀瑤的手捏着他的肩胛骨,像捏着一個易碎的器皿,他的臉向他湊近。

“你這人太見外了,我們兩家,是有盟約的呀。”

趙無恤窘迫起來,無奈又厭惡地低下頭。荀瑤把半個身子都靠在他身上,很是沉重,他半開半阖的深褐色眸子掃過趙無恤的臉,嘴角翹起微笑。他醺醺然地把自己手中的器皿遞到趙無恤唇邊,示意他就着他的手飲盡,趙無恤向後躲了躲,他馬上又伸出手去,硬是把冰冷的杯沿貼着他的嘴唇。這幾乎是一個威逼的姿勢,荀瑤一定是喝多了,趙無恤在心底嘆息,否則,荀瑤就是故意侮辱、輕慢他。

無論怎樣,趙無恤知道自己絕不能屈就,除了趙氏的顏面之外,荀瑤的親熱讓他害怕。可荀瑤畢竟是晉國的卿,是下軍佐,趙無恤的官職比他低許多,因此不敢輕舉妄動。他和荀瑤僵持着,眉頭蹙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面龐露出為難的神情,他手足無措了。而由于熟知荀瑤暴躁的個性,随侍的人竟沒有敢來幫着趙無恤勸解的。

“喝了吧。”荀瑤借着醉意,繼續在他耳邊說:“喝了我們就一起拿下鄭地,拿不下就不回去……誰也不先回去!”

“……見諒。”趙無恤回答:“我已不勝酒力。”

他已經足夠謙卑,沒想到這句話居然使荀瑤勃然大怒,确實有點諷刺,酩酊大醉的荀瑤還要繼續喝下去,無比清醒的趙無恤說他不能喝了。荀瑤冷笑起來,一把揪住趙無恤的衣襟。醉酒之人的力氣大得可怕,趙無恤一驚,只來得及抓住他的手腕,皮膚交疊時的熱度轉瞬即逝,接着荀瑤大笑起來:“趙無恤,你在我面前還要裝模作樣!你不是向來喜歡喝酒嗎?我親手遞給你,你也敢推辭?”

“你有什麽資格推辭?”荀瑤質問,在趙無恤反應過來的前一秒,他将手中的酒漿悉數倒在了他的臉上。

面對突如其來的襲擊,趙無恤本能地閉上了眼睛,淺琥珀色的液體劈頭蓋臉地淋下來,暫時地窒息了他,下意識的呼吸使得帶着辣意的酒液猛烈地嗆入鼻腔,他一口氣沒緩過來,弓着身子,難過地咳嗽。荀瑤做完這一切之後,尚嫌不夠似的,把厚重的青銅器向他用力一擲,那一件冰冷的東西擊中了趙無恤胸前。

“由于出身低微,旁人一起上學時你只能在家砍柴。”荀瑤半直起身,略略側過來的臉上浮現出叫人恐懼的、冷酷的笑容,他擡高眉毛:“趙無恤,如今坐在這兒就是你莫大的榮幸,裝模作樣不覺得羞恥嗎?你這個懦夫!”

趙無恤渾身顫抖起來,透過被酒液浸濕的眼簾,他滿懷痛恨地看着這個人,感到自己好不容易樹立起的信心,那向過去宣戰的豪情,輕而易舉地便被荀瑤摧毀了。從這天夜裏,他真正地看清荀瑤的內裏,在俊美、風度高華的外表之下,裹着殘暴、兇狠、可怕的靈魂。他唾罵趙無恤,就像唾罵一個不值一提的賤民。自荀瑤那沉浸在庭燎的火光裏的、美麗的半邊面龐上,趙無恤看見慣常令他向往又叫他痛恨的東西——确信自己高于他人的優越。是啊,荀瑤有着與生俱來的、不可磨滅的優越感,他是真正的貴家的兒子,和奴婢所生的趙無恤到底有着不同,無論做出什麽,趙無恤出生的卑賤将會永遠被人銘記,他的過去無法抹消。

趙無恤絕望地想,即使有朝一日他将荀瑤投入囚牢,居高臨下地站在籠檻外,手拿鑰匙,荀瑤也依然會這樣向他投來一瞥,露出這樣一成不變的優越的微笑,只有他有資格這麽看、這麽笑。

他望着荀瑤的時候,覺得自己永遠都不能戰勝荀瑤了。

軍帳入口處傳來喧嘩聲,打破了他們之間可怕的氛圍,在外面侍候趙氏的随從聽見動靜,闖了進來,無數利劍出鞘的聲音大概是趙無恤此刻最大的慰藉,可他一面用袖子掩着嘴,試圖把嗆進氣管的酒液咳出來,一面向聚集在門口的家臣輕輕搖頭。

“下軍佐喝醉了。”他說。

趙無恤胸前的衣服幾乎濕透,鬓發散亂了貼在臉側,從家臣驚訝的神情中,他可以猜測自己現在有多狼狽。在他為荀瑤辯解時,忽然發覺荀瑤或許沒有他想象中醉的厲害,他眼角的餘光瞥見荀瑤嘴角一彎,異常優雅地露出勝利的笑容。趙無恤立即感到一陣莫大的痛苦,通過被打濕了、散發酒釀香氣的衣服傳遞到全身,像一把冰冷的火灼燒着他。

雖然趙無恤比荀瑤年長,在狡詐方面,卻還不如他。荀瑤利用了趙無恤的忍隐,他知道避免沖突對于趙氏來說是最有利的。因此肆無忌憚地戲弄趙無恤,趙無恤無法逃脫他設的陷阱,只能按照荀瑤想的那樣做,為了家族,他得将個人的榮辱置之度外,他必須表示屈服。

趙無恤低下頭,有種自己即将失控的錯覺,他的手指緊緊捉住漆木案幾的邊緣,用力到指節發痛。

家臣們略帶憐憫的表情悉數映入眼簾,趙無恤霍然開始痛恨這一刻的清醒,因為清醒他真切地感到痛苦,被輕視、被看穿、被羞辱的痛苦,因為清醒他将把這一幕永遠銘記,他失去了酒精的麻醉,而只能任由痛苦的刃尖劃破他的皮肉、穿過他的血脈、深深刺入他的心中,痛苦在他的軀幹

中游走。

趙無恤借口要換衣服,起身離開了那場筵席,荀瑤沒有挽留。他走出軍帳,春夜微帶冷意的風迎面吹來,胸口湧起了寒意。家臣們沉默地簇擁在他身邊,氣氛非常壓抑,終于,有一個人忍不住說:“智瑤如此輕辱趙氏,豈能一忍了之?”他頓了頓,看着四周,大膽地說下去:“我們不如帶人沖進他的軍帳,趁他沒有防備,亂劍砍殺了這豎子!”

雖然沒人接口,然而一股贊同的氣氛在衆人中彌漫開來,趙無恤确信只要他點點頭,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拔出劍殺回去。趙無恤只是扭頭看了始作俑者一眼,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感受他的眼神堅決而冰冷,那恐怖的神情吓得對方咽了咽口水,倒退了一步——趙無恤緩緩開口。

“從今往後不許再提此事。”他說。

☆、河廣

趙無恤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這種變化不是突然産生的,而是長時間以來就緩慢地進行着,只不過最近忽地加快了,使別人明顯地感受到了這種改變而已。

荀瑤對于鄭地的包圍最終破産了,由于趙無恤那天晚上受到的羞辱,趙氏的軍隊更加不肯出力,軍中彌漫着消極的氣氛。不久之後,晉國的宿敵楚國收到了鄭國的消息,楚國令尹帶着數目衆多的軍隊來援,荀瑤知道抵擋不住,只好放棄圍城,過早地從鄭國撤兵。此次的戰争可以說幾乎沒有獲利,荀瑤對這種結果懷恨在心。他非但并未從中吸取教訓,反倒寫了一封信給趙鞅,建議他別讓趙無恤當趙氏的繼承者,他寫了很多緣由,不幸被趙鞅識破他是在胡說八道。

趙鞅向趙無恤展示了他的來信,趙無恤咬着嘴唇跪在父親面前,默然無言。

秋天到來,朝堂上沒有什麽政務,日子也很好,趙鞅便着手處理趙氏內部的一些事情。前幾年,代嬴遠嫁代國,如今他想起趙無恤也到了娶妻的年紀。趙無恤癡迷于對權力的追逐,未曾對绛都的哪位女性表示過偏愛,就由趙鞅确定人選,為趙無恤娶了空同氏的長女為妻,趙無恤沒有異議。他确實需要一點事情把他從那樣的陰影中解放出來,他不願再想荀瑤。

雖然并非同一支,不過,新宗婦和趙無恤的母親一樣,都出自狄族,只是空同子有着更高貴的身份,來自一個強大而非被擊敗的部落。晉國自古就和狄戎有往來,驅使他們為自己戰鬥,趙氏同樣需要盟友。恰巧趙無恤也需要一位夫人,所以有了這樣的婚姻,對趙無恤來說,一位狄族的夫人或許比一位绛都當地的中原少女要好——不過他從來沒有對誰說過真正的想法。

空同子不是一個符合趙無恤幻想的女人,不過她沒有什麽顯著的缺陷。趙無恤和她用同一副器皿飲了酒,忍不住要打量這個忽然被塞進了他的人生,以後可能一直要這麽和他度過一輩子的女性。空同子的容貌與中原人沒有區別,不像趙無恤的母親或是趙無恤那樣,身上存有狄族的特征。一開始,趙無恤對她很是好奇,後來這種興趣就漸漸地消磨了。

空同子的心是滴水不漏的,由她來當趙氏未來的主母再适合不過,她好像未曾經歷過少女時期,就匆匆地老去了。他們的婚後生活特別平淡,自從來到绛都的第一天,空同子就對一切表現得理所當然,她從不怯懦,對一切事情都顯得缺乏興趣。趙氏的族人們都說空同子的性格有些古怪,大約是殷商後裔的緣故。

在趙無恤婚禮舉行的前夕,代嬴從代地差人送來了書信。趙無恤聽見這個消息,塵封的記憶中昔日姊姊的形象立即浮現出來,和那個陌生的、不知道具體情形的妻子不一樣,代嬴在他心中曾經引起禁忌、罪惡的情感,在灰燼散去的同時,他回想起糖的甜美和酒液的香氣。然而,代嬴在代國待得太久了,她的口吻已帶上了代王夫人的成分,不再像純粹的姊姊那樣親密,這是難免的,如同遺落的時光永久無法找回。

代嬴在字裏行間說着一些乏味的話,漠不關心地祝福弟弟,趙無恤覺得她仿佛成了一個很遙遠的人——代嬴到底還是露出了些破綻,在她的情感中,往昔的痕跡尚未完全磨滅。交由使者帶來的禮物裏,有一匹絹在一角被人用墨題上了“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崇朝。”的句子,趙無恤識得那是代嬴的手筆。

代嬴大概有過吩咐,特意要讓趙無恤看到這兩句,她在提醒他,他們的關系曾經多麽親密現在又多麽疏遠。如果她的傳情是出于折磨趙無恤的目的,要讓他心中的焦慮和痛楚被重新喚醒,那麽她就大錯特錯了。代嬴還不清楚在趙無恤身上發生的改變——他非常平靜地看了看代嬴的筆跡,甚至沒有去摸一下布帛上的墨水,就将臉轉開了,他下令将這些字跡銷毀,以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趙無恤對自己的心狠和冷漠也感到奇妙,他發覺自己終于擺脫了什麽桎梏,或者說是終于失去了某些東西,孤身一人時他望着夜色中的燭光,微微地笑了一下。

“誰謂河廣?”他仿佛受到姊姊的影響,低聲吟道:“一葦杭之。”

宗子娶親的喜悅氣氛沒能在趙氏維持多久,甚至沒有維持到空同子懷上身孕。秋天将過,冬天未至之際,又發生了一件悲哀的事,曾經的太子趙伯魯在自己的封地打獵時受了傷,傷口流膿發爛,他痛苦不堪,沒過多久就死去了,死時膝下只留有一個年幼的兒子。

喜事和喪事接踵而至,宛如這人間就是一個不斷上演各種戲劇的、嘈雜的、亂七八糟的大舞臺,舊的道具還沒來得及挪下新的一場又要開演,幕布匆匆地拉起又落下,趙家人再出現的時候都穿上了喪服。

由于強烈的自卑,趙無恤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了趙伯魯什麽,他想過即位之後要做些事情補償他,趙伯魯沒能等來這一天,在不得志中死去了。他的兒子還太小,不甚清楚生死的概念,舉行一系列下葬的儀式時,他驚愕地站着觀看,他的母親狠狠打了他兩下,才終于哭了出來。

趙鞅穿着漆黑的衣裳,在一邊接待吊唁的來客,雖然他經歷過太多事情,并未表露得怎麽悲哀,趙無恤還是驚奇地發現,他的兩鬓竟和衣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像冬日的天空一般被染成了蒼白。趙鞅站在落葉還未來得及掃除的庭院裏擡頭看看天色,面上的褶皺使他的目光顯得蒼老了,也讓他望向上天的眼神帶有了一種質問的意味。

無意間觸碰到他的時候,趙無恤發現父親的皮膚非常冰冷、而且幹燥,和所有老人沒什麽兩樣。

趙無恤在那一天發現父親老了。毫無疑問,趙無恤崇敬他的父親。趙鞅的一生充滿輝煌功跡猶如鑄遍刑紋的鼎,直到白發蒼蒼他也沒有冷落他的雄心,他無失于趙主,無愧于晉臣,無論馭馬于煙塵之中,或是執珪于丹墀之下,他從沒有失去風度,他是趙氏最後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晉卿。他在戎馬倥偬之中急切地把權力攥緊,他沒有虛度哪怕遲暮的時光,失去了一個兒子這種事,不過是一滴小小的水珠,在短暫的悲傷過後,很快就融進趙鞅波瀾壯闊猶如滄海的人生經歷中去了,沒有在他的心上留下許多痕跡。

長子死後不久,他又披帶铠甲去了和衛國的戰場,他用餘下的人生追趕趙氏的未來,歸來後的第二年,趙鞅便病倒了,并在第三年與世長辭。

趙鞅死前的幾天,趙無恤跪在他的病榻邊等候吩咐。窗外的天色十分陰沉,白茅草一樣的雲卷積在天邊,朔風敲打着窗棂,聲音低沉恐怖,人們都說接下來要下雪。趙鞅閉着眼,低低地呼喚了趙無恤一聲,他的繼承人慌忙偏過臉來,趙鞅用虛弱的聲音說:“我恐怕不行了。”

“吾兒上前,你知道我為什麽立你為太子?”

趙無恤沒有貿然回答,他的眼神表明他也在思索,并且對此感到疑惑。趙鞅艱難地在枕頭上挪動了一下——這個動作令人感到心酸,他是晉國的正卿,手中有着令人畏懼的權力,他曾在戰場上馳騁曾從軍陣中殺過,曾經頂着暴雨般的箭矢前進無有任何畏懼之心,然而如今死亡迫脅着他,在床榻上稍微轉一轉頭都好像費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你們年少的時候,我叫你和幾位兄長一起去常山上找寶符……”

“……代地。”趙無恤喃喃地說。

“正因為你有這樣的志向。”趙鞅望着他道,在炭爐弱小的鮮紅火光下,他渾濁的眸子中閃爍着衰微的光,兩片枯柑橘皮一樣的嘴唇輕輕地動:“無恤,趙氏要向北方發展領土,就必須得到代地,替父親了了這個遺憾吧。”

趙無恤沉默片刻,起身整衣稽首:“無恤不才,然而,代地必将成為我趙氏之土。”

他知道自己許下了一個沉重的承諾,可除了許下承諾之外,他別無選擇。

趙鞅這才感到滿意般,微微點了點頭,他看了一會趙無恤,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又開口道:“還有叛亂的中牟……”

話沒說完,他便咳嗽起來,嘆息一聲,頭歪過去,再次陷入了短暫的昏厥。

給趙鞅送葬時下起了大雪,越來越大,冰雪覆蓋了牆垣和臺階,凝凍了冬季僅存的綠色。披在頭上的白色麻布和送葬隊伍舉着的白色旌旗,仿佛化成這漫天風雪的一部分。趙無恤在葬禮結束之後身着喪服前往夏屋山,山上道路結冰,飛雪障目,不便驅車前行,于是穿戴蓑笠,手持芒杖。漫山皚皚的白雪,除了他和侍從的腳印外,平整光潔沒有一點痕跡,仿佛這山中千百年來并無一人似地,孤獨得令人心驚。

爬到半山腰時停下來,透過灰白的雪霧往遠處眺望,能看到代國風雪中的城闕,建築物像一些棋子般密集地堆攢在高大的城牆內,除此之外是大片雪白的原野。這是塊好地方,是父親的遺願,是趙氏大業的奠基,也是他繼承人之位的由來。

趙無恤茕然站在嚴寒的天地之間,粗麻制的頭披随風卷動,他眯着眼看向代國王城的方向,此時此刻,城中日晷的影針還在猶如往常般緩慢挪動。他想起了在十多年前的秋天出嫁的代嬴,想起她不再親切的口吻,想起在布匹上的題書,趙無恤驚異地感到自己可以不用再抑制了,他現在是趙氏的主人。僅存的、能夠觸動他的記憶在心中沸騰。他想起,秋天的陽光沉重如有質量,代嬴低着頭,漆黑的鬓發垂在臉側。他在炎熱的夏季和她隔着一扇窗戶對視——

“我一定把你接回來。”那時候的趙無恤說:“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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